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周橙靜來的時候,林琅一個人坐在陽台的地上,腿伸過欄杆,就這麽吊著,晃啊晃。

她的腿很長,纖細筆直。但瘦而不柴,她隻是骨架小,身上還是有點肉的。

手邊放著幾聽啤酒。

她已經喝完了兩罐。

周橙靜急忙過去:“你還吃著藥呢,不要命了?”

這個地段還行,算不上多好,可也不差。

離她的學校很近。

當初租房子的時候,林琅執意要出一半的房租。

她說她不愛占別人便宜。

徐初陽說,他又不是別人。

林琅卻堅持,她始終要求自己處在一段感情完全公平的位置上。

她不需要別人一味的去遷就她。

多可笑啊,她這樣的人,居然還奢望去想擁有自尊心。

被送到福利院的時候,她才五歲。

小鎮福利院條件差,有時候去晚了飯都吃不上。

林琅年紀太小,腿太短,走不快。她總是最後一個,端著那個畫了她生肖的碗,一口一口嚼著裏麵的白米飯。

她每天都吃不飽,但她不哭不也鬧,一個人就能坐一整天。

兩個月後,她被第一個領養家庭帶走。

福利院裏的人都說,她運氣好。

院裏不知道多少孩子成年都沒碰不上一個想要領養他們的家庭。

她才來兩個月就被看中,可不是運氣好嗎。

在眾人的羨慕中被帶走,又在短短一個月後,被送回來。

“她就是個啞巴。”

“周院長,我們是相信您才過來的,這孩子的真實情況怎麽也不說清楚。”

“一到晚上就哭。”

“我還以為她被鬼上身了,嚇死個人。”

女人嫌棄的眼神瞥向角落裏的林琅,埋怨中途還不時用手搓搓手臂冒出來的雞皮疙瘩。

林琅一句話都不說,抱著娃娃又是安靜一整天。

第二次被領養又被棄養,還是同樣的原因。

一天天的死氣沉沉,說話也沒個回應。

院長後來還問過林琅,是不喜歡他們嗎?

她是一個很溫柔的女人,說話也很溫柔。

林琅抱著娃娃,搖了搖頭。

每次被領養,她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如果你不聽話,我們就不要你了。

大人們之間好像都愛用這種恐嚇的話來威脅小孩。

以此快速達到自己的目的。

林琅從小在廟裏長大,那裏講究清淨。

外婆也時常讓她安靜些,不要打擾到僧人們誦經。

所以,年幼的她有個刻板印象。

聽話就是不說話。

於是在聽到那些人的威脅之後,她非常聽話的閉上了嘴。

可是她不說話,他們也不滿意。

他們說:“你再這樣,我們就把你給扔了。”

於是她被扔了。

反反複複,被扔了好幾次。

像那個經常被她抱在懷裏的破布娃娃。

那個娃娃也是別人扔掉,又被她撿回來的。她現在還留著,洗幹淨,放進了櫃子裏。

她們都是被遺棄的娃娃,所以她不會不要它。

周橙靜知道她家密碼,剛才按了半天門鈴也沒人應,她是自己開門進來的。

才進來,屋子裏就一大股酒味。

說不清是誰身上的。

“到底怎麽了?”周橙靜一眼就能看出她不對勁,哪怕她表現的很鎮定。

林琅搖頭。

想說點什麽的,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說什麽呢。

長期吃藥帶給她的後遺症太多了,思維僵化,記憶力也逐漸退減。

有時候她功課做到一半,還會突然忘記自己在幹嘛。

需要靜下心來回想很久。

可哪怕她記性差到這個地步,關於她和徐初陽的點點滴滴,她卻記得一清二楚。

有一回她去山裏寫生,突然遇到下大雨,她又和教授他們走散,找了個勉強能躲雨的地方,說不清是因為害怕還是凍的。

她整個人都在抖,像是踩在了一台高功率的發電機上。

後來她暈倒了。

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

是搜救隊找到她的,一起過來的還有放棄考試的徐初陽。

為了那次的考試,他準備了多久,林琅是看在眼裏的。

聽說,他是和搜救隊一起到的。

搜救隊在那座山裏找了多久,他也跟著一起找了多久。

還聽說,當時看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琅時,徐初陽罕見地失態,整個人都差點崩潰。

直到隨隊醫生檢查完後,說了句:沒事,就是身體虛弱造成的暈倒。

是在害怕吧。

害怕她會突然離開。

可那麽暗的山裏,他當時看到的又是誰的臉呢。

是她的?

還是和她七八分像的蔣杳。

林琅突然笑了。

她其實有點想哭的,也覺得自己應該哭。

可是她哭不出來。

怎麽能這樣啊,不愛她沒關係,但是別利用她,去證明自己對另外一個人的深情啊。

她毫無保留告訴他自己的那些過去時,他表現出的心疼是假的嗎。

不應該。

太不人道了。

“你說,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嗎?”

林琅突然扭頭問周橙靜。

周橙靜被這個問題給問懵了:“什麽?”

林琅看著遠處的夜景,到處都是高樓大廈,燈光像是被夜色打碎的星星。

她在想,是不是上輩子的自己做了太多錯事,所以這輩子,才讓她活得這麽艱難。

那幾天,林琅一直沒回家。

她住在了學校宿舍。

徐初陽問起原因時,她給的借口是最近功課太多。

也不完全是借口,她的功課一直都很多,加上她還有兼職要做。

她連續打了好幾份工。

最近漫畫行業也不景氣,她刊登的漫畫也因為銷量不行被腰斬了。

編輯說她爭取了很久,可數據實在太差。

她試圖安慰林琅,林琅卻說沒關係。

她表現的太灑脫,連編輯都認為,她確實沒關係。

關掉兩人的對話框後,林琅看著屏幕裏畫到一半的稿子,沉默了很久。

最後關掉電腦起身,給自己泡了杯咖啡。

她原本的打算是,等下個月結了稿費,就搬家到市中心。

現在住的地方雖然離她的學校近,可是離徐初陽實習的律所太遠了。

他每天光是過去,都得開車一個半小時。

可是現在。

她又一無所有了。

早知道當初裴清術要花三十萬買她的畫的時候,她就應該痛快收下了。

但如果重來一次,她還是不會收。

在這種方麵,她有著自己的傲氣。

-

林琅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快和蔣杳見麵。

她是以助教的身份出現在林琅麵前的。

一身利落的職業裝打扮,頭發也挽在腦後,幾縷不聽話的小碎發都能將那張還沒巴掌大的小臉給擋去三分一。

皮膚白的都快趕上身後的幕布了。

哪怕是用耳麥講話,音響帶出的聲音都絲毫不顯聒噪,始終溫柔。

周橙靜不清楚她的身份,湊到林琅身邊耳語一句:“新助教也太美了吧,不過你們倆長得還挺像,就是風格不同。”

這句話林琅一天之內聽過無數次。

甚至在班上都開始討論起來了,林琅和新助教的關係。

林琅收好電腦放進包裏就要起身離開。

半個小時前徐初陽給她打了電話,說過來接她。

他的態度格外強硬,不給林琅開口拒絕的機會就把電話給掛了。

自上次那事兒之後,他們已經十多天沒有見麵了。

林琅有意避開他。

甚至連他的電話都不想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麽。

怕他會和自己說明白?

怕他會甩了她?

林琅苦笑一聲,可能兩者都有吧。

除了在外婆身邊的那幾年,她的人生就是在不斷被否決和拋棄中度過的。

所以她缺愛,沒安全感,像是一隻時常受到驚嚇的兔子。

已經有了應激反應了,稍微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感知到危險。

雖然暫時不想去麵對他,但最終還是換了方向,將教學樓到宿舍的路線更換為,教學樓到西校門。

徐初陽應該到很久了,車就停在路邊,他下車點了根煙。

一身筆挺西裝,領帶倒是鬆鬆垮垮,有股身心俱疲的憔悴。

就好像,沒見麵的這些天,有什麽在折磨著他。

他的優越外形吸引了不少從這兒路過的學生視線,她們在假意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路過,又頻頻回頭,好友互相議論。

林琅是個占有欲很強的人。

哪怕是路人對徐初陽的這種打量都讓她不滿。

可是,在麵對蔣杳這件事上,她不敢主動提及。

她太害怕了。

她沒有足夠的底氣去和徐初陽對峙。

也不敢去問他,到底和她是怎樣的關係。

她怕被拋下。

害怕再次被拋下。

徐初陽看見她了,隨手掐滅了煙過來,眉頭不滿地微蹙,不滿她不懂得照顧好自己:“怎麽又隻穿這麽點。”

他捏了捏她纖細的胳膊,衛衣實在單薄。

於是他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穿上,袖子套到一半的時候,他的視線停在她身後。

動作也因此停下。

最後垂下眼去,佯裝鎮定的替她將外套穿上。

蔣杳背著包過來,和徐初陽打過招呼。

“吃過飯了嗎?”

徐初陽搖頭,不去看她,專注地給林琅係上外套扣子:“正要和她一起去。”

這話裏的暗示意味太重,反而顯得刻意不自然。

聲音故意壓出幾分疏離的冰冷,像是試圖和她劃分界限。

對於他這個冷處理態度,蔣杳隻是稍微沉默了一會,也沒多說什麽。

再次衝他笑了笑:“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我先走了。”

她走到路邊,伸手去攔車,攔了半天一輛都沒攔到。

今天風很大,她穿的也單薄,那件風衣甚至比林琅身上的衛衣厚不到哪裏去。

林琅聽見她咳嗽了好幾聲,那種像是拽著肺往外扯的窒息咳法,哪怕是在人多的校門口,也很難不讓人注意到。

林琅看見,徐初陽給她開車門的手頓住。

扶著車門把手,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線困住了他的手腳。

如果人生是一部亂糟糟的電視劇,林琅突然覺得,自己現在很像那種妨礙男女住在一起的惡毒女配。

所以她說:“讓她一起吧,反正座位也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