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雨夜往事
那是一個雨夜,趙澤瑜提著一柄劍歸來時在殿門口看到了不知佇立了多久的趙澤瑾。縱然被雨水衝刷了良久,趙澤瑾還是聞出了他身上濃重的血腥氣息。
那時兄弟兩人已然幾乎形同陌路,趙澤瑾閉了閉眼,還是問道:“你去殺了聞秋遠一家?”
趙澤瑜並不遲疑:“是。”
趙澤瑾聲音有些發顫:“那是數十條人命,你竟也如此輕描淡寫。”
相比趙澤瑾,趙澤瑜確然是十足的輕描淡寫:“皇命如此,更何況,江湖中人介入朝局,本就自有其取死之道,他刺殺朝中重臣,按律當殺,死得不冤。”
趙澤瑾忍無可忍:“我從未說過他不當殺,可難不成幾歲小兒也有罪嗎?安王殿下,你告訴我,他的親眷有何罪行,竟要以命相抵?”
沉默了半響,趙澤瑜才道:“這是他們的命。”
話音剛落,清脆的聲音便炸響在了趙澤瑜的臉上,趙澤瑜一直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有一瞬的空茫,後知後覺地摸了下自己有些刺痛的臉頰。
趙澤瑾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這是他第一次打了自己的弟弟,而趙澤瑜也終於因此而有所觸動。
可惜,也隻是一瞬,因為趙澤瑜很快平心靜氣地問:“秦王殿下打夠了嗎?若是沒什麽事便請回吧。”
似是終於被他的麻木不仁所傷,趙澤瑾抓住了他的衣領,聲音近乎哽咽,一向溫謙高貴的青年在絕望地懇求自己的弟弟回頭:“小瑜,你醒醒吧,別再錯下去了。”
“你真當你現在權柄在握嗎?你以在明之身,行暗影之事,早成了多少人的靶子。更何況,你可知人命害得多了是會有報應的,回頭吧。”
趙澤瑜愣了一下,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譏諷:“秦王殿下,該醒醒的是你。你想讓我變回以前那個唯你馬首是瞻的廢物皇子,仰人鼻息嗎?皇家是沒有親情的,就算你將來登基,你還會記起一個除了跟在你身後什麽都不懂的廢物嗎?更何況若是其他皇子上位,你連你自己都保不全,談何保護我?”
“握在手裏的才是自己的,秦王殿下,你生來養尊處優,被高高捧在神壇之上,沒有過孤苦無依的日子,你不懂我這種泥裏爬出的卑賤之人想要的是什麽。什麽報應,我不怕,我是比報應還要毒煞百倍的天譴。”
他將趙澤瑾攥著自己衣襟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像是在一絲絲扯斷他們最後的兄弟情義:“秦王殿下,我受夠了你的憐憫施舍,我對於你來說不過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而已,您大可換一條尾巴搖得歡快的……”
又是一聲脆響,趙澤瑜並無意外地將被打得偏到一側的臉轉了回來,分明挨打的是趙澤瑜,可是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竟是趙澤瑾。
趙澤瑾終於受不住地後退幾步,臉色蒼白得如同水鬼一樣:“夠了,不要……”不要再去侮辱過往的那些真心實意了。
你所以為的深情厚誼在那人眼中不過是一段扭曲的屈辱罷了。
趙澤瑜從善如流地閉了嘴,牙齒早已將嘴唇內部咬得血肉模糊。
他唇齒如刀,將奉若神明的人親手萬箭穿心,將視作珍寶的真情親自踐踏葬送,化作千倍反噬,拖他入地獄,永世沉淪。
雨一直在下,兩把竹傘卻不知何時起盡數被主人扔到了一旁,趙澤瑾直視著這個陌生的弟弟,驀地開了口:“自從四年前你嶄露頭角,老師和舅舅一直在告訴我人心易變,告訴我安王殿下已同我陌路,我從未信過。”
趙澤瑜喉頭滾動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道:“嗬,多謝秦王殿下抬愛。”
他的話卻仿佛再不能讓趙澤瑾分出一點心神,隻是陷在自己的情緒與回憶當中:“每次我都在告訴自己你一定有苦衷,我應該相信自己帶出來的孩子。”
趙澤瑜的眼睛半眯著,似乎頗為不屑。
“可是到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以為的兄友弟恭也不過是你曾經給我營造的一個夢而已,夢醒了,自然就碎了。我仍然感謝你曾經織就的夢境,安王殿下,祝你全程似錦,得償所願。如你所說,若將來有一日你身處上位,你認為在我這裏受到過的屈辱盡可讓我償回來,我隻求你放過曦兒和苓韞。”
他在同趙澤瑜告別:“小瑜,我最後一次叫這個名字,兄長與你話別。安王殿下,從此山高路遠,你我再無瓜葛。”
細密而靜謐的雨幕中,趙澤瑜目送趙澤瑾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盡頭,忽而便一手撐住院牆,仰天長笑了起來。
他笑得不知所謂,而後貼著院牆倒了下去。
半個月後,趙澤瑜遇刺,是聞家的江湖勢力所為。趙澤瑾徘徊良久,他話說得狠絕,可終歸還是擔心,到底來了弟弟府上探望。
他本以為自己會吃個閉門羹,可誰知府上侍衛徑直帶他入了內室。
趙澤瑜陷在被褥中,受了傷臉色蒼白得很,身上瘦了一大圈,躺在那裏幾乎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樣。
那侍衛將他帶入便下去了,趙澤瑾便也有空間時間仔細看一看現如今的“朝廷鷹犬”“走狗爪牙”安王殿下。
昏睡的趙澤瑜連皺眉都是靜悄悄的,靜靜地縮在被子裏,像是封存的石像一樣。
他府上冷清非常,趙澤瑾才想起來乘風被他送去了邊境,似乎他府上連個管家都沒有,也沒有侍女。那些侍衛出沒都沒個聲音,也不會多事去體貼主子,整個安王府像是白日裏遊離的幽冥府一般,不似人間。
趙澤瑾歎了口氣,終究還是將熄滅的炭爐重新燃起,而後拉開了趙澤瑜的被子。兄弟多年,縱使心意是假的,可一些習慣總還是真的。
趙澤瑜向來不喜除了乘風以外的下人近身。
他拉開趙澤瑜的中衣,絕不會想到下一瞬眼前的場景讓他在失去趙澤瑜的往後餘生都不得安寧。
那新的刀傷旁邊,一個仍在發炎、深四寸有餘的劍傷赫然陳列。
趙澤瑾是上過戰場的人,這種傷一看便大致知道受傷時間——大致是在半月以前。
如晴天霹靂一般,趙澤瑾定在了當場。
那個雨夜,趙澤瑜帶著深入髒腑的劍傷回來,遇到了自己。他受著傷,被自己詰問,挨了兩個耳光。
可為什麽他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撐在自己麵前?
趙澤瑜一直昏睡著,也無從問起。他隱約間似乎覺得抓住了什麽,可還沒等他想明白,北境告急,他終歸沒來得及等趙澤瑜醒來。
洛帥早在三年前便將北境交給了諸位將軍,回了京城養老,邊境曾有一次裁軍,兵力不足,在北原早有預謀的攻勢下節節敗退。
趙澤瑾自請領兵馳援,而後麵種種事端則讓二人再度涇渭分明。
於是趙澤瑜再也沒機會知道他的兄長在像模像樣地放過狠話之後,仍是忍不住對弟弟的心疼,來看了他。
直到葬身北原,趙澤瑜再沒有聽到過一聲“小瑜”。
往事種種將趙澤瑾心口灼燒得幾近暴烈,他幾乎有些分不清這是真實的還是眼前的弟弟隻是他的一個幻夢。
趙澤瑜安靜如雞,不時偷瞄他哥的神情,以期不時來個撒嬌大法,將他哥的怒氣糊弄過去。
這一看便覺兄長神情有異,嚇了一跳,這可是在禦前,遂擠眉弄眼地示意他哥。
趙澤瑾將眼前種種幻影按了下去,聲音不辨喜怒,卻是讓趙澤瑜活生生打了個寒戰:“怎麽傷的?”
趙澤瑜:“……”
得,他哥絕對看出來是怎麽回事了。
因此他一臉悲苦地指了指平寧侯,指望著他哥能在這老頭子身上把怒氣發完,放過他這個可憐又可愛的弟弟:“兄長,就是他讓手下傷的我。”
趙澤瑜眼珠一轉,繼續添油加醋:“兄長,他還罵我豎子還要讓我給盧明赫屈膝道歉呢!”
對不住了平寧侯,誰叫你非得往裏麵摻和還想害兄長呢?
趙澤瑾一眼看出小兔崽子禍水東引的打算,隻和善地衝他一笑,笑得趙澤瑜心中惴惴,然後轉身對皇帝道:“父皇,這案子幹係甚大,平寧侯身為盧明赫祖父,雖無大的過錯,也應當避嫌。更何況澤瑜畢竟是我大啟皇子,不明不白地被平寧侯所傷,平寧侯又縱容手下打傷我秦王府府兵,還是要請平寧侯給個說法。”
平寧侯氣成了一隻呼哧帶喘的風箱:“陛下明鑒,臣絕對不曾讓人傷到過八皇子,是……”
太醫已經在給趙澤瑜處理傷口了,隻是再小心這傷口仍是入內三分,趙澤瑜當場疼得叫了一聲,眼淚要掉不掉的:“侯爺好生有趣,不是你的手下傷我,難不成還是我自己傷的不成?兄長嬌慣我,我連血都沒見過,見到你那刀都嚇得不行。侯爺,我知道你覺得我人微言輕,可我好歹也是父皇的兒子,你怎麽能這麽欺負人呢?”
他越說越傷心,愣是把自己說哭了,不時眼巴巴地看著皇帝和趙澤瑾,活像個受了委屈朝主人撒嬌的小寵物。
趙澤瑜前世對自己處處狠絕的場景曆曆在目,皇帝並非不曾懷疑過這是他的苦肉計,隻是他記憶中的趙澤瑜都是趙澤瑾出事後的淡漠深沉,對小少年趙澤瑜他從無關注當然也無從判斷。
他這一鬧皇帝也覺得自己想多了,澤瑾他是知道的,養孩子從來都慣得不像樣,恨不得捧在手心裏,趙澤瑜想必此時也是一身嬌氣,對自己是下不去手的。
看他哭得可憐巴巴的,好不委屈,皇帝內心也被觸動了一下,笑罵道:“一點小傷,哭哭啼啼的成什麽體統。”
他麵色驟地放了下來:“平寧侯,澤瑾說得不錯,你還是避嫌為好。朕念在你年歲已高、過往有功的份上,朕不追究你傷了澤瑜的事情,但往後你行事還是要多些分寸,你,可明白?”
平寧侯幾乎咬碎了一口牙:“是,臣明白。”
趙澤瑾又恢複了那般風度翩翩的模樣,笑得和煦:“那兒臣便先帶澤瑜回府了。”
趙澤瑜:“……”
我可以不回去嗎?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