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殘雲歸太華,疏雨過中條。樹色隨山迥,河聲入海遙。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

天上下著蒙蒙細雨,一葉小舟從遠處駛來。一名漁夫頭戴鬥笠,穿著蓑衣,漫聲唱著歌,頗有一派超然物外的意境。

李清露和大師姐、小師妹過了潼關,往北不遠就是滔滔的黃河。這個月十五是她們的師叔周月蕊的四十歲生辰。師父最近在閉關練功,抽不出空子來,讓幾個徒弟替自己來賀壽。

三個人雇了一輛大車,沿著大道往北走,花了兩天時間才到了風陵渡。

李朝露望著不遠處的黃河,長舒了一口氣,道:“可算到了。”

秦招娣半開玩笑地說:“以後你們嫁人,可別嫁太遠。不然去看你們都要費一番功夫。”

大師姐說話的時候看了李清露一眼,她已經十九歲了,該考慮終身大事了。但李清露似乎沒有嫁人的打算,聽師姐這麽說,也隻是垂著眼,沒有任何反應。

小師妹倒是開了口,道:“我以後就不想嫁人,我要一直跟師父在一起。”

秦招娣笑了,仿佛覺得她在說孩子話,道:“該嫁還是要嫁的嘛。咱們周師叔遇到了好男人,跟薑大俠成了婚,這不就一夜之間飛黃騰達,當上黃河鏢局的夫人了嗎?”

黃河鏢局的主人叫薑成豪,祖上都是生活在風陵渡的漁夫。到了他父親這一輩,水賊猖獗,欺壓的漁民要活不下去了。薑家聯合了當地的幾十戶漁夫,趕走了水賊,薑家的當家人也就成了當地漁民的首領。

薑成豪自幼愛練槍棒,學了一身好功夫,後來行走江湖時,遇見了在外曆練的周月蕊。兩個人情投意合,結為了夫妻。成婚之後,薑成豪帶領兄弟們開了黃河鏢局,十多年來生意做得不錯,在杭州、銀川等地有分號。風陵渡的碼頭就是薑家的地盤,來往的客商船隻都得交一成利,坐著都能收錢,實在富裕得很。

李盈感歎道:“這麽有錢的人,就讓咱們周師叔攀上了,她真是命好。”

“哎,話不能這麽說。”李清露道,“咱們師叔是慧眼識英雄,那麽多毛頭小子她都瞧不上,偏偏相中了薑大俠。薑大俠年輕的時候也沒什麽錢,身邊就一幫窮兄弟。她若是個嫌貧愛富的人,也成就不了這段好姻緣。”

她這麽說,大家覺得也有道理,這對夫妻的確是天作之合。

周師叔不但眼光好,待人也很和善。每次她回玉虛觀的時候,總會悄悄地給她們零花錢,還帶她們上鎮子裏買點心果子吃。周月蕊自小也沒有爹娘,玉虛觀就是她的娘家,每次回來都像省親一樣帶好幾大車吃的用的,千裏迢迢地來補貼家裏人。

小時候她們都盼著周師叔回來,每次見她都跟過年一樣。後來周月蕊有了孩子,心思轉到了薑家上,來的便漸漸少了。

周師叔年輕的時候就生得漂亮,如今四十歲了,皮膚還像少女一樣白皙。秦招娣短暫地忘卻了要把玉虛觀發揚光大的願望,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粗手大腳,歎了口氣。她轉頭看李盈,小丫頭哪裏都好,可惜是個兔唇,便也沒了嫁人的指望。

再看李清露,她眉眼清澈,皮膚雪白,生得十分秀麗。隻是長期吃青菜蘿卜,營養不良,好像大風一吹就要飛走了。要是能好好養一養,肯定是個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兒。

雖然她們在玉虛觀長大,畢竟不是憑自己的意誌出家,長成之後師父也不禁止她們婚嫁。

若是有喜歡的人,來稟明了師父和掌教,還俗就是了。周師叔當年便是如此,她決定嫁給薑成豪之後,便除下了道冠,換上了尋常女子的衣裳,跪在掌教麵前拜了三拜,謝過了師門的養育之恩。

觀裏的姐妹們看著她,有些難過,又替她高興。掌教端坐在上首,道:“女子一旦還俗,終生不得再入空門。以後過得好與不好,都沒有回頭路了,你明白麽?”

周月蕊鄭重道:“弟子想好了。”

掌教拿起戒尺,在她背上輕輕打了三下,道:“你塵緣未了,回紅塵中去吧。”

玉虛觀都是女子,薑成豪隻能等在外麵,卻一直在大門前轉來轉去的,十分緊張。良久幾個道姑陪著周月蕊走了出來,薑成豪這才鬆了口氣。

當時秦招娣剛入門,看著她們哭哭啼啼的,雖然有些傷感,卻也把那情形記在了心裏。

周月蕊登上了薑成豪的馬車,告別了姐妹們。她這一走果然奔了好前程,薑成豪對她十分珍惜,兩人互相扶持著過上了好日子,成了一對讓人稱羨的眷侶。

秦招娣道:“咱們師姐妹裏頭,就數清露長得最漂亮,說不定能找個好夫婿。”

李清露的臉紅了,道:“我不要成親。師父年紀大了,我要伺候她。”

李盈也道:“你不成親,難道要當一輩子道姑不成?”

李清露執拗道:“當道姑有什麽不好的,我就喜歡當道姑。”

秦招娣便笑了,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記得周師叔一直挺喜歡你的,以前還說過讓她的兒子跟你定娃娃親來著?”

李清露搖頭道:“那都是多久的事了,人家開玩笑的話,你也放在心上。”

李清露小時候生的像粉團兒一般,穿著藍色的道袍,頭上紮個小揪揪,一雙眼睛黑黝黝的,睫毛濃密,就像個漂亮的小人偶。周月蕊帶著兒子薑玉明回來看師姐妹,在玉虛觀住了小半年。薑玉明隻比李清露大三個月,天天跟著她跑,滿口妹妹、妹妹的,和她一起蹲在花圃旁邊過家家。

薑玉明摘下一朵紫色的茉牛花,笨拙地戴在李清露的耳朵上,認真地說:“妹妹真好看。”

李清露伸手摸了摸,笑得甜甜的,也摘了一朵花送給了他:“你也戴。”

周月蕊在一旁看了片刻,覺得李清露實在生的玉雪可愛,便說:“若是將來兩個人的感情還這麽好,就讓他們成親好了。”

秋雲師太笑了,道:“孩子們都還小呢,以後再說吧。”

大家以為周師叔隻是說笑,沒想到她真的解下了一個繡著荷花的香囊,送給了李清露做信物。李清露一直收著,放在自己的小箱子裏,有時候會拿出來看一看,卻從來沒戴過。

幾人說著話,來到了風陵渡的鎮子上。薑家在此處聲威煊赫,無人不知。她們隨便攔了個路人一問,對方就道:“黃河鏢局啊,沿著大路一直往前走,到頭往西拐,門口有兩個石獅子的黑門大宅子就是了。”

三人一路往前走去,拐過彎往西走了片刻,就見前頭有一座大宅子。山牆格外高大,墀頭牆上雕著蓮花,門頭上鋪著青色的瓦片。兩扇黑漆大門敞著,正麵是青石鋪的五層石階。一對石獅子守著大門前的空地,雄的爪下按著繡球,雌獸護著幼仔,姿態栩栩如生。簷下掛著一塊黑漆金字的匾額,寫著黃河鏢局四個大字,通身透著一股威風富貴的氣派。

幾個穿著黑色勁裝的守衛站在大門前,一見來了人,便抱拳道:“幾位有何貴幹?”

黃河鏢局經營多年,聲譽很不錯。不少江湖客找他們護送貨物,來往的都是財神爺,他們的態度也很和氣。

秦招娣還禮道:“我們是玉虛觀的,奉了師父的命令,來看望周師叔。”

一人了然道:“原來是夫人娘家的人,快請進。我帶你們去花廳。”

三人進了黃河鏢局,繞過了影壁,裏頭是寬闊的宅院,四下草木蔥蘢。前頭是談生意的地方,後頭還有四進院子,是家眷和仆役住的地方,也有讀書和練武的場地。宅院占地廣大,比從外麵看更有派頭。

李清露等人進了花廳落座,上首擺著一張黃花梨的八仙桌,左右是兩把太師椅,兩側又各有兩把椅子和茶桌。正麵掛著一塊匾,上頭寫著篤禮崇義四個大字。侍女奉上了茶水,讓她們等待片刻,有人去通報夫人。

玉虛觀沒什麽錢,但也不能空著手來道賀。師父把壓箱底的一盒老山參和一支靈芝都翻出來了,幸好藥材越老越值錢。她們一路上都像寶貝一樣揣著,生怕弄壞了沒的交差。

稍坐了一會兒,便見周月蕊和她女兒一前一後地過來了。周月蕊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綢緞衣裙,外頭穿著一件薑黃色的紗衣,手上戴著個水頭十足的翡翠鐲子,頭上簪著一根金鳳釵。她麵帶微笑,一進來便道:“我這幾天正在想你們,可巧你們就來了。”

李清露等人站了起來,紛紛行禮道:“拜見周師叔。”

周月蕊擺手道:“客氣什麽,都坐。”

她和女兒坐下了,環顧著對麵的三人,道:“我有一年多沒回去了,觀裏怎麽樣?”

秦招娣道:“觀裏一切都好,掌教和師父都很想念師叔。不過掌教事忙走不開,師父最近閉關,叫我們來給師叔賀壽。”

周月蕊笑道:“好,我生辰還有好幾天才到,你們好不容易來一趟,就安心住著。讓玉祺帶你們在鎮子上玩一玩。”

薑玉祺當即應道:“好啊,我也想幾位姐妹了。”

薑家大小姐今年二十歲,容貌隨她父親,生了一雙大眼睛,長方臉兒,性情落落大方。她常幫著母親打理家裏的事,行事幹脆利索,頭腦又十分聰明,頂得了個男兒。

秦招娣道:“師叔,薑叔叔呢?”

周月蕊覺得有點可惜,道:“你薑叔叔還在銀川分鏢局忙活,玉明也跟他在一起,要不然就讓你們年輕人在一起聚一聚了。”

她看了李清露一眼,仿佛別有深意。李清露垂下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周月蕊便笑了,道:“清露虛歲十九了吧,我記得玉明跟你同歲來著?”

李清露點了點頭,她在別人家比平時安靜了不少。周月蕊道:“我生日之前,他們父子總要趕回來。你跟玉明也有三四年沒見了,兩人的模樣都跟從前大不一樣了,見了怕是要認不出了。”

薑玉祺擱下了茶杯,道:“可不是,那小子這幾年長瘋了。前年才到我眉毛這裏,如今都比我高半頭了。”

薑玉祺的身量就不矮,比她還高一頭,大約得有七尺多了。李清露記得薑玉明以前總也不長個,像個小豆丁似的,還擔心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她實在想象不出長高的薑玉明是什麽樣子,有點期待見到他的模樣。

周月蕊安排她們住在薑玉祺繡樓旁邊的廂房裏。廂房裏布置的清淨整齊,周月蕊讓人送了不少衣裳和吃的用的給她們,十分體貼。玉虛觀的日子清苦,小姑娘常年吃青菜豆腐,不但身上沒有多少肉,臉上的血色也不足。方才周月蕊見她們的時候就有些心疼,卻沒說出來,隻是讓女兒帶她們出去吃點好的,玩的開心一些,讓她們在這裏好生養一段時間。

中午歇了一陣子,下午薑玉祺就過來了,說要帶她們出去玩。

秦招娣道:“去哪兒玩?”

薑玉祺微笑道:“隨便逛逛,天晚了就在外麵吃飯,不急著回來。”

那三人便和她一起往外走去,出了鏢局大門,一路往東走。路上的店鋪林立,有綢緞莊、賣首飾的、賣胭脂水粉的,還有賣小吃點心的。這裏是三省要衝,交通便利,雖然是鎮子,卻比一般的城市還要繁華,百姓都富裕,店鋪裏賣的東西也是最時興的。

薑玉祺穿著一身丁香色的綢緞裙子,頭上戴著珠釵和一朵粉色的芙蓉絹花,手上戴著一隻一寸多寬的金鐲子,打扮得十分漂亮。那三人雖然嘴上沒說,心裏卻有些羨慕,覺得出身好的人就是跟她們這些沒人疼的丫頭不一樣。

她們身後遠遠地跟著兩個穿黑衣的侍衛,隔著三丈遠,既能保護她們,又不至於打擾了大小姐遊玩的興致。

李盈還是頭一次出門有影衛跟著,覺得既新鮮,又有些不自在。

薑玉祺見她有一眼沒一眼地往後看,道:“不用管他們,咱們玩咱們的。”

第7節

李盈喔了一聲,跟緊了她們,生怕走丟了。秦招娣也是頭一次來風陵渡,卻擺出一副傲然的姿態,不想被人當成沒進過城的土包子。李清露走在街上,看著路邊的攤販,覺得琳琅滿目的十分有趣。

薑玉祺受了母親的囑咐,要讓姐妹們玩的開心,便帶她們逛了不少鋪子。出家人不施脂粉、也不戴首飾,她便給她們買了描金的玳瑁梳子、精巧的小鏡子和繡花香囊,又帶她們去了成衣鋪子,讓她們選幾身新衣裳。李清露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聲說:“這不好吧?”

薑玉祺和氣道:“我娘過生日,天南海北的朋友都要來。大家還是穿的喜慶一些的好,哪能一年到頭都穿道袍呢?”

大家知道她是找個借口買衣裳送給她們,心裏十分感動。秦招娣道:“盛情難卻,咱們就好好選一件,也不至於落了師叔的麵子。”

她選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裙。李清露選了一身月白色繡著梨花的衣裙。李盈挑了一身鵝黃色的裙子。畢竟都是年輕姑娘,有了漂亮衣裳,心情就變得好了起來,臉上也有了笑容。

天色漸漸晚了,街上大大小小的燈籠亮了起來。走在路上,薑玉祺跟她們聊當地的風物,道:“這邊的黃河鯉魚特別漂亮,背上四兩金,腹部四兩銀,尾巴還是赤紅的。會吃的老饕把魚從黃河裏撈上來,直接就在岸邊烹了,魚肉細嫩肥美,在別處都吃不到的。”

另外三人聽得天花亂墜,腦子裏卻想象不出具體的樣子。前頭的酒樓外掛著大紅燈籠,燈光照亮了長街,酒菜的香氣從大堂裏飄了出來。李盈肚子咕的一聲叫了起來,有點尷尬。秦招娣看了她一眼,仿佛覺得她沒出息。

薑玉祺笑了,道:“逛了一下午,都餓了吧,我請你們吃飯去。”

她走到酒樓前,小二熱情道:“幾位姑娘,大堂還有座,快請進!”

薑玉祺不急著進去,道:“我要招待客人,你們的黃河鯉魚正宗嗎?”

小二把白毛巾搭在肩膀上,抬手往上一指,道:“幾位小姐,看見沒,這抬頭四盞大紅燈籠就是咱們的底氣。一盞是地道,兩盞是正宗,三盞是色香味俱全,四盞是價格公道童叟無欺。你吃了覺得不好,出來隻管摘我一盞燈,咱們絕無二話!”

他這樣敞亮,大家都笑了。薑玉祺道:“好,那就嚐嚐你們這兒的菜。”

幾人走了進去,要了個雅間,薑玉祺點了兩條黃河大鯉魚,一份紅燒,一份糖醋,又點了幾個招牌菜,要了一壺黃河大曲,一壇甜酒釀。這裏的鯉魚確實燒的正宗,個頭大,魚肉又細嫩。四個女孩子飽飽地吃了一頓,喝了一點小酒,暈陶陶的十分滿足。

吃飽了飯,眾人往回走去。路上有人帶著幾個夥計挑著扁擔經過,見了薑玉祺便停下來道:“大小姐,出來看鋪子嗎?”

薑玉祺道:“陪姐妹們出來逛一逛,你最近生意可好?”

那人笑道:“托大小姐的福,我家的糧店重新開起來了。”

薑玉祺便道:“那就好,祝你們財源廣進。”

那人連聲道了謝,這才帶著人走了。再走一陣子,又有幾個人認出了她,停下來朝她打躬。薑玉祺向他們微微點頭,態度十分和氣。秦招娣等人都有些奇怪,道:“這些人是?”

薑玉祺道:“一些是碼頭上幹活的人,給人裝卸東西掙點小錢,養家糊口。還有在街上開糧店的,前幾年生意不好做,欠了我家錢莊的錢周轉不開。我爹沒把他的鋪子收走,讓他緩了半年,生意就漸漸複蘇了。”

李清露心中感慨,薑成豪這樣慷慨豪爽,不愧被人稱一聲大俠。薑家的生意能做的越來越大,跟他們廣結善緣是分不開的。

秦招娣也歎道:“你爹娘都這麽好,家業大,又占著地利,可真讓人羨慕。”

薑玉祺的神色卻沒有多高興,反而籠上了一點淡淡的愁容。她輕輕搖頭,道:“都是表麵上好看罷了,我們也有麻煩事。”

白色的月光照下來,帶了點寂寥。路邊的四季桂被風吹動,灑下星星點點的花朵來,空氣裏彌漫著淡淡的桂花香氣。薑玉祺有了點醉意,忍不住要跟姐妹們牢騷幾句。

秦招娣等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這樣烈火烹油一般的家世,還有什麽不足之處。秦招娣道:“怎麽了,有我們能幫忙的事麽?”

薑玉祺笑了一下,卻搖了搖頭。她望著寬闊的街道,往南再走一陣子,就是風陵渡的渡口了。安靜的夜晚,站在鎮子裏就能聽見黃河滾滾奔騰的聲音。

眼下剛過了桃花汛,水路正是好走的時候,七八月的時候下暴雨,黃河上就不好行船了。好在改走旱路,照樣四通八達,走鏢的生意不受影響。

薑玉祺道:“這地方好也不好,就是因為水陸交通太方便了,讓人看著眼紅。”

風陵渡位於長安和洛陽之間,又占據著黃河上的一大碼頭,實在是個風水寶地。除了薑家之外,別人也惦記著這裏,總想取而代之。金刀門的總堂在東邊的洛陽城,而無量山就在潼關以南。兩個大幫派虎視眈眈地盯著風陵渡,薑家夾在中間,日子很不好過。

李清露想起了之前去宜昌城裏賣黃豆,見金刀門占了一條街,尋常百姓都不敢過去。業力司能跟金刀門分庭抗禮,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薑家被他們盯著,壓力應該大得很了。

說話間,眾人回到了黃河鏢局。薑玉祺收起了愁容,又恢複了平時落落大方的模樣。她送她們到廂房跟前,道:“好生休息一下吧。明天碼頭上要到一批貨,我得去看著,晚上再來陪你們吃飯。”

三人目送她走了,有點感慨。她爹和兄弟不在,家裏的事她得幫忙頂起一半來,堂堂大小姐還要親自去看碼頭,難怪那些工人都認得她了。

李盈打開紙包,抖開了今天買的新衣裳,在身前比量過來、又比量過去,在屋裏轉了個圈兒。她活到十三歲,還從來沒穿過這麽好看的衣裳,比過年還開心。

秦招娣笑了一下,覺得小姑娘就是好哄。李清露打開一包果脯,取出杏子幹吃了,有點酸,但嚼起來又甜甜的。李盈舉著衣裳過來,道:“師姐,我好看嗎?”

李清露道:“好看。”

李盈開心累了,一屁股坐在李清露身邊,抓起一把杏幹,邊吃邊說:“有錢真好啊,薑大小姐買了那麽多東西,連眼都不眨一下。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樣就好了。”

“你就是光看見人家吃肉,沒看見人家挨打。”李清露低聲道,“有錢人的日子哪有這麽好過,薑家夾在金刀門和業力司之間,一個不小心連命都沒了。換成你,晚上能睡踏實麽?”

李盈噘著嘴道:“這樣的好日子,讓我過上十天半個月的,就算死了也值。”

秦招娣洗著臉,一邊道:“當有錢人家的夫人小姐,就是得操心勞碌。當公主還得遠嫁塞外和親呢,榮華富貴豈是給你白享的?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就回家種地去好了。”

李盈拿著新買的菱花鏡照了片刻,神色黯淡下來,仿佛為了自己的兔唇難過。

“要是清露姐能嫁過來就好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到時候我做個伺候她的小丫鬟,就心滿意足了。”

她是想一輩子都有吃不完的果脯和穿不完的新衣裳。小姑娘眼皮子淺,這就把她師姐賣了。李清露也沒跟她一般計較,當作沒聽見,端著盆出去洗漱了。

秦招娣看不過去了,道:“都幾年沒見薑家少爺了,這就急著把你清露姐指給人家,萬一他長疵了呢?”

李盈道:“周師叔那麽好看,薑大俠也儀表堂堂的,兒子能難看到哪裏去?我看薑大小姐就很漂亮,她弟弟若是隨她五分,那就不能算醜。”

李清露從井裏打了半桶水,嘩啦啦地倒在銅盆裏,站在院子裏把臉洗了,擦去了臉上的水珠。

屋裏亮著紅幽幽的燈光,秦招娣和李盈還在吵嘴。秦招娣道:“這是一輩子的事,你怎麽知道清露願不願意?”

李盈道:“他們倆小時候玩的挺好的,是青梅竹馬,這話不是你說的麽?”

秦招娣道:“那也用不著你來做主啊,做師妹的管得著你清露姐嗎?”

李盈不滿道:“大師姐你又拿輩分來壓人!”

李清露抬頭看著月亮,心裏想著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願不願意。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說起來,她跟薑玉明確實是青梅竹馬。

小時候薑玉明的身體不太好,三天兩頭總有個頭疼腦熱的。周月蕊為兒子祈福,帶著他來玉虛觀住了半年多,希望三清祖師保佑這孩子健康長大。他那時候才五歲,周圍來來去去的都是大他許多的姐姐,隻有一個李清露跟他的年紀差不多大。他便一直跟著她,兩個人秤不離砣,吃和玩都在一起,十分投緣。

後來他回去念書,便沒怎麽來過了。上次見麵還是四年前,他陪著母親過來上香,模樣跟小時候沒有太大的變化,長著一張國字臉,一雙眼睛明亮有神,性情也很開朗。就是個頭一直憋著沒怎麽長,都十五歲了,還跟李清露差不多高。

男人個子矮可是件要命的事,薑玉明雖然嘴上不說,心裏卻很介意。他在她麵前時總是盡力挺起胸膛,好讓自己顯得比她高一點。李清露當時在菜園子裏翻地,他幫著拔了野草,又挑了水來幫她澆地,忙活起來一點都不吝惜力氣,抹的滿臉都是泥。

李清露一開始對他還有點疏遠,畢竟好久沒見了。但他好像跟自己隻是分別了十來天沒見,一點生疏的意思也沒有。李清露能感到他的一片真誠,漸漸的就不把他當成外人了。

薑玉明跟她在菜畦裏聊了一下午,說他最近在學堂念論語,但他對那些之乎者也的東西不感興趣,總也記不住。前陣子他跟著父親去西域跑生意,看到了大漠的風沙,還吃了胡楊燜餅、看了胡姬跳舞,叮叮當當的十分好看。

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但他說的時候連比帶劃,繪聲繪色的,還是很有趣的。

李清露想起他來,不覺間露出了笑容。這麽久沒見了,不知道他變了沒有,自己還真的有那麽一點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