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時年的易容偽裝功夫是跟師父身邊的一個姐姐學的。
她雖此前不出山,可江湖險惡,如她師父這種受了情傷懶得再像此前一樣美人在懷,卻又對女孩子天然多幾分憐憫的人,隱居之地總歸是會有人投奔求個庇護的。
即便夜帝日後並稱江湖的時代,已被鐵中棠水母陰姬並駕齊驅所取代,現今又更已經是新一輩年輕人的天下,江湖人士卻還總歸是要賣他幾分情麵的。
人多的地方便是江湖,穀中的人多了於她而言便是個學堂。
朱藻看她這麽學,笑罵她年紀不大胃口不小,但現在卻派上了用場,也不能算白學。
“餘先生請。”領路的仆從恭敬地躬身相迎,看起來這製作琵琶武器的先生地位不低。
她手中的精鐵琵琶重量不輕,再加上個為圖賣相好看的殼子就更重了。
時年估摸著自己若是猜的不錯,這琵琶要用來當掄起來砸人的武器,是真能讓人措手不及的。
但這種重物若沒有匹配的臂力,天然便處在防守之態,是以才需要琵琶曲頸之中暗藏刀劍再來一記更加吊詭的攻擊。
也不知道這武器的打造全然是那位現在還躺在箱子裏的餘先生的功勞,還是有這位龜茲國王寵愛的女兒自己的想法。
若是後者,這位琵琶公主著實是個妙人。
當然,她也是個絕頂的美人。
她托著盛有琵琶的盒子走進王宮主殿的時候,絲竹奏樂之聲裏一聲聲清越歡快的鼓聲在其中為主調,掌控著鼓點旋律與節奏起伏。
為了不顯得自己特殊,她微微垂下了眼睛,眼角的餘光卻看見一個紅衣少女赤足踩於鼓上起舞。
在螺旋易步之間,紅衣少女的臉顯得有些看不太真切,但她流轉的盈盈眼波,卻隨著飄動的裙擺一並,極其清晰地被目光所捕捉。
跟中原的舞蹈不是一個風格。
可惜伴舞有些跟不上節奏,她比較了下,大約還是不如她師父整出來的那七仙女陣好看。
不過作為視覺中心的琵琶公主,縱然她此時操縱的是鼓點而不是琵琶,異域的冶豔風姿,誠然很對得起她在外的聲名。
一曲終了,她徑直像是一隻輕盈的燕子一樣落到了她父王的桌前,坦然地討起了賞,全然沒有中原女子的矜持,可這紅衣烈火的脾性確實招人喜歡。
“我的好女兒,不如先去看看你的新琵琶。“龜茲國王開口道。
這下時年能感覺到一道道投過來的目光了,準確的說是聚焦在她手中的盒子上。
琵琶公主又像是一道風一樣飄了過來,腕間的金鈴發出兩聲俏皮的響動。
麵對麵的狀態下她怎麽都能看清這位公主,方才的胡旋鼓上舞讓她鬢角多了些潮意,香腮薄紅,最漂亮的還數那雙眼睛,在動態的旋轉中就已經能讓人窺得其中波瀾韻致,現在沉靜下來更是沙漠之中的綠洲星湖,浸潤著水光瀲灩。
但時年關注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她的步法。
她看起來像是個不會武功的漂亮小姑娘,可與其說她是不會武功,不如說她是下意識地不用內力,就跟她此時拿到手裏的琵琶一樣,看起來精致奢華,實則暗藏殺機。
畢竟誰也不會想到一個看起來熱情善舞的公主,實則是個身法一流,招式毒辣且有效,隨時能把手中的樂器化為武器的高手。
這就有意思了。
琵琶公主沒多在這個垂眸木然的樂器製作師身上多費神。
她從盒中取出了琵琶,足下一轉便斜坐在了那麵方才被她用於起舞的大鼓上,曲頸四相琵琶並不是被她斜抱著,而是橫放在膝上。
這種獨特的演奏手法並不影響她撥弄琴弦之間,碎珠濺玉之聲從她指尖發作,看起來漫不經心的演奏也別有一番大漠風味。
“好琴!”琵琶公主的手指不經意地拂過了曲頸交接之處,用聽起來生澀的漢話對著時年說了句,“餘先生費心了。”
時年微微頷首權當是作答。
費心不費心的她不知道,她隻知道,多虧她到的稍微晚了點,否則這把琵琶恐怕就完工不了了。
女兒對琵琶滿意,當父親的自然也對製作樂器的師傅滿意,龜茲國王的賞賜取代那把琵琶塞進了時年手中的盒子裏。
她糾結了一下要不要裝出個沒見識的樣子,對這些金銀珠寶千恩萬謝,但她發現好像沒有人在意她的反應。
而琵琶的送到不過是宴會之中的一個插曲。
原本熱烈的飲酒作樂戲份,又已經重新回到了正軌,方才給她引路的那名仆從將她引到了末席的空位上,並小聲告訴她最近便有商隊返回中原,不必在宴會上詢問打擾國王宴飲的興致。
這麽看起來這位製作琵琶的師傅還是被從中原打劫過來的,她表現得呆一點反而是對的。
時年稍微放下了點憂慮。
滿堂華彩的酒席上,取代了原本琵琶公主的鼓上之舞位置的,是一隊新登場的彩衣舞姬,搖曳的裙擺在燈火通明之下翻飛出令人心**神馳的弧度,鼓點愈快,烈酒愈燒,這宴會上的氣氛也就越發被推向了**。
於是她也不太意外地看到,這位龜茲的大王已經喝了個半醉,本來穿的就是件紅色的衣袍,現在連臉也是通紅的,在燭火映照之下看起來更像是紅色的一片。
喝高了的龜茲國王不僅沒有國主的氣度,看起來還挺不讓人省心的。
他扯了扯衣襟,看眾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過去後,從懷中摸出了一塊鴿子蛋大小的寶石。
琵琶公主的眉頭下意識地皺了起來。
可她還來不及想到個打斷的由頭,便已經聽見自己的父親大著舌頭吹噓道,“請諸位看看這塊寶石,這便是龜茲的極樂之星了。”
那確實一顆又大又火彩斐然的金剛石。
時年聽得他繼續說道,“極致的完美讓這顆寶石成了龜茲的王族傳承之寶,它可關係著一個大……大寶藏。”
“父親,您喝多了。”琵琶公主試圖阻止他的酒後泄密。
可惜這位酒勁越發上頭的國王隻是對著女兒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打擾自己賣弄炫耀的雅興,“那可是一筆不菲的寶藏,西域諸國裏哪個有我們龜茲有這樣的底氣說,自己在沙漠裏藏了一筆足以興邦建國的財寶。”
“就算有什麽亂臣賊子——”他突然提高了音量,看起來像極了在耍酒瘋,這乍聽起來意有所指的話也就變得不倫不類了起來。
不過這一瞬間眾人的表情變化,從時年這個最末席的位置正好盡收眼底,不得不說還挺有意思的。
但還不等這位龜茲國王繼續說下去,在場早已因為他這酒後胡言安靜下來的環境裏,一聲輕柔卻堅定的聲音阻止了他將後半句話說出口,“大王,您確實喝多了。”
這一聲柔和動人的嗓音也像是一劑醒酒藥,讓龜茲國王頃刻之間如夢初醒。
他猛地將高舉的酒杯按回了桌上,飛快地將那塊極樂之星揣了回去,擺出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正經人模樣。
幾乎在同時,一隻纖纖玉手掀開了正殿的門簾。
緩步而來的宮裝麗人,滿頭珠翠周身羅綺都壓不住她身上的倦怠病容,但這病容隻是看起來憔悴了三分而已,全然無損這個看起來已經並不算年輕的婦人盛極的美貌。
逶迤的長裙在她行動之間,克製又自然的搖曳讓她恍然之間有種足底生花之態。
她的五官同琵琶公主極像,都是那種收斂了笑意便看起來儀態端方的大氣長相,在那張精雕細琢的麵容上,最為濃墨重彩勾勒的也是那雙眼睛。
但這位婦人的眼睛可要比琵琶公主的還要漂亮太多。
她舉手投足之間,眼波裏藏著幾分欲說還休的憂傷,盈盈脈脈分明是千種風情,幾乎讓窺見她這神態的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這樣的美人,還是個病美人,是合該要被嗬護的。
於是剛才還是酒醉衝昏頭腦的龜茲國王,現在儼然是一個體貼妻子的好丈夫。
他高聲喊道,“還不來人攙扶王妃坐下!這些人都是怎麽服侍的,竟然讓你一個人出來了。”
屁股下麵的坐墊像是著了火一樣讓他左右挪了挪,要不是還有這麽多外來者在場,眾人毫不懷疑他會直接從座位上站起來,親自將他這位天姿國色的王妃迎接到身邊。
“大王慎言。”王妃眼中秋水含煙,攏袖一拜。
龜茲國王哪還說的出什麽話來,隻能連聲應道,“自然,自然,方才是我思慮不當,口無遮攔了。”
王妃這才展顏嫣然一笑落了座。
坐在上首位子上的美人像極了霧中芍藥,時年都聽到她的座位附近有人在小聲說國王當真是好福氣,能有這樣一位貌美賢惠的王妃。
可再一次看向王妃的臉,她卻突然感覺脊背上密密麻麻的冷汗泛了起來。
易容之術能改頭換麵,卻大多改不了眼睛,尤其是這種極具辨識度的神采。
龜茲王妃的這雙眼睛她見過。
在大漠深處的石林之內,隔著罌粟花海她遠遠地見過,即便當時的距離不夠近,可一個風姿超絕的美人哪怕隻是一個背影,給人的感覺也是絕不會與他人重複的。
那是石觀音的眼睛,石觀音的背影。
所以這也不是龜茲王妃,而是石觀音!
一般來說她絕不跟那些走江湖賣弄武藝的人一樣說髒話,除非忍不住。
時年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鎮定從容,但心緒翻湧總是免不了的。
她明明是奔著擺脫這位大漠中令人聞風喪膽,隻手遮天的女魔頭的心思,才選的避開蘭州遠走龜茲,繞個遠路重返中原的策略的,怎麽倒是撞上了在這兒玩取而代之戲碼的石觀音——
讓她看起來活像是自己送上門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