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春宴五

25春宴(五)

如箏看著墨綠色剔透的藥膏慢慢滲入肌膚,隻覺得一陣沁涼之感,疼痛馬上消了七八分,不由得歎道:“這藥真好,浣紗你是如何得知的?”

浣紗笑著幫她脫下斷了袖子的中衣,從待月手裏拿過新的展開:“小姐忘了,小姐九歲那年從假山上摔下磕了頭,夫人急的連夜去敲開了濟生堂的大門,買了一瓶這種藥膏回來,小姐才沒有落下傷疤,奴婢當時覺得好神奇,便記住了這個味道,沒想到三公子這裏居然有這種藥膏,看來小姐的傷處應該無礙了。”

如箏穿好中衣,拿過那小盒子把玩著:“這麽好啊……是不是很貴?”

浣紗點點頭:“五年前我就聽娘親說過,當年夫人給您買的那瓶,花了五十兩銀子呢,如今隻有更貴了……”

如箏聽了心裏一頓:蘇有容把她救回來,已是仁至義盡了,他鶴氅內袋如此隱秘,如果不是說那一聲,自己等人絕找不到這瓶藥,這藥這麽貴重,他還隨身帶著,可見也是時時要防備此等事情……想到這裏,她心裏湧起慶幸、感激和些許同命相憐之情,一時間百感交集,便垂眸不語。

此時,浣紗拿過那件鶴氅,看到因著如箏一路拖行,下擺已經沾上了不少泥土,不禁輕輕抖了抖:“可惜衣服髒了,這樣還給三公子好麽……哎呀!”

如箏聽到她輕聲驚叫,抬頭一看,原來是她抖得力度太大,鶴氅裏一堆東西掉了出來,浣紗和待月正手忙腳亂地撿著。

如箏看著一地東西,不由得感歎蘇有容還真是有本事,居然能把那麽多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塞在一件鶴氅裏,從外麵還看不出來,完全不影響鶴氅飄逸的風度……

如箏好整以暇地看著浣紗一件一件往回放:銀票——小張的,幹糧——兩片,一小捆不知道幹什麽用的白布——如箏想到自己每月都要用的東西,心裏一縮,馬上按捺著笑意否定,浣紗拿起地上最後一樣東西,愣住了,如箏也愣了——那是一把硬木包銀鞘的短匕,浣紗試探著抽出,寒光閃過,如箏心裏一凜:“趕緊收好。”

浣紗點點頭,趕緊把匕首妥善放好,猶豫著:“小姐,若三公子看到肯定知道咱們動過他的東西了……那。”

如箏擺擺手:“無妨,世兄既然告訴咱們有傷藥,便不會在意咱們看到他鶴氅裏的東西,一會兒妥善交到他手上即可,至於這個……”她低頭看看用了一半的冰蟾生肌膏,不知怎麽就不想放下:“咱們暫且拿走,過幾日買了新的還他。”

浣紗一一應了,又過了一會兒,如箏感覺手臂好多了,勉強穿上一件替換的短襖,又遣了浣紗去和薛氏報自己的傷情,順便歸還鶴氅,便倚著車廂閉目休息。

不一會兒,浣紗回到車上,如箏睜開眼睛:“還了?”

浣紗點點頭:“奴婢先找到夫人報了此事,夫人讓小姐在車上靜養,說是會幫小姐向太子妃告罪,然後奴婢又尋到了三公子,告知了叮囑的話,三公子收了衣服,讓奴婢告訴小姐……”說到此處,浣紗像是想到什麽,笑了一下:“三公子囑咐小姐,燙傷可大可小,不可大意,藥要繼續用,便不必還了,買了新的他也不要,讓我告訴您:些許小事不必在意。”

聽了她的敘述,如箏心裏一暖,不由得握緊了手裏的琺琅藥盒。

這一日回府後,薛氏先是大發雷霆,恨恨教訓了如嫿一頓,埋怨她沒能護住長姊,若不是如箏阻攔,差點都動了家法,然後又大張旗鼓為如箏找大夫,送來一堆傷藥,如箏感激涕零的收了,轉手全部喂了馬桶,隻把剩下的冰蟾生肌膏又細細塗了。

待崔媽媽看過傷勢,拿了煮過晾幹的細布條子幫她裹傷時,她才猛然意識到午間看到的那困白色細布是什麽東西,一時間,所有事情都連上了,心裏不禁湧上一陣酸楚——一個世家公子,隨身帶著銀票,幹糧,匕首,傷藥和裹傷布,這究竟是何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狀況,隨身帶著這些穿行於繁華勝景當中的蘇有容,又該是何種心情呢……

如箏不敢想,也不忍想,隻是攥緊了手裏的琺琅盒子。

午後,老太君顧不得路遠風冷,親自來探如箏,拉了她的手細細叮囑了許多,又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如箏想向老太君述說當時情形,又怕人多嘴雜傳到薛氏和如嫿耳中,隻笑著說是意外,錦被下麵被老太君握著的手卻瑟瑟發抖,老太君憐愛地叮囑她好好休息不要碰水,如箏一一應了,裝作無力的樣子躺倒,眯著眼睛卻清楚地看到了老太君眼裏閃過一絲厲色,心裏頓時舒暢了很多。

晚間,如箏屏退了值夜的丫鬟,隻拉了崔媽媽到自己屋子裏,又叫了浣紗在堂屋守著,圍著被子,細細將日間發生的事和自己的想法跟她說了,崔媽媽聽得時而緊張,時而憤怒,時而心疼,最後終於忍不住把如箏摟在懷裏:

“我的好小姐,這是受的什麽罪哦!”她哽咽著替如箏理好鬢發:“隻怪奴婢無能,護持不好小姐,若今日不是二公子出手相救,小姐的名節可就……”

聽了她的話,如箏一愣,馬上就明白了:自己剛剛提到蘇有容時,隻說是“蘇世兄”並未說明是哪位蘇家公子,崔媽媽便想當然地以為是蘇百川,想到此,如箏冷笑一聲到:

“怪我沒有和奶娘說清楚,救我的可不是那位大才子呢……”她斂眸笑到:“救我的是三世兄,蘇子淵。”

崔媽媽這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三公子,那二公子看到小姐……”她擔憂地看著如箏,話到嘴邊卻不敢出口。

如箏知道她們都如前世一般,以為自己今生必然要嫁給蘇百川,當下也不多說,隻淡淡說道:“他不在旁側。”

崔媽媽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讓世子爺看到您和三公子在一起,起什麽誤會就不好了。”

如箏聽了她的話,心裏莫名騰起一股邪火,半嗔半怪地轉過臉:“他看到又如何,我做什麽和什麽人在一起,為何要看他的臉色!”

崔媽媽被她嗆得愣了愣,以為她是因為今日之事傷心憤怒情緒不定,忙安撫道:“噯喲,我的好小姐,別氣別氣,是奴婢不對……”

如箏也沒想遷怒於她,趕緊搖搖頭,又往她懷裏縮了縮:“奶娘,您以後不要再自稱奴婢了,箏兒從未將您當做奴婢看待,我現在沒了親娘,親爹又是那個樣子,我隻剩你了……”她抬頭看著崔媽媽,眼中含淚:“奶娘,我好累,但是我不怕,我還要保護柏兒,不過奶娘,您答應我,不要離開我……”

崔媽媽看她說的動情,感動地流下了眼淚,忙伸手擦了,小心地把如箏抱緊:“好,我的小姐,奶娘答應你,不離開你,將來等你嫁進國公府,奶娘也給你陪嫁……”

如箏聽她又提起蘇百川,簡直哭笑不得,賭氣一閉眼:“奶娘,我不想提起蘇世兄,我困了,我要睡了……”

崔氏趕緊幫她擺好枕頭,扶她小心躺下,又替她蓋好被子:“好好,奶娘不煩小姐了,小姐好好歇著……”

如箏迷迷糊糊咕噥著:“今日之事,柏兒沒有看到,也不知道,你們不要走漏了消息。”崔媽媽仔細應了,如箏才放心閉上了眼睛。

夜深了,枕邊的琺琅盒子還散發著清涼的藥香,本以為今日會輾轉難眠的如箏,卻在這令人安心的味道裏,沉沉睡去……

第二日,如箏得了老太君的叮囑免了請安,便安心在自己院子裏養傷,吃了早飯便被崔媽媽浣紗她們逼著又上了床躺著,朦朦朧朧剛要入睡,突然聽到院子裏一陣急急的腳步聲一路響到裏間,如箏迷迷糊糊張開眼睛,對上了一雙焦慮的細長眼睛,朦朧中不知為何,如箏居然想到了蘇有容,不過馬上又清醒了,笑著支起身子:“柏兒……”

如柏咬著牙恨恨地坐在她身邊,連日來苦讀讓他清減了幾分,加上現在臉色陰沉,牙關緊咬,竟也讓他少年人的圓潤臉龐帶上了點成年男子的棱角,他目光轉向如箏手臂上纏著的細布,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姐姐……這、次、又、是、誰?!”

如箏看他一臉憤怒一本正經的樣子,感動又好笑,不由得伸手為他撫平了緊皺的眉頭:“沒事的,別擔心。”

誰知如柏卻“謔”地站起身,扭頭正色說到:“姐姐,我已經十三了,若在將門已是該跟著父兄出兵打仗的年紀了,你們一個兩個還拿我當小孩子,我去問祖母,她說不用我管要我安心讀書,我問你你又隻會說無事!”他轉頭看著如箏,目光堅定:

“姐姐,雖然我還小,但我畢竟是男子,就像你說的,是侯府的嫡長子,我也可以保護你而不是隻躲在你的羽翼之下!而且……”他轉過頭,似乎是為了掩飾略微紅了的眼眶:“如今母親不在了,父親又偏著……你我真應了那句‘相依為命’了,我怕……我很怕失去你,姐姐!”

如箏見他說道動情處,忍不住伸手拭淚,自己眼眶也紅了,歎道:“傻孩子,快別哭了。”

她笑笑,坐正了身子,笑到:“我們的如柏真的長大了,你說這些,姐姐很欣慰……”

如箏拍拍身邊的床榻,看如柏略帶薄怒地坐下了,才撫著受傷的手說道:“其實這次我傷的的確不重,緣由麽,我不說你也知道,總之是和靜園那位大小姐脫不了幹係。”她冷笑了一下,又抬頭看著如柏:“柏兒,姐姐不願和你說這些,不是因為覺得你小,不懂,無法依靠,我雖然比你大個一歲多,卻終究是個女子,現下也好,將來也罷,我能依靠的就隻有你這個娘家兄弟,我現在不願和你說這些,隻是不想這等後宅齷齪事髒了你的耳朵。”

見如柏似有所悟,如箏柔聲說道:“弟弟,姐姐從沒有想過要將你納入羽翼之下,我隻是這後宅金絲籠子裏的一隻鳥兒,即使飛出這個籠子,也不過是飛進另一個籠子罷了,而你卻是枝頭學飛的雛鷹,早晚要化作鯤鵬,一飛衝天的……”

她看著他晶亮的眸子,笑了一下:“我現在瞞你、護著你,是不想讓你為這些事情分心,不想你在年少衝動的時候對上那些浸淫了後宅之道幾十年的機心婦人,你的心思是要放在更遠大的地方的,待你羽翼豐滿,一躍而翔於九天之上的時候,姐姐還有什麽可怕的呢?還有什麽人,什麽事能傷害姐姐和你呢?”

她笑著摸摸他頭發:“柏兒,你記住,對付陰狠心機和齷齪伎倆的最終手段不是更加陰狠和齷齪,而是強大的能力和盈於天地之間的浩然正氣,姐姐的希望你現在不要爭一時得失,以致小不忍而亂大謀,而是能夠好好鍛煉自己,有朝一日,帶著姐姐衝出這陰霾。”

聽完她一番話,如柏久久不語,雙手卻越握越緊,眼睛裏的光,仿佛真的穿透了陰霾,看向更遠的將來,他轉頭,目光炯炯地盯著如箏,語氣卻沒有了焦慮和氣憤,沉穩得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少年:

“姐姐,我明白該怎麽做了。”

如箏笑看著他,眼裏卻漸漸浮上淚光:同胞姐弟,心意相通,她如何不知道他這簡簡單單八個字裏蘊含著怎樣的深意和承諾,她含笑頷首,清淚卻沿著略帶蒼白的臉頰流下:

“好,姐姐等著。”

如柏略帶不舍地瞄了瞄她的手臂,轉念又咬牙道:“姐姐,我回去了,明日父親還要考我四書上的學問。”

如箏點點頭:“去吧,用功也要在意自己的身子,不要太晚。”

如柏笑著應了,轉身離開了如箏的閨房,逆光下,他的背影似被放大了些,如箏不禁感歎,那個天天圍著他要糖吃的小不點兒,轉眼間便長成了翩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