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楚是被婢女的動靜驚醒的。

她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仍然隻看到婢女粗糙的下頜。

阿楚艱難地轉動眼珠,勉強把視線移到了馬車棚蓋上。還沒觀察出個所以然,忽地感覺額頭一涼。

她吃力地舉起手,在她眼下搖了搖,意思是:這是怎麽了?

小紅如夢初醒,胡亂擦了把眼睛,低頭見眼淚落在阿楚額頭,趕忙摸出柔軟的綢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水跡。

阿楚看見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裏麵有淚花,便知道她有心事。隻是還沒有等她靠著這嬰兒的身體做出什麽安慰的動作來,小紅已經抱著她,乏力地靠在座上。

她大概也覺得很累吧。

原本扭動著想掀開點被子的阿楚決定安分一些,不再給她添麻煩。不想小紅已經注意到了,輕輕折起小褥的一角,讓阿楚得以透透氣。阿楚對她彎了彎眼睛——這是她現在最能表達善意的方式之一。

沒想到,小紅看見她笑,眼眶居然又濕潤了。她摟住阿楚,微微低頭,將臉貼上她的,聲音又悶又輕,不知是說給誰聽:

“小主人低燒已三日不止了,此番走得匆忙,醫工也未備齊草藥,還要部曲與乳母沿途去尋……

所幸淨水是足夠的,然而、然而……”

她這樣說著,幾乎要哽咽起來。

“這麽小的孩子,出生便要離家,得了溫病,還要在馬車上趕路……”

是啊,真的好慘。阿楚心想,如果我沒活之前二十年,我也要哭了。

不過嬰兒的睡眠時間極長,即便一直在車上,多半也沒什麽感覺。

這幾天來,阿楚因為本能,常常昏睡過去。每每醒來,除了在乳母胸前進食,便隻有在小紅懷中了。小紅待她多細心,她自然是知道的。

阿楚實在不忍心看她這般難過,可行動實在受限,隻好從喉嚨裏發出些“咯咯”的聲音,想轉移她的注意。

好在情況並沒有讓她為難多久——有人敲了敲馬車的車身,小紅立刻止住淚,直起了身。

部曲阿六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小紅,你在嗎?這山裏有不少細辛,若是采齊了,接下來就不缺藥材了。

我喚了幾個兄弟,同醫工去山裏采摘,剩下的就在篝火邊守著。有什麽事,喚他們便可。”

小紅先是拿袖子抹了抹臉,確認沒有異樣後才探出頭:“你留了多少人?蔡氏也在麽?”

“四人。還有荀公子也在。蔡氏認得藥草,我便把她也叫走了。”

乳母蔡氏略通醫術,也是她能隨阿楚前來的原因之一。此番輕車出行,帶上的部曲也不過八人,都是伏家拔尖的那批。阿六留下一半當守衛,也算合適。

小紅點頭:“你們去罷。”

“小主人的藥,蔡氏方才煎好了在外頭。”

“好。我這就去。”

阿六轉身離開。阿楚被小紅抱起來,窩在她懷中,感覺小紅慢慢地下了馬車。這時看看天空,才發現已經入夜了。

夏季郊野多蚊蟲,好在有母親給的艾草香囊,否則更加不好受了。不過阿楚並不太在乎——自雒陽一別,他們上路已有五六天了,期間趕路之外便是修整,全部被她給睡過去了。現在又有機會看到那位“外愚內智,外怯內勇,外弱內強”的荀公達(而且是少年版),實在是讓人忍不住期待起來。

“阿楚,來喝藥啦。”小紅叫她的名字。

……啊。在此之前,還得喝藥啊。

阿楚一勺一勺將藥喝進去時,荀攸也在觀察著她。

這位伏家女兒的降世異象,荀攸在雒陽時也有所耳聞。然到初次見到時,也隻能笑笑:究竟隻是個嬰兒,看不出什麽的。定要說有什麽過人之處的話……

“小主人真是乖巧。”

阿楚仍然慢吞吞地喝藥。

“蔡氏煎藥時與我說,新換的藥裏頭含了白術,怕小主人吃了辣,要我轉告紅娘,記得喂些金桔蜜餞呢。”部曲阿七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看著阿楚。

小紅正給阿楚吹藥,聞言瞥了眼說話的部曲。她將銅勺伸到阿楚嘴邊,才開口說:“我自然是帶了的,”她點了點起下巴,示意部曲去看另一處的小木樁,上麵果然有一個小小的包裹。

“紅娘現在騰不出手,請阿七替我取來罷。”

阿七揉了揉腦袋,嗯了一聲,拍了拍身上的灰準備,神情看上去有些怠惰。

小紅見他這般,有些不滿,連喂藥的手都慢了,張了張嘴,準備說些什麽。還未開口,便看見荀攸站起身,輕聲道:“七大哥要護衛紅姑娘與伏小娘子,小公子的蜜餞便由攸去取吧。”

小紅與阿七不約而同噤了聲。

很快地,小紅輕咳一聲,對著荀攸頷首,掩飾住這段尷尬:

“那就有勞荀小郎君了。”

目睹一切的阿楚在心底感歎:荀攸一向藏拙,看來是從小習得的本領啊。

她目送的荀攸走遠,乖乖張口喝下湯藥。雖說其中加了些略刺激的草藥,她卻仍然隻覺得苦,並沒有感受到辛辣。

不過,也不算奇怪。

畢竟她前世也是嗜辣的,明白這世上的確有人對辣味並不敏感。加之嬰兒還在病中,味覺偶有失靈也不算奇怪,更何況,她現在至少還能嚐出這藥裏加了黃連呢。

阿楚苦中作樂地想,這黃連實在是太苦了。荀攸小小年紀便如此老成,表情絲毫不見波瀾,真是應當把這藥給他嚐嚐,也算養生了。

婢女的手又伸到麵前,她習慣性地張嘴,才發現銅勺裏的湯藥已變成了搗爛的金桔蜜餞。

阿楚:……

真不知道該驚訝這搗爛的蜜餞,還是驚訝自己原來還沒牙。

盡管每天大部分時候都在睡覺,她清醒的時候仍然覺得自己和成人沒什麽不同。一定要說,大概是身體暫時無法自理什麽的(……)

被抱在懷裏喂食的,自覺等同於半身不遂成人的嬰兒阿楚,慈愛地看著沉默思考狀的小荀攸。

荀攸倒是沒有察覺到她的視線。

荀攸雖是世家出生,母親卻早逝,父親不久後也撒手人寰,從小跟在叔叔後長大,如今又隨著祖輩的荀爽在雒陽學習,雖然生活富足,但心中始終有些不安。

荀爽雖待荀氏子弟都極好,但終究是有些隔閡。因此,即便知道伏家去的是東武而非廣陵,他還是說服了堂祖父,希望可以離開雒陽。

荀爽大約也明白他的想法,因此兩遍後也答應了他,帶著他找上了不其侯。

不其侯小女兒的流言傳遍了雒陽,在荀攸看來,伏氏選擇將那孩子送回東武,的確是個正確的選擇。如若留下,說不準哪日宦官便攛掇著聖上做出什麽荒唐之事來,如此一來,伏家更要進退兩難了。

世家關係錯綜複雜,荀攸在雒陽越久,看得越清楚,就越想回到潁川。

他不由在心底歎氣:荀爽教導子弟雖細心周正,卻不抵雒陽風氣啊。如此一來,伏家送女兒回東武,倒也未嚐不是個好選擇。

這般想著,他抬頭時,竟和伏家繈褓裏的女兒對上了視線——這孩子的眼神……怎麽,似乎有些怪異?

“小娘子一直都很乖巧。荀小郎君要抱抱她嗎?”

“啊……”荀攸愣了一下。

他方才自然是感受到那片刻的尷尬的,隻是他本就是橫叉一腳的隨行之人,身份頗為尷尬;平日若非必要,也並不與同行的伏家家丁主動交談,不受歡迎也是情理之中。

不想阿七竟笑著附和道:“方才小娘子一直看著您,或許也是想同荀郎君親近吧。”

他很快意識到,這兩位伏家家仆應當是想彌補方才的失禮。他們作為伏家家仆,既然願意這樣誠意地對待一個同路的外人,那麽哪怕自己並不介意剛才的小事,於情於理,也應當給對方麵子,禮貌接受才對。

荀攸於是微微頷首,對他們露出略顯僵硬的笑容,伸出雙臂接過了繈褓:“多謝。不過攸其實……”

不太會抱小孩。

接過阿楚時,荀攸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快和臉上的笑容一樣僵硬了。

不其侯在繈褓裏藏的玉佩到底是什麽做的?怎麽還挺重?

多虧小紅細心,見他緊張,幹脆直接上手,先是按上他的肩,待荀攸稍微輕鬆些後,又撥了撥他的手臂,糾正了手腕與手肘的姿勢,荀攸這才徹底放鬆下來。

阿楚的視野顛來晃去,隻覺得自己好像大人的玩物。

好不容易停下來,阿楚仰頭看著少年荀攸清秀的麵龐(值得一提的是,他竟然沒有雙下巴),忍不住眯起了眼,高興得像個兩百歲的孩子。

荀攸低頭看她。嬰兒小小的、明亮的眼睛彎成了小月牙,看起來與家中出生的小輩沒什麽差別,一副惹人喜愛的模樣。

荀攸看著她臉,不知怎地,竟想起在穎川的日子,那時候他的小叔叔阿彧出生,被仆婦抱起來時,似乎也是這樣子。大概小孩子的確可以讓人安心吧,他現在覺得伏家小女也是個可愛的孩子。

他對著伸手想觸碰自己的阿楚眨了眨眼,終於露出了幾天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容。

荀攸抱著她,心想:果真隻是普通嬰孩啊。

阿楚仍然笑眯眯地看他,想:小荀攸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