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家宴四

36家宴(四)

一頓飯,除了大房一家真心開懷,在座眾人都是各懷心思,頗有幾人吃的食不知味。

待撤了湯品,上了消食的茶水,丫鬟們拿了熱帕子給主子們淨手,如書笑著拽了拽袖子,仔細擦幹淨了,又端起茶,歎了一句:“真香啊,這定是祖母屋裏的老君眉~”

老太君看著她笑到:“就你這猴兒鼻子靈,也不枉費我僅剩的這點兒存項……”說著,老太君的笑意突然淡了,眼神落在如書右手帶著的翡翠鐲子上:

“書兒,你手上的鐲子是哪兒來的?”

如書看了看鐲子,又看看如箏,甜笑到:“回祖母,是二姐姐日前所賜。”

老太君斂眸到:“書兒丫頭,你可知你手上這鐲子的來曆?”

如書看老太君變了臉色,忙站起身,小心地說道:“回祖母,孫女兒不知……”

老太君眉毛一揚,隨即歎道:“也難怪你不知道,這是當年阿衡最愛的一對兒鐲子,恭王側妃出嫁時,她送出去一隻,另一隻便留給了箏兒……”

如書趕忙起身衝如箏深深福下,眼裏幾乎要沁出淚來:“姐姐,那天你給我鐲子時,我隻覺得貴重,你說是姐妹情誼,我便收了,可我沒想到……若知道是前頭母親的遺物,我是萬萬不能收的!”說著,便要脫下鐲子,如箏一按她手,拉著她站起來,向老太君到:

“祖母,我知道您一直疼惜我娘親,她臨走時,也曾經和我說過,她福氣淺,不能孝敬您,反倒讓您為她傷心,讓我替她多孝敬您和父親,多疼惜弟妹,如今書兒失了珍愛的鐲子,我將這鐲子贈予她,箏兒私心想著,若是母親在天有靈,也必會讚同的,故這隻鐲子,我不想收回,就當是替母親疼一疼她沒來及疼多久的書兒吧。”說著,她兩行清淚流下,旁邊如書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老太君長歎一聲,眼裏也泛起了淚光,她看著如箏,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在她眼前言笑晏晏的阿衡丫頭:

“罷了,箏兒言之有理,書兒你就收著那鐲子吧,也算是你前頭嫡母疼你了。”

如書哽咽著應了,極珍重地將鐲子收到袖子裏。

旁邊的薛氏如坐針氈,看著如箏和如書一唱一和,心裏恨得咬牙切齒,臉上卻依舊保持著慈和,甚至是有點悲憫的神情。

老太君又瞥了一眼如箏手上的紅珊瑚鏈子,轉向薛氏到:“阿衡的嫁妝,如今還是你幫箏兒在管著?”

薛氏心裏一沉,不動聲色地回到:“是,母親,小庫房是我在打理著,不過總鑰匙……”

老太君點頭笑到:“是了,是我老糊塗了,總鑰匙是我收著的。”她點點頭:“這些年也辛苦你了,箏兒如今也大了,該讓她學著打理庶務了,反正小庫房也是在沁園附近,索性今兒就交給她,讓她帶著丫鬟婆子自打理去,也省的以後給弟妹什麽東西,還得從自己日常用度裏麵出,吃了飯,箏兒便把鑰匙帶走,讓你母親帶你開庫房看看,你娘親當年的嫁妝,可是從崔府一直排到咱府呢……”她笑著,如箏和如書也漸漸止住了哭。

如箏福身到:“祖母,孫女兒還小呢,娘親的嫁妝還是讓母親……”

老太君擺擺手道:“別推辭了,我說讓你自管你就自管,你也給你母親騰騰輕,她還管著大庫房呢,千頭萬緒的……”

薛氏也從旁附和:“是啊,早該讓你上手的,說來還是我總覺得你小……現在看看,可不真是大姑娘了麽!”

如箏裝作沒有聽出她話裏的機鋒,淺笑著一福身:“女兒多謝母親體恤,今後還要母親多指點呢。”

薛氏暗自憋到內傷,臉上卻依然慈笑著,點了點頭。

一家人吃了茶,老太君乏了要午歇,便讓各房都散了,自己帶了宋氏和如詩到慈園說話兒,林侯和大老爺招了男丁們到東書房考校學問,夫人小姐們便各自回院,薛林氏強遣了不情不願的薛瑾去向林侯討教,自帶了薛瑜陪著薛氏回了靜園。

姑嫂二人剛一落座,薛氏便屏退了丫鬟們,又要趕如嫿薛瑜,如嫿一扭身,嗔到:“母親你們說什麽都不帶著我,我是你親女兒,還有什麽事情是要瞞著我的麽?都是你這樣,才讓我什麽都不懂,處處讓林如箏占了便宜去!”

薛林氏陪著笑說道:“嫿姐兒說的也有理,她眼見也大了,也該知道些了。”

薛氏歎了口氣:“你若不是這跳脫急躁的性子,我早就不避著你了……”看到如嫿又要起急,她忙按住她手:“也罷,今日的話,也不是不能和你們說,不過嫿兒,還有瑜兒你們要謹記,以後咱們私下議論的一切話,都不能再傳入他人之耳,否則我便唯你們是問,明白麽?”

待如嫿和薛瑜仔細應了,薛氏才歎道:“看來想讓瑾兒的親事為嫿兒鋪路這條道,是行不通了,老太君是鐵了心要讓如箏嫁到國公府去。”

薛林氏哼了一聲:“我說不讓你走這步棋,你偏不聽,我們瑾兒雖好,卻是一直不得母親青眼的,你偏讓我這樣試探,說什麽若能成也是佳偶一對,如今非但不成,反讓我落了一頓埋怨!”

薛氏心裏冷笑一聲,臉上卻未顯:“罷了,老太君太過固執,看來此事咱們要從長計議了。”

聽了自家母親的話,如嫿急道:“母親,如何能夠從長計議啊,如箏年末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後緊跟著就是議親,在那時候之前不能解決掉她,子澈哥哥就必……”說到這裏,她說不下去了,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心上人另娶他人的情境,難過得眼淚都幾乎流了下來。

薛氏歎道:“你急什麽,說來也是你自己沒用,若是你能讓蘇百川對你上心,親自求了世子向你提親,老太君也說不出什麽,偏偏到讓他上心……”一時氣憤,她差點說錯話,忙端了茶水掩去了:

“你放心,我是必不會讓她如願的……”她眼裏閃過一絲精光:“不過你這個姐姐,去歲落水之後就轉了性子,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什麽……”想到這裏,她心裏一緊,又趕緊安慰自己:那件事情做的隱秘,連成了精的老太君都未察覺,那個小丫頭萬不可能知道的……

她定了定神,又到:“如今老太君以為咱們打壓她,處處提點防備,暫時不能動她了……”

如嫿急道:“如何能不動她!您看她現在愈發大膽了,今日和如書那小賤人一唱一和,幾句話便把小庫房收了去,母親您還要縱著她麽?”

薛林氏也擔憂到:“是啊,那小庫房裏的東西,可算不上是完璧歸趙,當初咱們……你可要想清楚,若是她改日真的拉著你盤賬……”

薛氏眉毛一揚,冷笑道:“我諒她也不敢!”她語氣嚴厲,嚇得如嫿都一縮。

薛氏轉了轉眼睛,又到:“若是她真敢拉我盤賬,我自有辦法讓他無福消受這些東西,我隻怕她按下不說,反而真成了日後的心腹之患……”

她目光如利劍般看著沁園的方向,似乎要穿透層層院牆,戳在如箏身上。

此時的沁園,卻是一片歡騰,崔媽媽忙著給崔氏的靈位上了一炷香,又歡喜地看著如箏:

“太好了,小姐,如今夫人的嫁妝重回您手上,奴婢們再也不用擔心夫人……”後麵的話,她隱去未說,如箏卻懂了,笑著點點頭:

“其實我也是防患於未然,總鑰匙在祖母手裏,我量她也不敢太造次。”

崔氏點點頭到:“是這個理,若是一直由老太君管著,倒也無妨,隻怕老太君年事已高……”說著她又輕輕自打了個嘴巴:“呸呸,看我說的,老太君慈和如同菩薩,自然是長命百歲的!”

如箏笑著拉住她手:“奶娘不必如此,我都知道,你是歡喜過頭了。”

旁邊夏魚也陪著笑:“是啊,小姐,您說咱們要不要趁熱打鐵,和夫人把賬算一算?”說著,她露出一個鄙夷的神色:“奴婢想著,夫人庫房裏的不少好東西,恐怕都讓靜園那位給……”她壓低了聲音:“小姐,光奴婢看到的,就有好幾次呢,虞媽媽帶人,偷偷打開庫房……”

聽到此處,如箏卻皺起眉頭,輕輕按在她嘴上,搖搖頭:“此話不可再提起,庫房也不可盤點。”她看了看旁邊的浣紗,使了個眼色,浣紗會意走到屋外守著。

如箏又到:“如今我們大獲全勝,靜園那位卻被逼到了翻臉的邊緣,若是此時咱們不鬆一鬆,以她的性子,必然是要整治咱們的,到時候反倒不美,反正現在庫房也到手,到時候咱們把鎖頭裏外一換,著人看好了,不再讓她占便宜就是了!”說完,她又轉向崔媽媽:“奶娘,此事您和浣紗要仔細叮囑所有的丫鬟婆子,切不可露出得意之色,更不可多說少道,尤其是不能提起曾看虞媽媽出入小庫房之事,您可省得?”

崔媽媽仔細應了,看著如箏笑到:“小姐如今,愈發像夫人了,事事未雨綢繆,再沒人能害小姐了。”

如箏聽她拿自己和母親相比,也感到了幾絲驕傲,卻又馬上壓下:“那卻未必……其實她若來打壓我,我到放心了,隻怕她按兵不動,卻是最可怖的……”

天色漸晚,薛林氏拉了薛瑜道別離去,如嫿頹喪的坐在桌邊,眼眶紅紅的看著薛氏。

薛氏掃了她一眼,歎道:“看看你成什麽樣子,自己想要就努力去爭啊,難道以我教你的那些,還攏不來個毛頭小子的心麽?”

如嫿眼眶更紅了,淚水搖搖欲墜:“我想用也得有機會啊,眼見林如箏就及笄了,我和子澈哥哥統共也沒見過幾麵,他肯定要讓林如箏給搶去了……您又說丟開不管……”

薛氏看她又哭的花容失色,心裏也是一陣心疼:“好了,別哭了!”

她抬頭,看看外院的方向:“我說暫時不動她,並不是真的不動,而是要從根本上打垮她,讓她無暇自顧,你也就無後顧之憂了。”

聽了她的話,如嫿猛抬頭問到:“如何才能打到她的根本?”

薛氏笑了一下,唇角隱在花窗的陰影裏,顯得有些扭曲:“那要看,她最在乎的是什麽,最寶貝的,是誰了……”

當晚,老太君留了宋氏母女在慈園住下,如箏則安排著丫頭們提前將宋氏的行李收拾好,以便轉天一早動身,待都忙完已近亥時,如箏沐浴完畢,穿了紗質的中衣坐在床上,任值夜的浣紗慢慢為自己拆散頭發。

如箏打了個哈欠,笑到:“大伯父一家來了,還真是熱鬧呢,可惜這就要走了。”

浣紗也笑了:“是啊,大夫人回來一趟,我看整個院子都似添了三分生氣,連老太君都整天笑嗬嗬地呢。”

如箏點了點頭,又思索了一下問到:“這幾日,我特地帶你在大伯母跟前伺候,你可看出什麽沒有?”

浣紗替她把頭發鬆鬆攏好,笑到:“奴婢明白小姐是要奴婢多看多想,便在意了一下,似乎夫人對大夫人很是忌憚,而老太君卻對大房特別的親厚……”

如箏點點頭,靠坐在床頭:“正是如此,可我讓她們打聽了許久,都不知個中緣由,又不能直接問大伯母……”

浣紗笑著將檀木梳子放好,關上妝盒,又回到如箏身邊:“奴婢知道您一直打聽此事,私下想著既然涉及到老太君的好惡,那老太君身邊的兩位老嬤嬤或許知道,便想辦法套了韓嬤嬤的話兒……”

如箏喜得一下坐起來:“浣紗,你可真是我的好丫頭!”說完拉著她的手坐在自己身邊:“快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浣紗看她高興的樣子,也甜甜的笑了:“小姐,奴婢可不敢當,奴婢想著,大概也是韓嬤嬤覺得應該讓您知道,才告訴奴婢的,此事說來話長,奴婢服侍您睡了,再慢慢告訴您可好?”

如箏點點頭,興致勃勃地躺下,浣紗也拿了薄被鋪好,坐在如箏床邊腳踏上,開口說道:

“奴婢那日試探著歎了句老太君對大夫人真好,韓嬤嬤便笑著說:‘若是你早生十年,親眼看到當年大夫人和二夫人在老太君膝下承歡盡孝的樣子,那才叫和樂融融呢。’”浣紗頓了頓,說道:“後來韓嬤嬤便告訴奴婢,老太君對大房親厚,是從大老爺小時候便開始的,當年老太君初嫁入侯府,三年無所出,無奈便把自己身邊貼身的大丫環張氏開了臉,做了通房,不久張氏有孕,又抬了妾室,張氏姨奶奶對老太君忠心耿耿,十月懷胎生下了大老爺,二話不說便將大老爺交給老太君撫養,自己也依舊住在老太君院子裏服侍,說來也怪,老太君撫養了大老爺不到半年,自己便有了喜,十個月後又為老侯爺添了一個嫡子,便是現在的侯爺,老侯爺和老太君很高興,認為是大老爺帶來的福氣,故而一直很看重大老爺,所有吃穿用度都和侯爺一致,大老爺也爭氣,比侯爺還要早一年參加科舉,一舉便中了二甲第五名。”說到這兒浣紗在腳踏上挪動了一下,如箏若有所思的嗯了一聲,問到:“那大伯母呢?”

浣紗笑到:“小姐別忙,奴婢這就要說到大夫人了。”她買了個關子笑到:“說起來,大夫人還是大老爺自己向老侯爺求來的呢……”

聽到此處,如箏的眼睛更亮了:“哦?怎麽說?”

浣紗笑了一下,接著說道:“韓嬤嬤告訴奴婢,當年大老爺一心苦讀,不願早早成親,中進士之後,年齡就稍微大些了,還耽誤著侯爺的親事,老侯爺雖然著急,卻一時也沒有合適人選,又不想隨便湊合,便耽擱了,沒想到有一天,大老爺自己跑到老侯爺和老太君跟前跪了,說要求娶當時的禦史大夫宋大人家的嫡長女宋憫,老侯爺當時嚇了一跳,那宋大人雖然官位不高,隻是三品,卻是當時的言官清流領袖,家風一直嚴謹,大老爺再好,卻也擔了個庶子的名頭,可看自家長子好容易動了心,便也不問三七二十一,硬著頭皮前去提親,那宋大人也未一口回絕,隻是提出要見大老爺,老侯爺便二次帶了大老爺前去拜訪,沒想到宋大人和大老爺一番長談,當即拍板定下了親事……”

如箏驚得又坐了起來:“卻是為何?!”

浣紗笑到:“奴婢也奇怪呢,問到韓嬤嬤時,她老人家隻說連老太君也不知道,隻是歡天喜地的給大老爺操辦了婚事,為了遷就宋大人的門第,還破例給張姨奶奶升了貴妾,隻是韓嬤嬤說,當時老太君問老侯爺時,正是自己在房裏伺候,她記得老侯爺說他也聽不懂自家兒子和老丈人打的什麽機鋒,隻記得宋大人最後說了一句‘此子乃貴府芝蘭玉樹是也’就這句,還是老侯爺使勁兒記才記住的呢!”

聽了她的話,如箏總算明白了長房一家得自家祖母青眼的原因,也更加了解了自己這位大伯父,不禁對自己親近大房的決定感到慶幸,躺倒笑到:“真是天賜良緣啊~”

浣紗伸手給她掖好被子:“是啊,而且大老爺為人端方,一心撲在公務上麵,這麽多年就隻有大夫人一人,老太君出身淩家,不愛那些妻妾相鬥之事,自然更喜歡長房一家的家風,奴婢琢磨著,恐怕是因為老太君的寵愛,加上大夫人本身為人端肅,才讓靜園那位夫人十分忌憚的吧……”

如箏思索著點點頭,浣紗看她有點困了,便起身熄了燭火,躺倒腳踏上:“小姐,大夫人看著就是真心愛憐您的,隻可惜離得太遠了……”

如箏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在浣紗逐漸平穩的呼吸聲中,她迷迷糊糊地想著:遠麽?很快就要不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