第1章
“……甄溫柔在嗎?”
“在。”甄溫柔站起身來,跟著護士往裏走去。
離開嘈雜的等候區,診療室的走廊上就分外安靜。護士和甄溫柔的腳步聲是這裏唯二存在的聲音,噠,噠,噠的,極具節奏感。
護士不是頭一回見到身後的女子。
隻是每一回見到,護士的腦海裏都會產生一個同樣的問題:甄溫柔,真的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嗎?
護士偷偷往後看著。
甄溫柔身材纖細修長,波浪卷發頗具風情,她穿著一套設計感十足的長褲套裝,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這個打扮出現在任何一間會議廳裏,都不會有任何的突兀感。
更重要的是甄溫柔的神情。
她全然不像一般癌症患者那般憔悴沮喪,也看不見一絲惶恐和不安,眉眼間全是堅毅,倒像是一名戰士正全副武裝的踏上戰場。
的確,癌症就是戰場。
更何況她還這麽年輕呢!
聽華醫生說還是他讀大學時期的同學,那才剛剛上班?想到這裏,護士更是難掩眸中的惋惜。
甬道很短。
護士徑直將甄溫柔領到最裏麵的診療室。甄溫柔沒有絲毫的猶豫,抬手篤篤篤的敲了三下大門,直到醫生開口請進以後,她才推門而入。
甄溫柔拉開椅子坐下。
她的雙腳微微側在一旁,雙手擱在膝蓋上,腰板挺直,雙眸直視麵前的醫生。
華醫生抬起頭來。
他托了托眼鏡架,略顯遲疑的往女子身後看了看:“溫柔……你的檢驗單……已經出來了。你確定……不告訴你的家人嗎?”
甄溫柔搖了搖頭。
她嘴角微微上揚:“華學長,隻需要告訴我,就可以了。”
華醫生張口欲言,又沉默無聲。
最後他輕輕將桌麵上的紙推倒甄溫柔的跟前:“抱歉。”
華醫生帶著點不忍。
他側首避開了甄溫柔的視線,艱難的補充:“你隻有最後的三個月……到半年了。”
甄溫柔垂首望著桌麵上的紙。
上麵的結論觸目驚心,她已經記不清華醫生接下來說了什麽,隻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
甄溫柔有些狼狽的起身。
華醫生拎起衣服,急急站起身來:“我剛好下班了,我送你,我送你回去吧?”
甄溫柔搖搖頭。
她婉拒了華醫生的好意:“抱歉……請……請讓我自己待一會。”
華醫生僵直立在原地。
他沉默的看著甄溫柔推門而出,鏡片被霧氣所籠罩。
緊接著小護士推門而入。
她被華醫生的模樣嚇了一跳,又急急忙忙推著他往外走:“華醫生,追啊!趕緊追上去啊!”
甄溫柔走在街頭。
她的耳邊傳來孩童們的笑鬧聲,側首看去原來自己停在一所剛剛下課的幼兒園門口。
孩童們無憂無慮的笑著。
他們是剛剛長出的幼苗,用力刺破泥土,在燦爛的陽光下茁壯成長。
甄溫柔收回目光,又往遠處看去。
大屏幕上是記者的采訪,他采訪的是身處畢業季的大學生們,每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對未來的期待和向往。
他們是已長成的樹苗,用力吸收養分,醞釀著即將到來的果實。
而自己……
她的夢想,尚未啟航就已徹底破滅。
甄溫柔停下腳步望著前方,原本溫和平靜的臉龐出現一絲波動,到最後眼淚無聲的從眼眶裏滑落,滴答滴答的落了下來。
太陽西落。
橘紅色的落日餘光灑落在她的身上,周遭行人注意到甄溫柔的落淚,默默的給出現代人最後的體貼。他們不約而同的繞開甄溫柔,留給她一片空曠的世界,有些事情或許哭出來以後就會變好的。
當然幼兒園的孩子們不懂。
他們疑惑的看著哭泣的大姐姐,小聲詢問著爸爸媽媽,又被大人們牽著手匆匆拉走,隻能頻頻回頭去看甄溫柔。
圓臉的小女孩也是其中一人。
她明明已經走遠了,又噠噠噠的跑了回來。她從懷裏拿出粉色的手帕,踮起腳尖遞給甄溫柔:“大姐姐,手帕給你。”
甄溫柔揉了揉眼角。
她哭笑不得的接過手帕,伸手輕輕摸了摸女孩的腦袋:“謝謝你——”
女孩搖搖頭:“不用謝。”
她一蹦一蹦的往回走,牽住母親的手以後還不忘再回頭朝著甄溫柔揮揮:“大姐姐再見!”
可愛的模樣讓甄溫柔心裏一軟。
隻有最後的三個月到半年……了嗎?她抹去眼角的淚痕,決定稍稍振奮一些,起碼要將應該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
比如後事?
想到這裏,甄溫柔的心又一陣陣的抽痛起來。她茫然抬步走在路上,走到斑馬線時又遇見了剛才的母女。
她們有說有笑,許是在討論今日的晚餐。
甄溫柔注意著她們,略有些惆悵,要不最後的時間去孤兒院走走?
就在此刻她忽然聽見刺耳的刹車聲,以及行人驚恐的尖叫聲。甄溫柔猛地回過頭去,驚恐的看到一輛瘋狂衝來的汽車,目標直指人行道。
世界仿佛變慢了一樣。
甄溫柔不假思索的撲了上去,用力推開了那對母女。記憶裏最後剩下的隻有劇烈的疼痛,還有小女孩刺耳的哭喊聲:“大姐姐——大姐姐——!”
最後的最後。
還有一人驚恐的呼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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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溫柔失去了意識。
再然後她的耳邊又一次響起悲慟的哭聲:“主子!主子娘娘,主子娘娘您醒醒啊!皇上,皇上殯天了!”
皇後?皇上?
尖銳到刺耳的聲音直刺大腦深處,甄溫柔昏沉的神誌瞬間被拉回現實。
她下意識睜開雙眼,先是驚愕於自己毫無痛楚的身體,緊接著就亮晶晶的金飾閃瞎了眼。
“主子娘娘醒了!”
“主子娘娘,皇上殯天了!”
殿內是嘈雜的腳步聲和痛哭聲,直擾得甄溫柔頭痛欲裂。她眉心緊緊鎖著,忍不住低斥一聲:“安靜!”
瞬間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旁邊圍著的宮妃宮人們驚愕的望著床榻上的皇後,對皇後突如其來的爆發有些不適。
許是——情緒激烈的緣故?
而此刻的甄溫柔陷入痛苦之中,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猛地湧入腦海。
甄溫柔用力掐住大腿,才險險沒有再暈過去。
她嘴唇蒼白,眸中閃過一絲愕然:自己竟是來到了數百年前,成了順治帝的第二任皇後?
沉默許久的宮人顫巍巍的喊道:“主子!?”
甄溫柔呆呆的看著她,許久才擠出三個字:“烏日娜……?”
烏日娜連聲應是:“奴婢在!”
而甄溫柔陷入另一種惶恐之中,眼前的烏日娜說的不是漢語,而是蒙語,而自己……也說的是蒙語。
大腿還在一抽一抽的發疼。
是的,她沒有在做夢,她是真的成為了順治帝的第二任皇後,足足當了五十六年太後的孝惠章皇後。
甄溫柔捂住心口,神情悲傷。
在後人眼裏孝惠章皇後雖然不受順治恩寵,但也備受康熙帝的敬愛,在清宮地位崇高,足足享受了幾十年的榮華富貴,更是後宮無數女子欣羨的對象。
可是孝惠章皇後是如此想的嗎?
甄溫柔一陣恍惚,隻要稍稍回想過去的日子心頭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絞痛。
前身入宮時年僅十三歲。
她年幼懵懂,浪漫天真,帶著對愛情的向往入宮,卻沒有想到她遇見的是厭惡自己的順治帝,然後還親眼見到瘋瘋癲癲的靜妃。
這可是皇太後的親侄女,皇帝的表妹!
被嚇壞了的前身一病不起,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後卻是性格大變。她終日惶惶不安,視順治帝為蛇蠍,畏縮小心的模樣別說讓順治帝看著不順眼,就是皇太後也對她很是失望,三番兩次敲打不說更是頗為器重其餘蒙古嬪妃,以至於宮內流言蜚語頻頻升起,說是順治帝打算二度廢後。
越是如此前身也越沉默寡言,甄溫柔翻遍所有記憶,除去少許的幾人以外竟是隻有去世的孝獻皇後對她最好,一直如同長姐般溫柔親近。
偏偏孝獻皇後也在去年去世。
前身唯一的支柱竟是孝獻皇後對她的期待——成為一位優秀皇後。
這樣的期待對於前身太過沉重。
幾個月以來她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精神氣沒了大半。按著甄溫柔的估算隻怕她已經有了嚴重的心理疾病,直到在順治帝去世的消息之下徹底崩塌。
皇帝死了,是不是她也不必做皇後了?
甄溫柔感受著前身留下的最後一絲痛苦情緒,眼淚止不住的往下落。
前身的一輩子,從未為自己活過。
豆大的淚珠順著甄溫柔的麵頰而下,與此同時殿內宮人們齊齊悲哭:“皇後娘娘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