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殿下,你該不會是想……?!◎

聽到這個聲音,一身黑裙的俄國皇後目光掠過台階下小女孩的麵龐,然後一瞬間失神。

“我的安娜如果還活著,大概也有你這麽大了……”

葉卡捷琳娜喃喃低語著,忍不住站起來,走到安塔妮亞麵前,向她伸出一隻手。

小公主看起來有一絲驚訝,抬起頭對她甜甜一笑,隨後握住了皇後冰涼的手。

皇後轉過身,安塔妮亞便邁起小短腿,徑直跟著她走到了鋪著黑底紅紋開司米羊毛織物的沙發邊,然後身子一騰空,被皇後抱到了身邊。

如此親昵的舉動其實不太合乎禮節,畢竟小公主雖然年幼,但代表的是另一國君主。

隻是這一幕實在太過溫馨美好,葉卡捷琳娜皇後顯然是由小公主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女兒,才會對小公主格外親近,所以就連十分謹慎的麥爾西伯爵也沒有說什麽。

“我謹代為傳達奧地利大公、神聖羅馬帝國皇後、匈牙利和波希米亞女王瑪麗亞·特蕾西亞陛下對俄羅斯沙皇陛下夫婦的問候,對伊麗莎白女皇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

麥爾西伯爵按照禮節,說出了原定應該對彼得三世說出的話——當然,刪去了祝賀皇帝即位的部分。

“請代我轉達對特蕾西亞女王的謝意。”葉卡捷琳娜點點頭。

繁複冗長的外交禮節之後,麥爾西伯爵便要告退。就在這時,安塔妮亞仰起臉,搖了搖皇後的手:“陛下,我可以再和您坐一會兒嗎?”

葉卡捷琳娜一怔,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了幾分溫柔:“當然沒問題。”

她笑著看向麥爾西伯爵:“不知道伯爵先生是否放心將安塔妮亞殿下留在我這裏呢?”

麥爾西猶豫地看了安塔妮亞一眼,似乎想要說什麽,但終究隻是深深鞠躬:“給陛下添麻煩了。”

等到奧地利使團成員依次離開了大廳,葉卡捷琳娜捏了捏安塔妮亞肉乎乎的小臉蛋:“這裏太空曠,到我的房間吧,那裏壁爐更溫暖些。”

“好的,陛下。”安塔妮亞乖乖地被皇後牽著走下台階,穿過走廊——這裏確實有點冷,皇後的手也一直冰涼。

皇後的房間小巧而精致,四壁和地板都是紋理清晰的玫瑰木,天花板上鑲嵌著天使畫框的聖母油畫,窗邊垂下圖爾絲織花邊的金色帷幔,床前立著一架鏤空雕刻描金中國圖案的漆木屏風,將後邊的景象遮擋得嚴嚴實實,牆邊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壁爐裏燃燒著耀眼的火焰。

這裏確實比大廳溫暖很多。

在皇後的吩咐下,很快便有仆人托著用綢緞裝飾的銀盤上來,裏麵是幾小碟油亮的炸鵪鶉,熱氣騰騰的奶酪肉餅,白色瓷碗裏漂浮著酢漿草、甜菜葉和魚肉的深紅色甜菜湯,還有用透明玻璃小盞盛著的各色堅果酥以及亮晶晶的柑橘果凍,

安塔妮亞有些暈雪橇馬車,趕路的最後半天幾乎沒吃什麽東西,此刻被這些色澤鮮亮、香味濃鬱的美食勾起了食欲,肚子忍不住咕嚕叫了一聲。

葉卡捷琳娜噗嗤一聲笑了,從侍女手中接過絲綢餐巾,親手圍在了小女孩衣領邊上:“別著急,不夠我再讓他們送來。”

安塔妮亞原本一瞬間有些難為情——肚子發出咕嚕聲對於一國王後來說實在有些不雅。

但她隨即意識到,那個法蘭西王後已經死去,而自己現在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孩,周圍人們總會對她寬容些。

皇後消瘦的手指碰到她的脖頸,帶來微涼卻十分溫柔的觸感。

安塔妮亞心中一動。

她乖巧地轉過頭去,對著皇後綻開了笑顏:“陛下,做您的孩子一定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葉卡捷琳娜不知想到了什麽,苦笑著搖了搖頭:“我的孩子連自己的母親都見不著。”

安塔妮亞想了想,伸出小手輕輕拍了拍皇後的手背,認真地看著她:“陛下,您將來會很幸福的,您的孩子也是。”

那是自己不曾得到的幸福。

安塔妮亞一邊安安靜靜地享用點心,一邊憶起了前塵往事。

她主動要求來俄羅斯,一方麵是因為這是一個出遠門的機會——這也就意味著,比起在奧地利皇宮中,或許有“消失”的機會,從此擺脫王室身份,獲得自由。

另一方麵,她也確實想來見見這位在日後成為“大帝”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上一世她從未見過葉卡捷琳娜,隻在大革命爆發後給她寫過信求援——然後遭到了女皇回信的無情嘲諷。

其實她與她命運的起始點很像。

同樣是遠嫁到異國,同樣是夫妻不睦、一連多年都沒有生下子嗣,葉卡捷琳娜最終從不受寵的皇後成為了一代君王,而自己則背著一身罵名上了斷頭台。

哪怕這輩子想要遠離暗流湧動的王室生活,安塔妮亞也忍不住想知道這是為什麽。

正當她漫無邊際地思索時,葉卡捷琳娜忽然捂住嘴幹嘔了幾聲,隨即呼吸急促起來,胸膛劇烈起伏,臉龐很快就漲紅了。

“陛下!”侍女慌忙湊上前來,“是不是胸衣勒得太緊了!”

一陣忙亂中,有人扶著皇後讓她向後半躺下,有人忙著鬆開她身後的係帶,還有人急急忙忙地搬動屏風,擋住門口。

短暫的疑惑後,安塔妮亞猛然意識到一件事——皇後懷孕了。

可這難道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麽?

為什麽她要將腹部勒得那麽緊?

如果不是這些突然的表現,就連有過相關經驗的安塔妮亞也看不出她其實是個孕婦。

就在此時,套房外傳來大門轟然打開的聲音,一個不悅的粗啞聲音傳來:“葉卡捷琳娜!葉卡捷琳娜呢?”

安塔妮亞看見,小房間裏所有人的臉色瞬間驚慌失措。

“陛下,皇後在裏間……”

嘩啦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掀翻到了地上,皇帝毫不客氣地高聲嚷道:“她不是接待完奧地利使團了嗎?叫她出來!陪我一起去接待普魯士使團!”

“葉卡捷琳娜!”皇帝在外麵怒吼,聲音越來越近,“我知道你在裏麵!出來!”

“不要解開!”葉卡捷琳娜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拽住了侍女的手,“勒緊!”

“陛下!”侍女驚慌得手都在抖。

裏間的門也“哐當”一聲打開了。皇帝隻要再走幾步,就會繞過屏風,看到這裏混亂的場麵——

紛亂燭火一閃,照出皇後額頭上豆大的汗珠。

電光石火間,安塔妮亞神色一冷,猛地拽了一把銀盤下的餐巾——

劈裏啪啦一陣亂響,瓷器碎了一地。

一時間,屏風內外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皇帝看到從屏風下麵飛快滲出的紅色菜湯,甚至嚇得往後一跳。

下一秒,安塔妮亞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怎怎怎麽了……”彼得三世被這變故驚得有些結巴,皺著眉問道。

對於接受了多年宮廷教育的貴族男士來說,遇到有女士和小孩的混亂場麵,先行退避是本能的舉動。

安塔妮亞一邊哭,一邊飛快地捏緊了皇後的手。

葉卡捷琳娜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冷靜地回答道:“陛下,剛才仆人不小心弄灑了菜湯,潑在了大公爵小姐身上。我們需要給她換身衣服。”

皇帝一臉晦氣地撓了撓頭,“好吧,等你們給她換完衣服……”

安塔妮亞又“哇”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抽抽搭搭地開口:“陛下!可以讓皇後陛下陪陪我嗎……湯汁好燙,我好痛……”

“……行吧行吧!”彼得三世無可奈何地拍了拍手,“葉卡捷琳娜,那你好好招待小公主,趕緊叫人把這裏收拾幹淨。我走了。”

他轉過身,飛快地離開了這個亂七八糟的場麵,一秒都不想多待。

屏風後麵,除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安塔妮亞之外,所有人都緊張地屏住了呼吸,直到聽見“砰”的一聲,外間大門合上了。

有驚無險,皇帝走了。

眾人猛地鬆了口氣,而小公主的哭聲也戛然而止。

安塔妮亞半點眼淚都沒有流出來,剛才隻是聲情並茂地幹嚎。

還好重新變成孩子已經半個多月,她總算克服了丟臉的心理障礙。

大哭的是年僅七歲的奧地利公主,和安托瓦內特王後有什麽關係。

安塔妮亞張開短短的小胳膊,安撫地抱了抱皇後,低聲說:“您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她想了想,又踮起腳,用手帕笨拙地擦了擦葉卡捷琳娜滿是細汗的額頭:“您真的要好好休息。我不該再打擾您了,願您晚安。”

她明白了,皇後懷的顯然不是皇帝的孩子。

安塔妮亞自己雖然受母親的影響稍有點潔癖,不太能接受這種歐洲宮廷中司空見慣的風氣,但她一向不愛打探別人的私事。

此刻,她隻是覺得有些心疼——她知道皇後此時正是最脆弱最痛苦的時刻,可她卻得為了保全性命而如履薄冰地掩飾。

葉卡捷琳娜神色複雜地凝視小公主半晌。

隨後歎口氣,摸了摸她柔軟的金發,低聲說:“謝謝你,安塔妮亞。”

……

在俄國宮廷的訪問經曆乏善可陳,畢竟彼得三世幾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好兄弟”普魯士國王派來的大使身上,對其他國家的使節甚至懶得虛與委蛇。

安塔妮亞跟著麥爾西伯爵出席了俄國女皇的吊唁儀式。

這座國度曾經的最高統治者麵容平靜地躺在靈柩之中,雙手按照東正教禮儀交疊在胸前,身上一件銀線編織的聖潔長裙,頭上一頂黃金王冠。

可無論是這些威嚴的裝束還是周圍鑲嵌的亮閃閃的黃金寶石,都遮蓋不了她死氣沉沉的模樣,昭示著所有人——無論她生前地位多麽崇高,此刻也不過是一個死人。

醒醒,你死後的模樣還沒她體麵呢。

安塔妮亞微微勾了勾唇角。

涉及國家元首,特別是涉及皇位繼承,各國宮廷都有著大量繁文縟節,俄羅斯也不例外。

各國到來的達官貴族最重要的日程便是參加彼得三世的加冕典禮,但據說因為焰火在此前歡迎普魯士使團時消耗過了頭,加上彼得三世的金皇冠還沒有鑄造好,沙皇本人不能接受不夠完美的典禮,因此典禮還遙遙無期——新沙皇似乎對趕緊與普魯士國王一同出征更感興趣,恐怕要等到打完仗回來再加冕。

雖然加冕典禮尚未進行,但其它的各種儀式也像流水般進行著。

安塔妮亞感覺自己像個牽線木偶般,每天被打扮成體麵漂亮的人偶娃娃,被引導著參加這樣那樣的禮節性活動,聽一大通不知所雲的廢話,默默地看著麥爾西伯爵在期間抽空和其他國家的使節們聯係——尤其和法國大使伯列太利男爵走得比較近。

奧地利終究還是會和法國結盟的,安塔妮亞在心裏歎了口氣。

她心不在焉地擺弄著一隻鑲嵌著精美銀色雕飾的燧發手|槍——這是俄國小王子保爾送給她的禮物。

嗯,一件兼具他父親彼得三世和母親葉卡捷琳娜風格的禮物。

回想起麥爾西伯爵第一次見到這份禮物時快要漲成豬肝色的臉色,安塔妮亞頗為惡趣味地笑起來,拿起槍瞄準了窗外遠處白鬆上的一個黑色鳥巢,用嘴發出“砰”的一聲,又裝作吹了吹槍口的硝煙。

禮物雖然奇怪,卻是個不錯的提醒——經曆過上輩子的叛亂之後,或許這輩子的她確實應該認真考慮一下提升自己自保的能力。

保爾今年八歲,隻比安塔妮亞大一歲。因為兩人年齡相仿,因此很快就在大人們的招呼下認識了。

和奧地利宮廷裏到處都是孩子的歡聲笑語不同,俄國宮廷裏極度缺孩子,因此保爾對這個來自南方的小公主很感興趣。但安塔妮亞接近他卻另有所圖——她已經擔任起了葉卡捷琳娜皇後和小王子之間的信使。

彼得三世不允許皇後和王子見麵,皇後隻能通過安塔妮亞的描述想象自己孩子玩耍的模樣,又由她代為轉達自己對孩子的思念。

為此,安塔妮亞也成了皇後那裏的常客。

麥爾西伯爵看在眼裏,十分憂慮。

在默默地旁觀了許多天之後,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機會,在小公主興致勃勃地擺弄著那把未上膛的槍時,清清嗓子坐到了她對麵。

“殿下,我想有件事還是必須要告知您。”他神色嚴肅,在看到小公主試著扣了扣扳機時忍不住眉毛一跳。

“嗯,您說。”安塔妮亞恢複了最優雅的坐姿,將槍收起來。

麥爾西伯爵鬆了口氣。

無論如何,小公主起碼態度很端正。

“您身為奧地利的大公爵小姐,在俄國宮廷中代表的是奧地利。”他斟酌著語言,考慮如何能用簡單易懂的話讓小公主明白此事的利害關係。

“所以,如果和皇後走得太近,就可能會讓皇帝不喜歡你,進而讓他不喜歡奧地利。鑒於他做過的那些事情……如果他不喜歡奧地利,對我們會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情。”

麥爾西自認為這番話應該說得很到位了——他相信,作為女王的孩子,小公主還是應該有一定政治領悟力的。

安塔妮亞自然聽懂了他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可是,伯爵大人,這樣說不定會讓皇後喜歡我,進而讓她喜歡奧地利呢。”

麥爾西耐著性子勸道:“殿下,您要知道,皇後的好惡並不重要。俄羅斯真正的皇帝是彼得三世,如果他……”

他說著說著,卻發現安塔妮亞始終微笑著看他,眼裏似乎有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在閃爍。

再聯想到法國大使曾經若有若無的暗示,一種荒謬到極點的想法突然從他心裏湧現。

麥爾西明明知道,這種想法安在一個七歲的孩子身上幾乎完全不可能,可他還是瞬間驚懼地睜大了眼睛:“等等,殿下,你該不會是想……?!”

作者有話說:

安塔妮亞:我就是想想而已,別緊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