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壁咚
卿柔枝便將那碟子棗泥山藥糕往他麵前推了推,她記得以往他來坤寧宮時,最喜歡的便是這一道小食。
他卻問:“父皇可嚐過了?”
卿柔枝咬唇:“這些,是我特意為殿下所做。”
“哦?”他眼底浮起淺淡的興味。
拈起一塊,張口欲咬。
卿柔枝屏息看著。
“娘娘不會在裏麵下毒吧?”
他突然問。
她手一顫,“殿下何出此言?”
褚妄卻眯眼,捏著那塊糕點仔細端詳著。
他手腕潔淨透白,像一捧雪:“本王是沒有這口福了,娘娘,還是獻給陛下吧。”
“殿下竟要對我防備至此麽……”
她輕聲,語氣惆悵,好似十分憂傷。
以前坤寧宮做了糕點,太子有一份的,九皇子便也有一份。籠絡也好,為了彰顯皇後的賢良也罷,總歸是有幾分真心在的。
他卻袖子一揚,毫不留情便將那盤糕點打翻在地。
他起身,烏靴在上麵碾過,她花費了數個時辰,每個步驟都親力親為的酥點,就此,化為一攤淤跡。
她盯著,一眨不眨。
他歎息,“為何就是不肯乖乖聽話呢?”
聽話。
又是聽話。
這兩個字,她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回。
卿柔枝突然抬頭。
嫵媚的雙眼含著淚意,亮得驚人。
“殿下疑我,叫宮人撤下便是,何必糟踐我一番好意?”
褚妄眉梢一挑,風流恣肆至極:
“你是在,質問我?”
卿柔枝定定看他:
“殿下要我做的事,我做不到。”
她一字一句,堅決道:
“陛下,是我的夫君,自古結發為夫妻,殿下想廢我後位,盡管廢了就是。但要我害我的夫君,恕難從命。”
褚妄雙眼驟暗,一雙狹長鳳眸,爬過細密的怒意。
“嘩啦——”桌麵那堆成小山的奏折散落得到處都是。
黑發黑袍,金質玉相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毫不顧忌就在不遠處龍**躺著的他的父親。
肆無忌憚地,將他的繼母,逼到絕境。
卿柔枝退無可退。
對方高大的身軀籠罩著自己,幾乎將她壓實在那道繡著花鳥的屏風之上。
他修長結實的手臂撐在一側,如同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將她困在他結實寬闊的胸膛之間。
他漆黑的眸光,一寸寸碾過她的額頭、眉眼、鼻尖,最後深鎖在那花瓣一般的雙唇上。
他用一種極為輕柔而充滿**的嗓音,在她耳邊發號施令:
“再說一遍。”
她大氣都不敢喘,哪裏又敢說話?
她毫不懷疑下一刻,他就會當著陛下的麵將她殺死。卿柔枝咽了一口口水,汗水從額頭滴落,臉色慘白到了極點,她有些後悔,不該激怒他,她明明知道他是個視人命如草芥的瘋子。
一綹發絲落在頰邊,她張了張口,
在這種極度緊張和窒息的狀態下,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指尖忽然微動,撩起她鬢邊垂下的那一綹發絲,嚇得她連忙閉緊雙眼,卻沒看到男人嘴角那一絲弧度。
一道虛弱的男聲突然從帳幔中飄出,打破了二人對峙的僵局:
“皇後,你來了?”
卿柔枝忙道:“是,陛下。”
一邊說著,一邊從他臂彎之下鑽出,而他竟然破天荒地沒有攔住她,一顆高懸的心終於落下,卿柔枝平複著心跳,緩慢朝著龍床走去。
“陛下有何吩咐?”
陛下咳嗽了一聲,用氣音說道,“朕方才夢到了一些往事,心神頗為不寧,想著許久未聽你奏琴了,今日,便為朕彈奏一曲吧。”
“是。”
卿柔枝微微福身。
“臨淄王,”
陛下又道,“你也一同坐下聽聽吧。”
褚妄冷臉片刻,終是什麽也沒說,緩緩落座。
這時,卿柔枝已經抱出了那張古琴,婉約坐於寢殿當中。
她凝神片刻,纖細玉指落於弦上。
琴聲徒然在寢殿之中響起,如清泉一般汩汩流淌,清越、動人。
褚妄斟了一盞茶握在手中,一雙眼眸淡然朝那女子望去,忽地,眸色微凝。
隻見女子纖細的指尖上,有幾個似是被燙出的水泡,撥動琴弦時,不可避免地弄破了它們,雪白指尖泛起暈染般的嫣紅。
那本是玉筍般漂亮白潤的一雙手,他也曾握住過,柔嫩觸感時至今日也能清晰回想,血水順著她的指尖流下,淌在那細長的琴弦之上。
而她十指染血,依舊撫弄不停,以至於琴弦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血跡。
她彈的明明是一首凝神靜氣的曲子,從她指尖傾瀉出來,卻似有無限哀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這模樣,竟叫人想起那淒美動人的傳說。
相傳,有鳥名曰荊棘鳥,從生到死不眠不休,隻為尋覓那最合適的荊棘枝,任由尖刺刺穿它的身體,忍著劇痛發出鳴囀。
一曲終了、天地失色。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世人隻知,懿德皇後一手《玉妃引》繞梁三日,卻無人知曉,卿家二小姐曾經也是,一曲千金。
在這嫋嫋的琴音之中,她難以控製地想到了過往,有別於落寂宮廷的,獨屬於卿府的熱鬧煙火。爹娘慈愛的目光,年幼的她被大哥托在肩膀看燈,還有長姐溫柔耐心教她練琴的光景。
那叫人留戀的歡聲笑語,恍如隔世,浮沫般,一個接一個地破碎了。
大哥戰死、長姐病故。
而她,孑然一身,入了這寂寥深宮……
到頭來,想要的要不起,想留的,留不住。
有人忽然低喝:“別彈了。”
琴音驟急。
像是要將這琴音化為刀化為劍、化為千軍萬馬,掃**這世間所有的不公與屈辱。這時的卿柔枝,已經聽不見任何來自外界的聲音,完全沉浸在了這琴音之中。
原來十指連心竟是這般,向來麻木的心髒也感到了絲絲的抽痛,在這近乎自虐的疼痛中,她卻得到了難以言說的解脫和快意。
她突然,想到了長姐。
人人讚頌的懿德皇後,在皇後的身份下,她也是女人,她,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嗎?在這花團錦簇的深宮,一眼便能看到頭的未來,在這從未有過變數的生活中,她那最終鬱鬱而死的長姐,撫弄著同樣一張古琴,也曾有過,同樣的寂寞嗎?
忘情之處,十根手指已是鮮血淋漓,如同遭了酷刑一般,可她卻全然不覺,直到琴麵被一道玄黑色的衣袖一拂,砰的一聲砸在地上!
琴弦,俱斷。
她的手腕也被人一把拽起,“我叫你別彈了。”
男人怒意昭著,攥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的骨頭給捏碎,渾身散發著令人發怵的壓迫感。
即便是這樣的響動,床帷間依然毫無動靜,褚隱,似乎早已伴隨著琴音入眠。
“請殿下放手。”
她極力壓低聲線,麵容染上羞惱。
他卻並不,視線也凝住在她手上不動。
卿柔枝順著看去,隻見十根蔥白的指頭上,舊傷未去,又添新傷。她心中並不覺得如何,隻歎了口氣道:
“勞煩殿下替我傳一位禦醫。”
褚妄卻道:“兒臣這正好有一些傷藥。母後若不嫌棄,便由兒臣代勞吧。”
他意味深長道:“兒臣這幾日照料父皇,對您多有疏忽,難為您還記得兒臣的喜好。兒臣總該要孝敬孝敬您的。”
卿柔枝想到那被他踩成一灘爛泥的棗泥糕,難以相信他真有什麽感激之情。
“陛下他……”
握著她的手掌驟然收緊。
卿柔枝疼得唇瓣發白,再難說出一句話,隻能任由他抓著自己,用幹淨的手帕一點一點,仔細擦去上麵的血跡。
他垂著眼,動作很是輕柔小心。
卻讓她想到之前幾次,他亦是這般細致地擦去指尖鮮血。她不禁狠狠打了個寒顫。
“娘娘很怕我?”他忽然抬眼,一雙清澈的眼眸定定地凝望著她。
卿柔枝心道,放眼整個大越,就沒有不怕你的。
十指被他收攏於掌心,卿柔枝驚覺,他的手竟是這樣修長寬大,對比之下顯得她羸弱幼白非常。而他亦是發現了這點,握著她手竟久久不曾鬆開。
“娘娘的琴音,似有怨恨之意,”他打定主意,挖坑給她跳,“竟不知是在怨恨父皇,還是怨恨兒臣呢?”
卿柔枝卻不傻:“我隻怨恨我自己。”
片刻,無言。
他垂著眼睫的樣子,倒有幾分少年時恭謙溫良的模樣。難得這樣和平共處,卿柔枝也不忍打破,“殿下,那棗泥糕中,無毒。”
她忍不住開口,“我的答案還是與之前一樣,我……我下不去手。”
他掀起眼皮,淡淡道,“您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沒用啊。”
卿柔枝抿唇,似是惱怒。
柳葉細眉緩緩展平,隻輕歎一聲,便不再說話。
“當初娘娘為何要調換那置兒臣於死地的毒藥,以至於養虎為患,不知能否,給兒臣一個解釋?”
褚妄卻整個人向她傾倒而來,如一座沉沉的高山,將她困在座上動彈不得。
他眸色很深,其中的情緒令她難以分辨,隻能覺出一種怪異,可究竟是哪裏怪異,她又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