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柏拉圖

林頌音是12月21日出生的。

十歲生日那天,是那年冬天很尋常的一個日子。

隻不過剛升四年級不到四個月,林頌音撒謊說鄰居的叔叔是她爸爸的事情就在班級裏傳開。

再後來,不管林頌音走到哪裏,都有人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她。

在林頌音走進班級前,班級裏總是很熱鬧,而等林頌音進來後,鴉雀無聲。

有關她,班級裏出了很多八卦和傳聞。

林頌音知道說謊是不對的事,但是,她早熟地想到:或許她更大的錯就是,她是個沒有爸爸的小孩。

關於這件事,林頌音並不是一開始就可以接受事實。

從她有意識開始,她就奇怪自己為什麽隻有媽媽和姥姥。

在學校第一次開家長會,老師要求父母二人都參加時,隻有幾個孩子身邊隻有媽媽陪著,林頌音就是其中的一個。

當她第一次童言無忌問出了這個問題時,林箏很大聲地吼了她,林頌音被嚇壞了。事/後的夜晚,林箏又抱著她靜靜地流眼淚。

林頌音縮在媽媽的懷裏,沒有說話,她想起白天,隻覺得發火的媽媽真的很可怕,可是等她抱著自己流淚時,林頌音又覺得她很可憐,可憐到自己也跟著流下了眼淚。

林頌音很難過,那一次以後也不再傻乎乎地問這個問題。

所以後來,當她不經意地聽到媽媽和姥姥在廚房小聲地爭吵,姥姥手裏還拿著一張報紙,說起那個“負心漢”現在住在這麽好的地方,應該讓他對孩子負責。

還差幾天才滿十歲的林頌音還不知道“負心漢”是什麽意思,但是她就是知道她們在說她的爸爸。

當天晚上,她偷偷地從垃圾桶裏撿出報紙,在報紙上,她終於看到和自己有些相似的男人的臉。

她笑了笑,又在報紙上找到了她爸爸的家。

第一個字她就不認識,林頌音記得自己從新華字典裏查出“禦”這個字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開心。

禦林別墅。

那時候,林頌音沒有手機,自然也沒有什麽地圖App可以用來查找住址。

十歲生日當天,她跟老師借口鬧肚子,提前放了學。

林頌音在公交站台向一個好心的阿姨問路,問了很久,路線複雜,林頌音怕自己忘記,於是又用筆記下,才記住去禦林別墅的路。

光是公交車就要倒上兩次,林頌音下車後,發現自己腿都坐麻了。

根據藍色的指示牌,她才發現自己還要走上一公裏才能找到別墅。

大冬天,她額頭上全是汗。

隻是,她實在太想知道,為什麽她明明有爸爸,卻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後來,林頌音背著書包走走歇歇,不幸地在上坡的路上摔了一跤後,終於看到了別墅的影子。

這棟房子真大啊,林頌音隻在電視劇裏見過。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眼前的房子,林頌音心裏忽然空落落的,有著說不出的害怕,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

她揪著自己的衣袖慢慢走近,才發現光是別墅花園,就已經大得超出她的想象。

花園裏的那棵大樹上掛滿了彩燈,是聖誕樹嗎?

林頌音站定在鐵欄杆外,來時的勇氣被眼前未知的一切衝散了。

她看到一群衣著光鮮的人在院子裏燒烤,隻是好幾個人的臉被那棵大樹的枝椏擋住,她根本看不清。

林頌音想起媽媽說,等這次期終考試她考到班級前十名,她就會帶自己和姥姥一起去家附近的槐花塢露天燒烤。

林頌音一直在期待著那一天,但原來,這樣的事對別人來說這麽輕易。

她小心地看了看裏麵的人,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因為天冷,學校已經不強製大家穿校服了,大家都穿著自己的厚衣服。

林頌音身上穿的是二姨家的表姐不要的衣服。

粉色的棉服,雖然舊了一點,但是她一直覺得很好看的。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怕弄髒,她甚至還戴了護袖。

她今天專門穿來見爸爸的。

隻是剛剛因為摔了一跤,護袖和褲腿上沾上一點草和泥。

那些草和泥現在已經結成了泥巴,看起來髒兮兮的,很是突兀。

就像此時此刻,站在這裏的自己。

林頌音迷茫地站在原地,扁著嘴巴,無意識地摳著護袖上的泥巴,在想自己是不是該離開了。

這時,花園內四戶有人發現了她。

林頌音本來想走的,但越是緊張的時候,她越是遲鈍。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往裏看,就聽到一個很好聽的女聲開了口,“老公,門口怎麽會有個小女孩站著?你們有人認識嗎?”

林頌音聽到有人提起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花園,眼裏盛滿了期待。

她好像看到爸爸了。

報紙的財經板塊裏出現的男人正坐在聖誕樹下,他手裏拿著一串肉正要喂給坐在她身邊的一個小女孩。

因為他妻子的話,易競向門外投來一束目光。

林頌音忐忑地回看過去,發現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看穿著,估計是從什麽地方過來的小乞丐吧,之前不是也有過?寶貝,”他低下頭,無比慈愛地對他身邊的女兒說:“爸爸有沒有教過你,要助人為樂,幫助身邊需要幫助的人?”

樹下的女孩這時也勾起頭,興奮地向門外張望,很快,在看到林頌音以後,那道目光被善意的同情所代替。

“那我現在就把爸爸剛剛給我的零花錢送給她。”女孩毫不猶豫地說著話,就要從座位上下來。

“等等。”

林頌音從聽到“小乞丐”三個字以後,身體就忍不住地打起顫來。

一瞬間,羞恥感從腳底竄進身體的各處。

林頌音委屈地想:她不該來這裏的,她討厭這裏,以後她再也不會在作文裏替他說好話了,他怎麽可以說她是小乞丐……

她想媽媽了。

這時,林頌音聽到有一個一直背對著她的男生開口。

他說等等。

不同於易競的聲音,他似乎剛剛完成變聲期,所以嗓音有著隻屬於少年的低啞。

少年起身,終於出現在林頌音的視線裏。

他上身穿著白色的防風服,衣服看起來很薄,袖子大約因為怕沾到食物,所以被他拉至小臂,露出一截手腕。

下一秒,他站在有林頌音半個身體那麽高的蛋糕前,切了很大一塊。

林頌音隻能看到他頎長清瘦的背影。

隨後,他轉身向她走來。

林頌音視線向上,看到了他的臉。

她就看著這個比自己高上一個頭的男生,離自己越來越近。

她緊張地想要走,就看到他將蛋糕從鐵柵欄裏遞過來。

他眉眼冷峭,但在望向她時,他唇角勾了勾,露出了很淡的笑。

這個時候的林頌音還無法讀懂他眼神裏的內容。

“今天哥哥提前過生日,”他輕聲開口,“這個蛋糕請你吃,好不好?”

林頌音盯著他手裏的蛋糕,並沒有接過來。

“和家人走失了麽?”

見她依然一聲不吭,少年向不遠處招了招手,他看向司機時,麵上的笑容已經收了起來,年少的臉上透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堅毅。

“柏澤清,是我要給她的!你幹嘛仗著自己腿長跟我搶?”

在那個女孩也已經走過來的瞬間,林頌音最後看了一眼他手裏的蛋糕,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跑了。

跑開的時候,林頌音聽到身後那個輕甜的女聲,“都怪你,她萬一換牙不能吃甜的呢?給錢她就可以買她能吃的東西了。”

而那個男聲已經離自己越來越遠。

“你什麽都不懂。”

……

時隔十二年,林頌音在禦林別墅內第一次見到易競說的“柏先生”時,隻是覺得有些眼熟。

她猜想,或許他在她工作的奶茶店買過奶茶?

但是,等她對著他露出套路化的笑容,再對上他的目光以後,林頌音發覺自己笑得很艱難。

她是怎麽認出他的?

他成長得很好,沒有長殘,氣質沒變,甚至更為英俊。

而她呢?似乎沒什麽變化。

從一個穿著像乞丐的窮小孩變成為了錢送上門的私生女。

林頌音清楚地看到,在她對他微笑的時候,柏澤清眉頭先是下意識地皺了一下,很快,他也對她不冷不淡地微笑。

他的笑容和眼神跟十二年前沒什麽不同。

除了笑,還有悲憫。

林頌音再一想到他的姓,終於回憶起來。

之後的每一次見麵,林頌音再看見柏澤清,偶爾會想起小時候的相遇。

柏澤清看向她的眼神總是高高在上,言行舉止充滿了優越感。

她知道很多時候他都不是有心的,可是正是這樣的無心,才讓她討厭他。

但是林頌音一次都沒有和他提起過。

隻是,她也不懂為什麽他一點都沒有變。

為什麽和過去一樣,她在他麵前無處遁形?

現在,其實柏澤清對她的那點關心,和童年時他從門內遞過來的精致蛋糕沒什麽區別。

可能是美味的,但是林頌音知道那隻是源於同情。

林頌音抬起頭,再次望向衣架上的那兩件不屬於她的外套,想起晚上他說的那些話還有這段時間發生的許許多多。

柏澤清這個討厭鬼。

她才不稀罕他的可憐,她不需要任何人可憐。

睡前,易競又給她來了電話。

“明天澤清帶你去法國,今晚好好休息,到那裏視野要打開。”

林頌音麵無表情地回了:好。

明天?隻是她也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明天柏澤清還會出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