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光年以外

顧嘉年聽到賀季同的話,心裏一緊。

難怪遲晏今天心情這麽糟糕。

她還記得外婆曾經說過,遲晏十歲那年從雲陌回到晝山之後,一直跟著爺爺生活。

她接著問道:“他是因為爺爺去世才搬來雲陌的嗎?”

賀季同語氣遲疑,模棱兩可說道:“……或許吧。去年辦完葬禮,他就說要搬到雲陌鄉下來。這幢房子是他爺爺留下來的。”

他說著看了眼二樓的方向,彎下腰湊到她身邊低語。

“反正你別在他麵前提這事兒啊,就當什麽都不知道。他這個人脾氣賊差,最煩別人問他那些糟心事。”

顧嘉年點點頭,還想再問:“那他……”

餘光卻看到遲晏從樓上下來。

她立刻噤聲,把還沒說出口的半句話咽下,轉折生硬到令人難以忽略。

遲晏果然注意到了,皺著眉問他們:“說什麽呢?”

顧嘉年有些窘迫,還沒想好借口,肩膀忽然被人搭了下。

賀季同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衝著遲晏十分騷氣地眨眨眼:“我和嘉年妹妹的小秘密,你好奇嗎?叫一聲表哥我就告訴你。”

“……”

遲晏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沒再搭理他,徑直往外走。

又回頭對顧嘉年說:“你先在這坐著。”

顧嘉年“嗯”了一聲,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他。

他換了一套外出穿的衣服,淺藍色的襯衫配灰色長褲,頭上還戴了一頂帽簷很深的灰色棒球帽。

從屋裏往外走的時候,炸眼的陽光頃刻間湧來。

遲晏下意識停頓了片刻,然後抬手壓低了帽簷。

顧嘉年看著他走到外麵,把擋得嚴實的那些淩亂花枝和碎石子踢到旁邊,草草地清理出一條路。

幾分鍾後,賀季同把車子掉好頭,站在庭院外看遲晏攙著顧嘉年往外走。

他打量著那條粗略清理出來的石子路,以及路旁由於堆滿枯枝爛葉而顯得更加荒蕪的花園,語氣十分欠扁:“遲晏,你這庭院可真別具一格,很有品位,不然哪天如果有鬼片劇組想取景,我可以幫你推薦。”

“……”

顧嘉年抬起頭,看到遲晏滿臉都寫著“你好煩”。

這兩個表兄弟倒是很奇怪,性格截然不同。

遲晏平時一句話都懶得說,而賀季同呢,則是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事,一定會用兩句話。

他們倆說的話加起來平均一下,可能正好和普通人差不多。

賀季同繼續喋喋不休:“還有,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個變異的吸血鬼啊?”

“你這從早到晚拉著窗簾,又是抽煙又是喝酒,搞得家裏陰森森的,長期待下去會讓人產生心理陰影的,尤其是對於未成年人來說。”

“是不是啊嘉年妹妹?”

自己嘮叨還不夠,把話題又拋給了顧嘉年。

顧嘉年熱鬧看到一半,惹禍上身,不由得驚慌地抬頭,正好撞上遲晏的目光。

他半挑著眉看她,眼裏帶著一絲詢問意味。

顧嘉年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聲音平穩不帶任何狗腿的痕跡:“也……沒有吧,我覺得安安靜靜的環境挺好的。而且我在的時候他基本沒抽煙。至於這花園……”

她頓了下,還不習慣撒謊,編得舌頭有些打結:“……花園很好看啊,有種不修邊幅的頹廢美感,嗯。”

似乎為了說服自己,句末還加了個“嗯”字,表示強調。

好在沒人聽出來。

顧嘉年瞥見遲晏的嘴角緩緩勾了勾,衝賀季同挑釁地抬眉。

然後便聽到賀季同聲音誇張地控訴她:“……個小吸血鬼。”

一路上,賀季同開車,遲晏坐在副駕駛上。

顧嘉年獨自坐在寬敞的後座,兩隻腿得以平放。

她稍稍搖下窗子,讓山風灌進來。風裏有清新的竹子味道,有一片不聽話的竹葉隨風飄進來。

顧嘉年下意識地拿著那竹葉把玩,眼睛卻通過後視鏡偷偷打量副駕駛上的人。

光影透過車前擋風玻璃,斑駁地照在他的臉上。

他皺了眉,一隻手抬起再次將鴨舌帽往下壓了壓,企圖遮擋這煩擾的陽光。

有座椅靠背的遮擋,顧嘉年肆無忌憚地偷看他,沒有人能發現。

在這樣狹小密閉的空間裏,他的一舉一動似乎被放大,輕易地擾得她心緒不寧。

顧嘉年看過很多書。

壞處是很容易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不擅長與人交流。

好處是心思敏感,特別是對自己的情緒,往往能較快地察覺到。

就比如現在。

這些日子所有模糊不清的情感在她眼前分明。

她低下頭,惶惑不安地想著,自己大概是在出逃的路上,喜歡上了一個人。

*

小鎮離雲陌村並不遠,開車十多分鍾就到了。

賀季同把車子停在鎮中心醫院的露天停車場。

顧嘉年還是第一次來鎮上,好奇地四處打量著。

鎮醫院雖然比不上市裏醫院的規模,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也有好幾個部門。

他們照著指示去往一樓的急診,一進門,一位護士給了他們一個號——這簡單的掛號方式也和顧嘉年往常去過的醫院截然不同。

急診等候室裏坐了好些人,大多蓋著薄毯掛著吊瓶,隻有一個和顧嘉年一起等著叫號的小男孩兒,因為調皮爬樹摔到了腦門,正被他媽媽揪著耳朵罵。

“哪家小孩兒跟你這麽調皮的?成天上躥下跳,沒摔傻那是你走運!我可不想養個傻兒子。”

小男孩兒扁著嘴,偶爾強兩句。

總算等到他媽去洗手間,小男孩兒好奇地挪過來,打量著顧嘉年的腳,滿臉希冀地問她:“姐姐,你也是爬樹摔倒了嗎?”

那表情仿佛希望顧嘉年的受傷過程比他還離譜,好讓他能在媽媽麵前直起腰來。

事實上,顧嘉年的受傷過程確實不是什麽正麵教材——被自己捉的螃蟹夾了腳,到哪兒也沒地方喊冤。

而且,十分地、格外地,丟人。

這才是重點。

顧嘉年看了眼身旁的遲晏,遲疑著自己要不要在他這個知情人麵前撒謊,便看到他站起來,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晃了晃:“我出去抽根煙。”

於是顧嘉年回頭,低聲對小男孩說:“才不是,姐姐是不小心磕著了,紮到了碎玻璃。爬樹很危險的,你要聽媽媽的話哦。”

“哦……”

小男孩兒沒能找到同犯,垂頭喪氣地把屁股挪回座椅。

“這才乖嘛。”

顧嘉年說完,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外看,在大門外追尋某個身影。

隔著醫院的玻璃窗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很輕鬆地找到了他。

他站在門外偏僻的角落,靠著路邊的不鏽鋼欄杆,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說是抽煙,卻沒有點燃,隻是在指尖閑閑地夾著。

她就這麽看著他站在那兒很久。

直到有位白發蒼蒼的老爺爺轉著輪椅在門口來回張望,試圖看看有沒有自動開門的按鈕。

遲晏走過去,幫他推開門。

爺爺回過頭,感激地向他道謝。

他沒說話,又走回了角落裏。

顧嘉年隔著醫院的玻璃窗,出神地盯著他的側影,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又酸又脹地爬上她的心間。

他跟他的爺爺,感情一定很好吧。

她想到遲晏家裏堆了一地的空酒瓶和煙灰缸裏滿滿的煙蒂、冰冷的地板、一室的雜書和荒蕪的庭院。

還想起今天下午他恍惚地睜開眼,問她“幾號了”。

除卻腳趾上的疼痛之外,有另一種痛覺隨著血液悄悄流淌,觸痛了她的神經。

她像是一個熒幕前感同身受的觀眾,再如何共情都難以觸摸到故事裏的人。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賀季同的疑問:“……看什麽呢,這麽出神?”

顧嘉年嚇了一跳,發現他正順著她的視線疑惑地往外看。

顧嘉年若無其事地偏了偏頭擋住他的視線,狀似隨意地說道:“就隨便看看,怎麽了?”

好在賀季同沒再深究,而是好奇地湊過來問她:“嘉年妹妹,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麽會在遲晏家?”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答道:“我每天上午都來他家看書,今天上午有事,就下午來了。”

賀季同聞言,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半晌後,他把手擋在唇邊,像說悄悄話般問她:“那個,遲晏是不是欠你錢了?”

顧嘉年一頭霧水:“沒有……為什麽這麽問?”

賀季同聳了聳肩:“不然他怎麽可能讓你在家看書?而且今天還因為你受傷,久違地出了家門。”

他補充道:“他搬來雲陌後從來沒邀請任何人來家裏,說好聽點是圖個清淨,說難聽點就是厭世,完全不想跟人打交道。”

顧嘉年想了想,解釋道:“大概看在我外婆的麵子上吧。我外婆和遲晏爺爺是舊識,他小時候轉學來雲陌,我外婆還幫著照看過他一個學期。”

賀季同明悟般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他嘀咕道:“我就說他怎麽這麽好心。有一次我帶影視公司的人來他家談版權合同,結束後人妹子問他能不能在他家裏看會兒書,他讓人家去圖書館。你說氣不氣人?”

顧嘉年的注意力卻偏了:“……版權合同?影視公司?”

賀季同驚訝:“你不知道嗎?遲晏是個作家。”

顧嘉年怔愣住。

賀季同以為她沒有什麽概念,補充道:“嘉年妹妹,你看過《傾言》嗎。遲晏從高一時就開始在《傾言》上連載文章了。”

顧嘉年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傾言》她自然是看過的,甚至可以說是她的文學啟蒙雜誌。

小學和初中階段,隻要顧嘉年有出門的機會,她幾乎每個月都會去書店看《傾言》月刊。

隻可惜,高中之後她便沒有機會再看。

作為國內最大的文學雜誌,在短視頻、碎片化閱讀盛行的現在,《傾言》是唯一一本堅持連載文學類小說並能持續保有熱度的文學雜誌。

甚至被一些文學論壇上的人們譽為國內文學的最後一塊保留地。

許多名盛一時的作家,都曾在《傾言》上連載過文章。

顧嘉年下意識地回頭,往門外看去。

遲晏正邁著長腿推開玻璃門。

他從陽光裏走進來,身上的陰影一寸一寸加深,而那深深皺起的眉頭逐漸展開,如同走進了舒適區。

遲晏走過來,打斷他們的談話:“到我們了麽?”

顧嘉年回頭看去,診室門口的小滾動屏上正好播到他們的號碼。

她被攙著往裏走,心思卻飄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

她出神地坐下,看著年輕的女醫生嘴唇一張一合地問診,又聽到遲晏在詳細描述她的傷情,以及賀季同在聽說她受傷原因後忍不住的笑聲。

她對他的職業一直有隱隱的猜測,此刻心裏的線索像是一塊塊拚圖,落在了本該落在的位置。

原來他是個作家啊。

顧嘉年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她看過的每一本書上都有他的閱讀痕跡,除了一些比較好懂的現實主義流派之外,在另外一些隱喻性較強的象征主義小說、或者是生澀難懂的意識流小說中,偶爾能看到他的注解與分析。

這些筆墨通常繞過了讀者的角度,而是從作者的層麵去分析小說的構成。

雖說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遲晏寫的注解卻每次都能精準地觸動她的神經,十分犀利準確,在無形之中引導著她。

閱讀是一種十分治愈人心的娛樂方式,但若是想要更進一步則會發現,其實閱讀很有門檻。

顧嘉年這些年裏胡亂且毫無章法地看了一些書,經常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在沙漠中徒步的旅者,毫無經驗地闖**在巨大的文字沙城之中,常常被風沙迷住了眼,找不到方向;或者被卷進沙漠風暴裏,寸步前行。

而遲晏的那些寥寥幾筆的注解,則像是沙漠中珍貴的補給站,為她補充糧草、指引方向,讓她有能夠繼續前行的底氣。

這兩周裏,顧嘉年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閱讀能力在快速進步著。

有時候,她甚至能夠自發性地拋卻讀者的角度,從另一個層麵去分析故事情節的推動、人設的構成和每一個起承轉合所傳達的含義——這種體驗,遠非高中試卷上公式化的閱讀理解能夠給予的。

這也是顧嘉年這麽多天來勤耕不輟,每日堅持來爬牆虎別墅看書的一個重要原因。

腳趾上的紗布被一層層地揭開,傷口被撕扯的疼痛令顧嘉年瞬間回過神來。

她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遲晏清晰的側臉。

他察覺到她的視線,皺了眉看她:“疼嗎?”

顧嘉年抿著唇,搖了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這章比較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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