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緣之三
入夜,孫悟空躺在樹上,透過葉隙看繁星,美杜莎在她小屋裏,安靜地睡了。
這一天的經曆像一月般長,此時萬籟俱寂,偶有蟲鳴,他終於有空理下情況。
首先,杜莎姓美,全名叫美杜莎。
怎個有人姓美?不對不對,這不重要。
首先,此地絕非東土。人雖有西域麵孔,但習俗迥異,應該是西域以西之地。
肯定是離他來處百十萬八千裏遠,因為他清楚感受到,頭上的緊箍咒失效,變成個鐵環了。
雖然還是摘不下來,但回去也要借此嘲諷下菩薩,修為太差,離遠點兒信號不靈。要不是丟了筋鬥雲,他在這兒可是瘋狗沒了鏈,無人能擋。
然後是美杜莎,這一天下來,從隻言片語中他琢磨出了個大概。
此地亦有三界,以主神為尊,目前沒聽說有佛祖老兒。而美杜莎本是個人類女子,在雅典娜手下打工,好像是擦神廟之類的祭司職位?
總之,那時她還是天真爛漫的人類少女,而後有天在神廟中和波塞冬,發生了你不情我不願的關係。
她與世人各執一詞,而波塞冬卻緘默不語,最後,雅典娜把美杜莎降了詛咒。
具體細節他搞不太清楚,反正美杜莎絕對不壞。那雅典娜的降罰更莫名其妙,不罰波塞冬,罰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子,跟王母那壞胚一個德行。
孫悟空又想起瑤池背水一戰,還有被天庭威脅的兄弟們。不知道自己逃出生天後,他們都怎麽樣了。
美杜莎雖然可憐,總歸與自己無關。她給了我些安慰,我也把她救了,此番算是兩不相欠。現下最要緊,還是找到筋鬥雲回花果山的好。
他想了個清楚,一身輕鬆,抖下尾巴,安心睡了。
美杜莎躺在**看窗外,心如止水。月色籠罩石林,朦朧柔和,石頭泛著石頭色。
和她生命相同,沒有半點色彩。
被降咒後她刻意獨行,小心避人,惹得體內蛇怪大為不滿,終日低語不斷,煩得要命。
“給我咬一口,我幫你殺了所有人。”
她知道,隻要將腕上咒印自願獻祭蛇口,那巨怪能立現原形,輕鬆屠盡三界負她人。
可她不想變成妖怪,也不想殺人。
雖然搞不清楚醜悟空什麽來路,肯定不是希臘人。
昨日一戰立場分明,他阻攔著自己前行,而後又去找波塞冬領賞,如此大放異彩前途無量的人,怎甘願被我拖累,被當成與我同行的妖怪。
她輕歎一聲,自言自語道:“明日就和他分離吧。”
兩人各懷心思睡了一夜,第二天明,美杜莎到庭外去找孫悟空。
孫悟空蹲在樹下,背對著她,肩膀聳動不知鼓搗什麽。
她過去拍了拍,決定開門見山:“你走吧。”
孫悟空本也想著,找個合適的機會開口分別,誰知被對方竟搶先一步,這下是進退兩難。
走吧,好像是被小姑娘照顧安危,而且他最煩聽別人的指示。
不走吧,自己本來也要走,沒道理留在這鳥不拉屎之地。
美杜莎看他麵色尷尬,遞上打包好的幹糧:“給你帶了麵包,路上吃。”
麵包何物?麵餡兒的包子?那不叫饅頭?
孫悟空想到鬆軟白花的饅頭,又順勢想起鬆軟白花的筋鬥雲。
對啊!筋鬥雲!
沒有筋鬥雲,人家送我離開,結果自己沒翻出這地界,豈不丟大人。
“俺本來也要走,不過得等我找個東西。”
“找什麽?”
“我來時丟了一塊雲,你可見過?”
美杜莎環顧四周,這石庭光禿禿,一覽無餘,昨日也不記得見過朵雲彩。
她想到,所有雲彩都由阿波羅掌管,如果撿到,應該也會送還給阿波羅了?
剛要回答,又意識到對方哪裏知道誰是阿波羅,思忖片刻,決定道:“雲彩應該在阿波羅處,我帶你去找他,找到了我們分別。”
孫悟空讚同,看天色尚早,拎起包裹跟美杜莎一起出發了。
一路無言。
他們走出石林,繞過村莊,踏上草地,直到日上三竿,孫悟空實在憋不住了:“小娘子,好施主,你理理我。”
“昨日俺老孫不是要幫那海王八,是見你發瘋,呸,神誌不清了,才攔你的。”
“從前有個光頭跟我說,嗔為毒根,百害無益。雖然他人嘮叨不停,但偶爾說的話也有點道理。”
……
“哎!你走慢點!我說離開不是為了躲避你,是我來處還有兄弟等我,必須得回去……”
他機關槍一樣說了一路,美杜莎不僅毫不理會,還掰了兩塊兒麵包球塞進耳朵。
孫悟空有天大的神通本領,也難在哄女子上用武,隻得亮出底牌,把藏著的東西晃到美杜莎臉前。
“還沒做好呢!本來想摘幾朵花上去再給你,誰知道你火氣這盛!”
美杜莎停下腳步。
她眼前是一串的珍珠項鏈,光滑無暇,白如皎月,那顆主珠更有鴿子蛋般大,流轉熠熠波光。
孫悟空趁熱打鐵:“嘿嘿,這破珠子怪難穿的,俺老孫拿金箍棒捅了一早。”
美杜莎接過項鏈,一股神力霎如巨浪般湧入,把體內蛇怪之音一卷而空。
“這是……”
她再仔細看,這項鏈雖被人工穿得歪歪斜斜,粗糙醜陋,但顆顆珍珠璀璨奪目,更尤其那主珠,靠近仿佛聽到銀河天泄,眼現劈山開海奇觀。
這不是泰希斯之珠嗎???
當年大洋女神泰希斯贈予她女兒——現在的海後特裏忒,做嫁妝的寶珠啊!
美杜莎目瞪口呆,回想起舊日聽聞。
相傳當年大洋女神得知波塞冬求婚,為免女兒受氣,集海洋之力做了顆不輸三叉戟的寶珠,隻是三叉戟意為攻,此珠意在守。後因二人婚後生活風平浪靜,關注褪去,泰希斯之珠也就消失在眾人視野裏。
但如今,怎會出現在自己眼前?
她皺眉發問:“這是哪來的?”
孫悟空道:“路上撿的。”
“胡說,路上哪裏能撿珍珠?”
“哎呀一時口誤,昨天入海時抓了幾個珠蚌,撬開後找到的。”
見對方沒有回答意思,美杜莎抓過項鏈,佯裝要一把扔出。
孫悟空趕忙攔下:“別啊小姑奶奶,這可是好寶貝!”
美杜莎停下動作,審視般看著孫悟空,眼神替代話語寫滿了“你怎麽知道這是好寶貝?”的拷問。
孫悟空見狀,隻能一五一十地招了。
原來他昨日出手,早就打定別的主意。
他昔日把四海龍王殿當第二個家,沒事兒去溜達尋寶,總收獲新鮮好玩意兒。誰料到瑤池那戰打的狼狽,筋鬥雲帶他逃命時,破損嚴重的紫金冠黃金甲丟了,隻剩那藕絲步雲履,爛得連叫花子都嫌棄。後來扯了張老虎肚皮才勉強蔽體。
本來還為衣裝鎧甲發愁,這邊兒送上門個海王宮!宮主為人熱情好客,上來就與他兄弟相稱。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何況他此行姓楊名戩,出了問題,也要算到三眼兒頭上去。
於是昨天落座後,他乘人不備找小蝦小蟹套話,果然童言無忌,幾番來回,從最好的寶貝是啥在哪兒能幹嗎,到看守幾分鍾去次廁所,愛穿什麽顏色的褲衩,全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等大家都喝得頭昏腦漲時,他便一邊攛掇著波塞冬對瓶吹,一邊用法外分|身之術去海底尋寶。這一找才發現,好東西還真多!
看孫悟空講得眉飛色舞,滿臉得意,美杜莎終於裝不下去笑出了聲。
她笑得彎下腰,眼角止不住流淚:“哈哈哈哈哈!真有你的哈哈哈……你偷他寶貝,他不生氣?”
孫悟空看她快背過氣去,趕緊把油腔滑調收了:“沒有,那波塞冬宮主管我叫老弟,還說我是遠方親戚。親戚拿自家東西,怎麽能算偷呢?”
他摸了摸後腦勺一小塊禿皮,沒好意思說,自己把寶庫裏的東西全用猴毛變了充數。
美杜莎笑得更凶了,直接躺在地上打滾,孫悟空被這歡樂感染,索性跟著躺地上曬起太陽,享受許久未得的歡愉。等她笑夠了,倆人盤腿在地上坐了起來。
“你知道這珠子的用處?”美杜莎問,摸著項鏈愛不釋手。
孫悟空老實回答:“不知道,好像是能靜氣凝神?”
美杜莎輕笑不語,四處尋找起來。那邊草堆裏有隻白兔,她徑直走去,蹲下|身,輕柔地撫摸兔耳。兔子覺得舒服,蹬腿站立起來,主動蹭美杜莎的手。
孫悟空這才意識到,兔子沒石化!活蹦亂跳,精神抖擻。
再看她蛇發,也已變回烏黑靚麗的自然長發,儼然一個剛入世事的少女。
美杜莎摸夠了,笑意盎然地走回來,對孫悟空道:“這回知道珠子作用了吧,走走走,翻過這山有個叫科林斯的王國,咱們去大吃一頓!”
二人此番前進的步伐都輕快了。
他們沿著大路上山,一路上美杜莎給他講述,自己上次和朋友去科林斯,吃了什麽奇特的辣椒,看了如何有趣的魔術,好不精彩。
等她似乎把趣事都說完了,輕歎一聲道:“算一下,已經過去五百年了啊。”
而後覺得話題沉悶了,又打個哈哈過去:“變成妖還是有好處的,畢竟我的朋友們,到現在都成幹屍了哈哈。”
孫悟空靜靜地聽。
美杜莎轉移話題:“喂,不過我一直好奇,為什麽你不會變石頭?”
“因為我就是石頭。”孫悟空答道。
“啊?”
“真的,俺老孫是石頭裏蹦出來的,準確來說我是石頭生的。”他神情一本正經,美杜莎分不清他在玩笑還是真的。
孫悟空見對方不信,繼續講:“我剛到這兒時重傷,你記得吧。”
美杜莎點頭。
“然後你殺……石化那些人的時候,我的傷跟著痊愈了。”
美杜莎一時難以處理這個信息。
別人視作煉獄般的詛咒,對孫悟空,竟然是種治療?
她呆愣片刻,幹巴巴地問出:“那你……泰希斯之珠,不……還怎麽幫你?”
孫悟空被這複雜的省略句繞蒙了,反應一下才明白:“既然石化對你有益,那我拿了泰希斯之珠,還怎麽幫你治療?”
她聽到這事兒,第一反應竟是怎麽繼續幫我?
孫悟空還未張嘴,倆人的對話被一陣隆隆巨響打斷。
這聲響來自山的另一側,巨響由近到遠,伴隨山搖地動——好像什麽東西滾下去了。
二人加快腳步翻過山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又寬又深的大坑道,這坑道起點距山頭不到十步路,終點一路綿延到山腳下,在那裏落著一顆巨石。
“喝!那兒竟然有個人!”孫悟空火眼金睛看穿巨石,驚奇地發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正站在後麵推石。
料想美杜莎看不見,他便跟美杜莎描述起來:“這男人穿了一身兒破爛!有個黑泥袍子拖著地,頭上……頭上這是個王冠??”
真是奇也怪哉!
“王冠……王?”美杜莎想到什麽,“你看他左眼有沒有條大傷疤!”
孫悟空仔細分辨,在那灰土沉積,坑窪黢黑的臉上,還真找到條猙獰傷疤。
他一下起勁兒,“這人你認識?”
美杜莎語氣中是不可置信:“聽你描述的像西西弗斯,科林斯的,額……國王。”
二人言語間,山底那顆巨石動了。
西西弗斯邁著沉重步伐,緩慢地開始向上推石頭。
美杜莎看著腳下坑道,溝壑深深,石頭已經有一半沒進山體,絕非朝夕之功。
他們向著西西弗斯走去。
孫悟空問:“這國王什麽癖好!你怎麽認識他的?”
美杜莎道:“當時,科林斯是全希臘最繁華的不夜城,外族不遠萬裏也要來此一遊,因為科林斯是個沒有死亡的國度。”
孫悟空問:“不死?你們這裏也有生死簿嗎?”
美杜莎不解:“生死簿?不是不是,因為西西弗斯把死神囚|禁起來了。”
孫悟空的眼睛發亮,俺老孫隻是撕了閻王的生死簿,這家夥直接把閻王抓走了!
不錯不錯有魄力!
他耐不住好奇:“那後來嘞?”
“後來……”美杜莎語塞,撇撇嘴,“後來我回神廟,就碰到了波塞冬。”
孫悟空內心怒掌自己嘴巴,當即連“呸”三下,幾步跳去西西弗斯身邊。
他走近觀察,這男人臉龐雖飽經風霜,胡須眉毛野蠻生長,爬成髒乎乎一片。但那雙眼睛炯炯有神,眸光堅定看向前方。
“老弟,交個朋友。”孫悟空咧嘴,猴毛擠成團,“俺叫孫悟空。”
對方充耳不聞,專心推他的石頭。
“你推這巨石幹嘛?練臂力?造滑梯?哎呀,不過你該洗澡了。”孫悟空毫不掩飾對方的難聞。
西西弗斯還是沉默,繼續專心推他的石頭。
孫悟空難得不惱,繞到另一側繼續說:“聽說你把死神抓起來啦?好兄弟,我也幹過這事兒!”
對方終於停下步伐,孫悟空再接再厲:“那時我去閻王處,一股腦把生死簿上的名字全劃了,讓我的花果山與天同壽!”
“然後呢。”西西弗斯嗓音沙啞。
然後……孫悟空的心頓時一沉。
然後天兵天將殺了一半的猴眾,楊戩燒山殺了另一半。
死去的四萬八千隻猴子,又因在生死簿上無名,全數成為天地遊魂,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鼻子酸了,用手糊把臉掩飾:“你口氣好重。”
美杜莎走到二人身旁,她和西西弗斯目光相撞,點頭致意,沒有說話。
孫悟空不依不饒,繼續問他最關心的問題:“你一個能抓死神的天地好漢,在這推石頭幹甚!走,去幹大事業!”
他沒想好什麽是大事業,隻是現在對方這爛工作比弼馬溫還髒苦,絕不能困住英雄。
西西弗斯卻說:“我的事業,就是將這巨石推到山頂。這是我此生使命。”
孫悟空聽聞快暈過去:“推石頭當使命?你算個什麽鳥的英雄!”
他氣得夠嗆,幾下蹦到山頂一蹲,對山下喊道:“成成成,老孫等你推上來,一起去鬧閻王!”
西西弗斯步履沉重,走得緩慢,孫悟空看得心煩,躺下睡了個把時辰,再睜眼終於看見對方的石頭接近山頂。
“謝天謝地。”孫悟空起身,還沒走出一步,便聽到轟隆的一聲巨響——
和他剛剛在山頭那邊聽到的一樣,這石頭又滾下去了!
美杜莎這邊才從科林斯買冰淇淋回來,一手舉一個,走快怕摔走慢怕化,十分小心。
然後被一陣颶風卷過,啪嗒,冰淇淋親吻大地。
若不是有寶珠鎮著,她現在能原地化妖,剮了那罪魁禍首——和西西弗斯大吵大鬧的孫悟空。
不,更像單方麵撒潑。
孫悟空正手旋無數卷風,把巨石輕而易舉吹到山頂,然後西西弗斯伸手推,石頭轟轟隆隆滾下來。
你吹,我推,你推,我吹,你再推……
美杜莎看著他們互搡,內心默默檢討,自己也算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駭人妖怪,怎麽淪落到看熊孩子的境地。
“別鬧了!孫悟空你幹什麽動人石頭!”
美杜莎站在兩人中間,把手放在那石頭上,展示“我決斷前誰都別動這石頭”的決心。
孫悟空率先罵開:“他們罰你你就聽話?窩囊!日複一日推這破石頭,也推不倒頭,羞死人了!”
“我願意。”西西弗斯回應。
美杜莎朝孫悟空擺擺手:“人家願意,你多管什麽閑事!別鬧。”
孫悟空怒啐一口,轉身鑽進樹林,留下句:“我呸!本來敬你是個活捉死神的人物,現在看來,狗屁不是!”
美杜莎看他氣得發直的尾巴,無奈和西西弗斯打圓場:“他不是本地人,人本來挺好,你別計較!”
西西弗斯又推起了石頭。
“不過我也想問,你為什麽……”美杜莎忍不住好奇心,又不想強人所難,“沒關係,大家都有不想說的事,我隨便問問而已,先走啦!”
隻是這次,西西弗斯終於開口了。
他望著天,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我要用永恒的荒誕,推動自己的命運,讓他們萬世銘記——這個幹癟的人類靈魂,是如何戲弄了諸神。”
美杜莎內心有什麽東西撬開了。
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