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鋸葫蘆嘴兒
小崽子是張德鳳對張東東獨有的稱呼。
張德鳳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張東東出生了。
她每天放學就一件事,跑回家看她的小侄女。
她小侄女生的很好看,雖然暫時還比不上她媽,不過算是繼承了她媽的白,張德鳳他們老張家就沒有一個白人,反正見過麵的,姓張的親戚,都是黃皮,還偏黑。
黃皮其實是大部分國人的膚色,就算有白的,也沒有特別特別白的。
可她嫂子邵女是真的白。
那種白,是德鳳沒見過的。
後來多少年後,德鳳老了,學會了個新詞。
叫冷白皮。很洋氣。
不過她嫂子不單單是冷白皮,還帶著點珠光。
閃閃發亮的那種。
德鳳最羨慕的就是自己嫂子這個皮囊,不管裏麵裝的是什麽,皮囊這麽好看,就是賞心悅目。
“嫂子,東東很像你。”年幼的張德鳳背著書包站在她嫂子麵前,看著懷裏那個小東西。
“是嗎?”
邵女話不多。
一開始張家人都以為這孩子是怕生,熟了就好了。
可孩子都生了,還到底沒和她們熟絡起來。
“嫂子,叫我抱抱。”張德鳳伸開雙臂要抱嬰兒張東東。
邵女不會拒絕,抱著東東要遞,東東那小眼睛裏全是好奇,可還沒遞過去,就聽到門外有人喊,張德鳳,出來玩!
張德鳳什麽也顧不上了,也不記得自己要抱小侄女這件事,轉身就往外跑。跑到門口才想起來還有書包,隔遠遠地就把書包拋回小院,然後跑沒影了。
兩人的冤孽就這麽定下了。
後來的日子,張東東渴望媽媽,卻隻有奶奶陪著。
她把所有的愛都給了這個小姑姑。
每天盼著她放學,盼著她回來捏一把她的小臉。
可每次張德鳳的爪子剛伸出來,就被外麵的朋友叫出去玩了。
年幼的張東東氣得牙癢癢。
等她再大一點,就纏著張德鳳也帶她出去玩,可張德鳳不願意,總是走到門口就跑沒影了。
腿短的東東追不上,牙根再次癢起來。
於是兩人開始了叮當亂揍、互相挑釁的生活。
不論輩分,隻是一個年差十一歲的朋友。
小崽子張東東現在也長大了,六歲的娃娃,口齒流利地不得了,一般人都說不過她,張嘴就是一溜的詞兒,堵得你接不上話。
張德鳳每每都感歎,悶嘴葫蘆大嫂是怎麽生下這麽個小崽子的。
“齊眉穗是齊眉穗,劉海兒是劉海兒,又不一樣,你懂什麽!”張東東隔空和張德鳳講理。
“你個傻東西,齊眉穗就是劉海兒!”張德鳳也叫起來。
“你才傻東西!”張東東不示弱,“我奶奶也說這叫齊眉穗,你敢說她土?說她是傻東西?你試試?”
張德鳳被噎住了。
她再潑,也不敢說家裏的老太太半句。
她今年十七了,知道自己媽是怎麽當寡婦,把她兄妹三個拉扯大的。
“你個小崽子,看我不打你!”張德鳳終於從臥室出來,就要去打。
張東東撞開門簾往裏跑,躲到邵女身後。
張德鳳站在門口,看見她嫂子那張閃亮閃亮的白臉,一下子就蔫了。
“東東,出來,給姑姑道歉。”
邵女突然開口。
“你們雖然一起長大,可她到底是你姑姑。你已經六歲了,不能不講禮貌,不知道尊重長輩。”
邵女聲音不大,可十分威嚴,說出來,整個屋裏冷颼颼的。
張東東嚇住了。
張德鳳更嚇住了。
她嫂子向來是個不聞不問的,以前任憑兩人在外麵掐個你死我活,邵女都從來沒管過一次。
可這回,破天荒地頭一遭,讓張東東來道歉了。
還教育她要尊敬長輩。
張德鳳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麽自處了,想到自己也罵了張東東,雖然她是小輩兒,可說她土、傻,叫她小崽子,而且這次也明明是自己先起的頭。
張德鳳雙手在背後勾著,原本是來發威的,這一會兒倒成了溫順恭敬的小貓咪。
“東東,快起來,別在後麵蹲著,給姑姑道歉。”
邵女下了死命令。
張東東還想著她媽給她剪齊眉穗的事兒,怕就這麽黃了,便站起來,往前挪了半步。
“好了好了,不用道歉。”張德鳳連連擺手,“真的不用了。”
她轉身奪門而逃。
出來就看見站在門邊的翟明翠。
翟明翠也不知道在這裏站著偷聽多久了,看見張德鳳臉紅心躁地從臥房出來,無聲啐一口,“該!”
罵是罵了,可翟明翠心裏也犯嘀咕,這大兒媳婦怎麽了?
她看著張德鳳落荒而逃,這才掀開布簾。
她沒走進去,就在門口站著。
“大兒媳婦啊,她倆玩呢,一直都這樣,你別放心上,小心肚子裏的孩子。”
邵女看見婆婆,眼淚又忍不住了。
前世婆婆對她不錯,老人有些怨言,看不慣年輕人的生活,這都是難免的。
一家人在一個門簷下生活,真的就像上下牙,不打架無碰撞那就不叫生活。
而且婆婆帶大了東東,還養的這麽好。
若不是自己這肚子,上一世怎麽會搞成後麵那樣,一家人連個麵都不見。
邵女仔細想了想,不是因為肚子,還是因為她這張嘴。
也難怪婆婆說她是個葫蘆。
她重新活這一次,第一件事,就是把這葫蘆嘴給鋸嘍。
“媽,我知道你疼東東。不過東東大了,不能總是這樣不懂禮貌。尊重長輩是最基本的。你不舍得說她,我來說。這苗,還得看著,才能長好。”
邵女說完,拉了東東一把,“好孩子,媽媽說的話你要記得。你奶奶把你養大的,你要孝順奶奶,要尊敬奶奶。明白嗎?”
張東東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最後點頭,“我知道了,媽。”
她個鬼機靈,轉頭就拉住翟明翠的手,小手伸過去,就感覺到翟明翠手心裏粗粗地,沒有她媽媽的手好摸。
不一樣的感覺。
可是卻十分踏實。
她從小都是這麽拉著奶奶的手睡覺的。
“奶奶,我以後聽話,孝順你,尊敬你。”
“好好。”翟明翠震驚之餘,又收獲這小東西的愛,心裏美的不得了。
可張東東心眼多著呢。
她說了要孝順奶奶,尊敬奶奶,可沒說要尊敬姑姑啊。
她小姑娘一個,向來說話算話,沒說過的,就隨風去吧。
“大兒媳婦啊,你看你熱的。我給你開電扇。”
翟明翠七年來第一次聽邵女說這麽多的話,又有道理又有威嚴。感覺這幾分鍾聽的,比她前七年聽到的字都多。
翟明翠心裏高興。
她站在門口,正好大吊扇的開關就在門口,她轉身擰了一下,開到了三檔。
三檔風最大,綠色鐵皮扇葉一下子就轉起來,呼啦啦地。
張東東抬頭望向天花板,就覺得那三個大扇葉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圓。分也不分不開了。
這是老張家裏唯一一個電風扇,安在邵女的臥室了。
因為知道她怕熱,尤其是懷孕期間。
“謝謝媽。”邵女笑著說,“東東,快把你奶奶拉**,讓她坐著,也涼快一會兒。”
翟明翠被張東東拉著,挨著床邊坐了。
她眼睛看向邵女的肚子,才兩個月,按說應該看不出來什麽。
可才兩個月,那肚子,有點形了。
有點快不是?
“大兒媳婦,你這些日子吃的不多,不過還是長胖了。”
翟明翠把肚子這件事歸在邵女長胖這件事上。
可無論怎麽想,這些日子邵女都是吃的像小貓一樣,怎麽會長胖呢。
而且別的地方還是那麽纖細,隻有肚子胖乎了一點。
“吃那麽少,還會長胖,可別是虛了吧。”翟明翠念念叨叨地,覺得怎麽想都不是那麽回事。
“這樣,明天我讓德柱去排隊買隻老母雞,給你補補。”翟明翠說完,就站起身,往外走。
“德柱!德柱!”
翟明翠站在堂屋門口衝著院子裏喊。
張德柱半天才答應一聲,從剛蓋的新房裏出來,站在門口,睡眼惺忪看著翟明翠。
“幹啥?”
“我和你說,明天一早你起來去排隊去。”
“又買啥?”張德柱十分瘦,留著板寸。
“給你嫂去買隻老母雞。”
張德柱聽了,半天晃悠過來,朝翟明翠一伸手。
翟明翠自然知道他幹啥來了。從褲子口袋裏掏了掏,拿出一張肉票。
“別忘了。”翟明翠囑咐道,“這個月肉票用完了,就剩這一張。你可別給丟了。”
“我都多大人了。”張德柱訕訕道,“我去睡了啊,晚上還要上夜班。”
張德柱也在第一煤廠上班,不過屬於後勤,就在本市廠子裏工作,和同事兩班兒倒。不像張德福,在礦上,某個偏僻的山頭,要下井,都是危險的工作,要拿命去拚的。
當初張德柱進廠子工作,翟明翠就一個要求,去找領導說了半天。
她男人就是礦上沒的,現在兩個兒子不能都上礦,至少給她留一個在後勤。
張德柱就留在了後勤。
工作很清閑。去年也成了家。
在院子起了一間房,和廚房通著。
“櫃台上不是有你同學嗎,給她說說,挑隻肥的。”翟明翠站在門口念叨,“這母雞最補了,你看你嫂子,這天熱,她吃不下更吃不好,得買隻老母雞補補。你大哥在礦上不容易,都是拿命去拚,為了啥,還不是咱們這一家?前兒打了電話,說一星期下了七天的井,一天都沒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