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難藏

小孩子哪聽得懂那些,聽到一個“本該是的”,便覺得“是”,而謝執後麵那些話早被雨聲和小孩的吵鬧聲蓋了過去。

謝執確實不擅長應付小孩,笑了笑,轉身時,見到季念在他身後,道:“是鄰鎮的小孩。”

雨絲淅淅瀝瀝落在地上,漾出一個個水坑,季念望著他,抿抿唇。

謝執知道她聽到了,隻平靜地道:“他們當我們是夫妻那就當吧,若說不是,回去他們告訴了父母,反而讓人奇怪我們二人住在一起,把人招來。”

聽來並無不妥,季念點點頭:“好。”

可隻季念自己知道,她一顆心被方才那句話捏得軟沒了形,謝執再說什麽,她都會同意的。

兩個小孩圍著他們你追我趕地轉了幾圈,嘩啦踩起地上的水花。

小姑娘笑嘻嘻地揭自家哥哥短:“咦,你半夜偷跑被爹爹抓住打,可是好一頓哭。”

“誰哭了!”小男孩急了急,隨即帶著顯而易見的驕傲,“我上次說你還不信!那天我和二胖來鬼宅挖寶,本來想從屋頂翻下去的,結果看見哥哥在姐姐屋子外麵站了好久好久,我就說裏麵住了個夫妻!”

***

金烏西墜,真是覺春樓最熱鬧的時辰。

蘇翹坐在花雕櫃台後頭,眼珠子卻黏在了季念身上——看著她從自己身旁繞過,頓了頓步子,沒能找到什麽東西似的,又慢吞吞回身去了後院,過了一會兒,再出來時卻依舊茫然狀四處環顧。

蘇翹一個沒忍住,終於叫住季念:“念念,你是在找你帷帽嗎?”

“啊,對,”季念看向她,“你看到了嗎?”

蘇翹點點頭,指指她身側:“在你手上。”

“……”

季念垂頭看了眼,發現自己找了一大圈的帷帽果然從頭到尾都被她捏在手上。她默了默,假裝什麽都沒發生般,把帷帽戴上。

“你今日是怎麽了?一整天都不對勁,昨日被雨淋壞了?”蘇翹問道。

“我……”季念抿抿唇,“沒有,沒怎麽……”

她不知應當如何形容昨日她和謝執之間發生的事,沒說下去。

蘇翹挑著個笑,戳穿道:“該不是和謝大公子吵架了?”

聽到蘇翹這麽說,季念下意識看了看周圍,食指放在嘴前噓了聲:“也不算是吵架。”

她也不知道算什麽。

難得見季念吞吞吐吐的,吵沒吵架蘇翹心裏反倒有了個大概,隨即,她放下手中的話本和瓜子,正襟危坐,正麵朝向了季念。

見她儼然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季念歎了口氣,到底把昨日發生的事同蘇翹說了一遍。

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能讓季念翻來覆去徹夜無眠的事,放到說給旁人聽的時候,竟是三兩句便說完了。

蘇翹聽罷,皺皺眉:“念念,你是不是早先進城外那宅子前就被什麽東西纏住了,也太不走運了些。從侯府那個自戀的將軍開始,還有前幾天那叱羅,身邊一個個牛鬼蛇神都跳出來了。”

聽到嘉裕侯被她說成這樣,季念搖搖頭笑了下。

“但反正那些個人都是小嘍囉,”蘇翹睨她一眼,又捏了顆瓜子放在手裏剝,說道,“獨獨你和謝執,我到現在都沒琢磨明白到底是個什麽事。”

季念臉上笑容僵了瞬,無意識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處還沒好全的傷口。其實何止蘇翹沒明白,就連她自己到現在都還是一團亂。

“你說謝執對你,到底是怎麽想的?”蘇翹把點心往她麵前挪了挪,“是對過去的事仍舊耿耿於懷?”

絲絲密密的刺痛襲來,季念回過神,垂下手道:“我之前也是這麽想的。”

四年前是她拒絕的謝執,是她要與他分道揚鑣,所以從她遇見謝執的第一麵,她就知道,他該耿耿於懷。但她更知道,他的獨絕刻進骨子裏,不管是刺還是溫存,斷了卻是真的斷了。

可或許是昨日小孩最後隨意一句,什麽東西嘩啦就被打破了。

那場大雨中,謝執目送兩個小孩跑沒了影後便進了屋,什麽都沒再說。他轉身劃過她的目光淡得像水一樣,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平靜至極,沒有回頭,就那樣消失在雨幕中。

而他走之前,卻還沒忘記把那瓶藥給她。

正想著,便見蘇翹突然湊到她身邊聞了聞。

蘇翹一手拿著點心嚼了一口,越嚼越覺得哪兒不對勁,湊到季念這邊又嗅了幾下。

季念推開她的頭:“作何?好歹是蘇家大小姐,在外麵收斂點,若是被蘇太醫看到了又得說你沒規沒矩。”

蘇翹全然不放在心上:“念念,我剛剛就想問了,你這身上什麽味道啊?”

季念微愣,默了默也沒打算瞞,掏出袖中瓷瓶:“大抵是這藥膏的氣味。”

蘇翹本來就是隨口這麽一問,但見到那瓶子,表情卻變了變。她拿過瓷瓶翻轉過來看了眼,問道:“你這藥是從哪兒來的?”

季念:“謝執給的。”

蘇翹反問:“謝執給的?”

季念疑惑地抬眼,便見蘇翹嗅了幾下那藥瓶後說道:“我爹說年初時西域進貢了一種藥,祛疤有奇效,後宮娘娘們都爭著要,可惜統共隻有三瓶,一瓶給了皇後娘娘,一瓶丟給太醫院研製,而這最後一瓶啊——被陛下賞給了當時的朝中紅人。”

季念怎會聽不出蘇翹口中的朝中紅人是誰,她拿回蘇翹手中的藥:“你聞錯了吧。”

“我怎麽可能聞錯!”蘇翹喊道,“而且就算我聞錯了,這底下的字可騙不了人吧,你看這瓶子底部燒了個‘禦’字,和我爹之前帶回家鑽研的那瓶一模一樣!”

謝執送藥時根本沒提過這些,季念盯著瓶底喃喃道:“他給我時說是成二在外頭隨手買的。”

蘇翹耳朵尖,撇撇嘴:“念念,你說謝執這到底是關心你,還是不關心你?”

季念張張口,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

整個覺春樓中隻有她們這處突然莫名的靜,沉默中,一道帶著調笑意味的聲音從身後悠悠傳來:“三小姐怎麽不說話?”

季念心中咯噔一聲,立刻回過頭去。隻見一人身著紫色暗紋織錦的長袍,修長的身姿在來往的客人中極為顯眼,周身貴氣而不失雅致,唯嘴角噙著一抹玩味的笑讓他多了幾分不正經。

季念不可能不認識這個人——是荀紹景。

她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荀紹景,偏對方絲毫不覺有什麽不妥,信步走上前。

季念福身:“荀公子。”

自打上次她因找謝執而和荀紹景見了一麵後,兩人便沒再有過交集,但要說她最不想見到的人,無疑就是荀紹景。

不為別的,隻因為他太了解自己和謝執的過去了。

荀紹景尋不到她垂下的眼:“看來三小姐不是很歡迎我。”

季念回神:“沒有,隻是在想方才起我便沒有將帷帽掀起,荀公子是怎麽認出我的。”

荀紹景笑著靠在櫃台旁,自說自話地拿起一塊糕點:“自是沒有謝執認得那麽快,都說三小姐與蘇家大小姐關係好,我是靠蘇大小姐才認出你的。”

蘇翹挑挑眉,與他對了個眼。

季念卻是微怔,問道:“什麽叫……沒有謝執認得快?”

荀紹景頓了頓,優雅地咬了一口糕點:“沒什麽,我是說今日換成謝執他也能認出來。”

“所以,”荀紹景勾著尾音,“方才蘇大小姐的話,三小姐是怎麽想的?”

季念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不自覺地握緊手中藥瓶:“他本就不在意那些身外的東西,不管貴重與否,出於禮節他都會送藥的。”

荀紹景順著她的話:“所以三小姐覺得他不是在關心你。”

季念很快抬頭:“不是。”

荀紹景:“那是什麽?”

身後有客人結伴離開,門口說說笑笑的聲音格外響,季念複又低頭,木然看著手心的藥,沒能給出一個答案。

可她不答,荀紹景卻勾勾嘴角:“你也不知道,對嗎?”

“我猜以三小姐的性子,定覺得謝執不會耽於過往,更不會再將你放在心上,可昨日一事,卻猝不及防地將一切都推翻了,對嗎?”他繼續道,“三小姐與謝執都是聰明人,偏是太聰慧了,想得太多,所以每每遇到和對方有關的事便都想不明白了。”

季念垂下的眸子遲遲沒有抬起,心中的弦卻被狠狠撥動,發出悶悶的餘音。

餘音漸消,但撥斷那根弦的下一句話接踵而至。

荀紹景慢慢站直了些,說道——

“你們曾經如此好,好到手捧枯枝都想訴於對方它被折下時的脆響,可怎麽如今就不敢確定他就是對你念念不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