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蓋澆麵

春陀披著月光追趕上少年天子,意外發現天子的怒意竟然完全消退。不僅不怒,麵上還帶著笑意,春陀隻能猜:他樂皇後肯服軟。

“陛下,平陽公主還在含壽殿候著。”

劉徹擺擺手,“讓她回去休息吧。衛青那裏也派人去一趟,賜五百金,任命他為建章監。”

春陀,“喏。”

劉徹前行幾步,又回頭說:“對了,讓他在家裏休息一旬再上職。”衛青勇武難得,還是讓他避避風頭好了。這事既然不是阿嬌的意思,肯定是竇太主示意陳須辦的。用小小的衛青去碰竇太主,和用雞蛋碰石頭有什麽區別。

想到這裏,劉徹伸手從春陀的手中取回隨身的寶劍。慢悠悠穿過長長的甬道,回到溫室殿,他招來韓嫣。

韓嫣是韓王信的曾孫,善於騎射,近日裏一直在學習胡人兵器的用法和研製新式武器,多有成效。

自劉徹還是膠東王沒當上太子之時,兩人便性情相投常玩在一處,後來韓嫣成為太子伴讀,兩人一度坐臥不離。

韓嫣抱來一卷輿圖,鋪在地上。可以看到,圖中諸多標注,最顯眼的是詳細勾勒出的、多條匈奴南下搶掠的路線。兩人議論今歲匈奴的動向,劉徹悄然握緊拳頭,又很快鬆開,舒一口氣說:“這幾年匈奴不斷地向南移動,軍事行動越發的頻繁……漠北苦寒之地,匈奴覬覦大漢的繁華富足,‘和親’漸漸無法滿足豺狼的胃口。我們和匈奴早晚有一戰!”

高祖親征而敗,被迫和親、歲供於匈奴,簽訂長城為界,互不侵犯的條約。匈奴單於卻期漢朝軟弱,背約擾邊,殺人劫掠。曆任帝王莫不忍氣吞聲,他偏不!

“而這一戰,最好在我們兵強馬壯之時。”劉徹目光漸漸變得堅定:“而要達到這一目的,先要解決內患。”

舉國之內,必須隻有一種聲音,一道最堅韌的意誌。

韓嫣亦是熱血沸騰,沒有不應和的。

劉徹一掌拍中輿圖上匈奴王庭所在之處:“孤平生有一願,中原百姓不再受匈奴的威脅。”

春陀早已揮退左右,獨自守在門口,不讓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聽到前堂中兩人的對話。夜色暗沉,春陀聽到裏麵的議論告一段落,連忙進去詢問道:“您先前在含壽殿的時候,讓我尋一名會製紅糖的庖廚。我找著人了!陛下,您要不要見見他?況且亥時已至,您不餓,韓大人也該餓了。”

韓嫣極善察言觀色,“我的確是有些餓了。”

“把人喊起來,讓禦膳房……等等!”劉徹鬼使神差般問:“他會做拉麵嗎?”

春陀輕咳一聲:“想必是會的。”

元石跟著春陀走進前堂,全程頭都不敢抬。天子問什麽,他就說什麽,很快把紅糖的製作方法吐露一空。

劉徹問清楚多少蔗水能做一石紅糖便罷,別的要問更專業的人士。比如甘蔗的產量、比如此物的習性等等。

一個庖廚無法回答他的所有問題。

或許是話題一直圍繞著食物,劉徹漸漸覺得腹中饑餓,難以忍耐。晚宴時,他酒水用得不少,正經食物沒吃兩口。剛剛沒覺得餓,隻不是全神貫注忽略了身體的需求而已。

劉徹問:“你會做拉麵嗎?”

“這個奴會的。”

元石早揉好麵,隻等吩咐……“您是要吃寬麵、細麵還是空心拉麵。”

劉徹:“……這麽多種類?”

元石特淳樸的一笑:“都是奴們在主子給的食方的基礎上研究出的花樣。”

那挺好,劉徹不覺得為難反覺有趣:“每種各來一點。”

元石:“那您是要湯麵、拌麵還是蓋澆麵?”

劉徹:“……什麽是蓋澆麵?”

元石又說:“拉麵煮得稍硬撈起來,舀一勺澆頭淋在上麵。土豆燒牛肉的澆頭最好,燉雞肉的澆頭也不錯。您要哪種?”

劉徹:“……”

……

椒房殿內,宮人們確認皇帝已經離去,便各自忙碌起來。不是他們心理素質過分優秀,而是習以為常,皇帝和皇後吵得凶的時候,拿劍動刀也不是第一回 ,上上回娘娘急起來還甩鞭子來著,差點抽中陛下。上回兩個人吵起來,娘娘把陛下的手咬出血,自己也沒討到好處……現在不還在養傷嗎?

阿嬌不知道宮人們心中所思,她見程安把還趴在地上的內侍扶起來,仔細端詳內侍的臉色。能在椒房殿當差的內侍,哪怕年紀還小一團孩子氣也是受過特殊培訓的,臉上沒露出一點痛色。察覺到阿嬌的目光,還對她露出一個笑臉:“奴才沒事。”

阿嬌:“……”

劉徹是習武之人,一腳不知道用了幾分力。阿嬌不敢馬虎,讓人把他送回去並派太醫替他檢查傷情。

自有兩名內侍架著他起來,阿嬌忙說:“小心些,別碰著他的傷處。”

內侍的眼圈悄悄紅了。

出堂室、繞過遊廊,穿過東配殿便是內侍的居所。宮女們住的地方在另一邊,中間隔著□□院,一般不往他們這邊來。

“東風在裏麵嗎?”

外麵傳來女子清脆的聲音。

“好像是夏荷姐姐,”受傷的內侍疼得抽氣,“快去把門打開。”

椒房殿一等宮女隻有程安、青君兩人,隨侍在主子身旁。二等宮女四人,分別為:春鵑、夏荷、秋菊、冬梅。

四人不比一等宮女在外有臉麵,卻也是幾個內侍需要好好巴結的對象。

夏荷臉盤子圓圓的,塌鼻,難得的是牙齒小巧雪白。笑起來甚是討喜。皇後脾氣大,身邊伺候的人多是沒有一點棱角的長相。可你要因此覺得她們一個個溫柔如水,那就大錯特錯了。

比如夏荷,快人快語的央身後跟著的太醫檢查內侍東風的傷勢,自荷包裏摸出一塊玉璧。

“娘娘賞你的,好好收著。”

說罷,走到外麵等著。

不一會,太醫確定東風沒有傷到內髒,夏荷便定下讓他休息五日再上職,風風火火走了。

兩名內侍本就和受傷的東風同屋,一個叫南雨、一個叫西霜,還有一個年紀最小的叫做北雪,到長樂宮和北宮跑腿送紅糖還沒回來。一枚玉璧三人輪著欣賞,東風說:“我一個卑賤殘缺之人,哪配戴這麽好的玉……”

南風瞪他:“主子抬舉咱們,你不要自輕自賤。”

皇後怒急會用鞭子抽打皇帝,但再生氣的時候也沒有私下裏動過宮人一根手指頭。大人們覺得皇後難纏,宮外說她壞話的人不少,但她在內宮的口碑極佳。因著這一點,內侍在椒房殿不受重用,也從未有人想過另攀高枝。

內侍其實比宮女更好用……雖然是男人不方便貼身伺候皇後,但他們的消息比宮女靈通。可惜,皇後幾乎不管外麵的事,一心都在陛下身上。

南風忍不住在心中微微一歎。

……

阿嬌回到內室,見麗媛還掩麵跪在地上,頭顱快要低垂進胸膛裏,模樣實在可憐。一邊出聲讓她坐下,一邊聽程安稟告:陳須堵住衛青下職回家的必經之路,以其衝撞貴人車馬為由,進行群毆。結果衛青勇武非常,以一敵十的情況下隻受了一點輕傷,還成功逃脫。

按照阿嬌所知道的曆史,母親竇太主會在衛青當職的時候,派人捉拿他。其目的也不是打一頓泄憤,而是意圖殺害他。

不過,這事並沒有成功。衛青的一個同僚救下他,並把事情稟告給劉徹。

劉徹大怒,當即下令給衛青升官,賜金。衛子夫封為美人,幾乎加恩到衛家的每一個人。衛氏一門顯赫,便是連救下衛青的同僚也得到很大的好處。

阿嬌勸竇太主不要對衛氏一族動手,出發點是不讓母親把劉徹得罪得太狠。

誰知竇太主沒有完全聽勸……隻有她能支使哥哥陳須。

不過,挑的是衛青下職的時候,又不是掩飾身份殺人奪命,隻是口舌拳腳之爭。兩者的惡劣程度完全不一樣,頗有一戶人家的閨女欺負另一戶人間的閨女,兩家□□腳相向的市井氣,透著胡攪蠻纏的無賴勁。

有傷到劉徹的顏麵,但又距離觸碰劉徹的底線太遠。

恐怕劉徹回過神來,就會發現為這點小事大動幹戈沒趣了。

阿嬌把事情想明白便拋到一邊,看向麗媛。這姑娘剛剛腿一定跪麻了,現在估摸著才舒展開筋骨。

“你剛剛求我救命,到底怎麽回事?”

麗媛此刻能坐在阿嬌麵前,已經是孤注一擲的結果,自然不會有隱瞞。

事情要從太皇太後下令遣散宮人說起,後宮得到消息,宮人們議論紛紛。麗媛是不想出宮的,她因罪入掖庭,孑然一身失去所有的家人,在哪裏生活並沒有什麽差別。又因容貌美麗,深知在外頭無法保護自己,還不如留在宮裏。當然,出宮的事和她無關,她才十八歲。

沒想到一天夜裏,掖庭一位掌薪碳之事的姑姑丁氏借故把她同屋的宮女全部支出去,告訴她一個消息:一位大人物看上她,要納她做妾。

阿嬌認真聽著。

此時的律法規定,奴婢屬於賤民階級,基本原則是良高於賤,但和後世的許多律法又有不一樣之處。比如,良民和賤民之間並非完全不可通婚。

而且大人物不是要娶麗媛做妻子,隻要納她做妾,其行為並不觸犯律法。

麗媛不願意,哪怕對方表現出的權勢的確配得上“大人物”三個字,她也無心攀附。本以為言明意願便罷,可對方根本不關心她的想法,展現出勢在必得的霸道。

若非遣散宮人有“驗明正身”一遭,她可能無聲無息的就被送進大人物的後宅了。

“你知道這個‘大人物’是誰嗎?”

麗媛搖頭:“我嚐試著打探過,沒打聽出來。”

“你先待在椒房殿……”

阿嬌話音未落,麗媛已顫抖著伏在地上:“謝娘娘庇護奴。”這事皇後會不會管,她心裏其實沒把握,不過是拚死一搏罷了。

幸好……幸好……

阿嬌心中內疚,想說:此事本來就是身為皇後的她失職,才使得宮人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但她不能說,這話從皇後嘴裏說出來,隻會嚇到身邊的人。

之前後宮尚算安寧,最大的緣故是皇後獨寵,宮人位卑,屬於賤民。奴婢放在普通的人家,律法也隻是不允許主人故意將其殺害,但可以要求官府處死不聽話的婢女,就算將其殺死,也可以用財物抵扣、免除刑罰。更何況是在宮中!他們鬧不起風浪,但也未必就沒委屈。

阿嬌決心把後宮諸事管起來,就以麗媛的事為敲門磚。她問青君:“丁氏如今在何處?”

青君:“已經叫人看管起來了。”

順著丁氏往下查,肯定能查出“大人物”的底細,阿嬌道:“你去……算了!你在外頭行走不便……”這事得交給能溝通內外,職位還不能太低的人去辦。最合適的人選……阿嬌腦子裏冒出一個名字。

“周希光……”

提到他,阿嬌不免露出懷念之色,微微一頓繼續說:“你去傳話,讓周詹事過來一趟。”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選擇困難症的天子~

土豆不是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