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話本
窗外黃鸝啼聲婉轉,梨花開得正盛,風一吹,便紛紛揚揚飄了進來,落在對坐的二人衣發上。
靜默凝神中,卻是誰都忘了去拂。
最終還是明姝先回過神來,緩緩念了一遍道:“……暗衛?”
溫世晏微不可查地顫了下眼眸。
心下倏然一滯,他不動聲色的抬手拂落肩上梨花,目光落在悠悠落下的花瓣上。
“嗯。”
他並不否認,隻是依舊不願對上明姝的視線,頓了下垂眸道:“若是你不喜歡,我……”
豈料出人意表,散漫自由慣了的明姝得知自己被暗衛跟著,竟沒有惱怒的意思。
她輕笑了一聲,反倒將心思放在揶揄溫世晏上麵。
“哎呀,真瞧不出來,世叔前幾日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倒真像是半分不在意我離開相府,想不到啊,嘖嘖……”
她說這話沒往旁的心思上想,絲毫未覺出溫世晏的僵硬,一邊咯咯地笑,一邊抬眼好奇地往靜室中角落看去,“那暗衛在哪裏?”
陶丹瑩猶帶著火氣坐了下來,白她一眼沒好氣道:“要是能被你瞧見,那就不叫暗衛了。”
“說的也是。”明姝正好奇,未與她辯駁。
溫世晏道:“不會靠太近。”
明姝這才“哦”了一聲,略顯失落地收回目光,又問他:“世叔方才說,若是我不喜歡,就怎樣?”
不等對方回答,她又自己道:“可要是我身邊沒了暗衛護著,遇到了壞人又打不過怎麽辦?”
“你這問題問得好是無聊,表哥怎麽可能真不管你?就算沒了暗衛,肯定也會私下裏買些會功夫的丫頭……”
說著說著,陶丹瑩猛然反應過來自己似乎又不小心說了太多,撇了撇嘴角,哼聲:“反正你這話問了白問就是了!”
“這還白問?”
明姝道:“我至少不會問世叔,若是我連私下裏買的丫頭都不要,世叔這樣日理萬機,倘是得了空,會不會分與我些許精力,親自注意我的動向——這才算問了也沒意思吧?”
反正,這樣的事怕是連在夢裏都難見。
明姝與陶丹瑩又鬥起嘴來,卻見溫世晏將手中茶杯放回案上,垂眸看著微微晃**的茶水,半晌自言道:“會。”
溫世晏的語氣不重,力道也極輕,聽在旁人耳中,就仿佛隻是一聲歎息似的。
可他那總是因緊繃抿著而顯得涼薄的唇,分明噙了隱約的笑意。
“啪嗒”一聲,陶丹瑩手中的胭脂盒掉落在案,書案自然是紋絲不動,隻是杯中茶水亦跟著晃了漣漪。
飲茶人再低頭時,杯中之物又變回了寡淡的茶水。
陶丹瑩顧不上去拾起案上的胭脂,隻是不可置信地看著溫世晏,“表哥,你、你……”
溫世晏亦是一頓,仿佛也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一般,神色有些僵。
但旋即他便恢複了往日冷峻的姿態,站起身來,欲離開靜室。
“表哥……”
陶丹瑩還想問什麽,溫世晏卻已提了步子,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也便是在這時,明姝開了口,感歎道:“世叔與我爹的交情竟好到了這個地步……”
竟連她這樣過分的要求也應了下來。
聞言,恰好行到門邊的溫世晏腳步一頓,未轉過身。
幾息之後,隻語氣不明地“嗯”了一聲,便離開了靜室。
留下陶丹瑩與明姝獨處室中。
陶丹瑩看看表哥離去的背影,又看看悠然撐著下巴的明姝,惱道:“你就一點也看不出來嗎?”
“看出來什麽?”明姝不解。
陶丹瑩越發惱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手裏的香帕都被絞得皺巴巴的,在心下天人交戰許久,陶丹瑩到底隻是恨鐵不成鋼道:“沒什麽!你真是氣死我了!”
說罷,胡亂拾起案上的胭脂盒,也出了靜室。
陶丹瑩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因著祝明姝的遲鈍生氣。
她自覺不喜歡祝明姝,按說祝明姝方才不解表哥話中意,她該開心才對。
可真知道祝明姝對表哥的心意一無所知時,她又無端著急。
表哥與祝明姝這兩個人,一個太克製內斂,另一個又太遲鈍,這麽耗下去……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時,陶丹瑩嚇了一跳。
她操心這個做什麽?就算祝明姝是比陶禦史家那個慣會討好表哥的陶佩君好些,她也不想讓對方真成為自己的表嫂。
“笨死了,都笨死了!”止住了莫名的念頭,陶丹瑩口中忿忿罵著,又猛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怔在原地。
她原先是來問表哥討要暗衛的。
怎麽把這個也忘了。
懊惱地跺了下腳,陶丹瑩提著裙裾朝溫世晏離開的方向小跑著跟了過去。
殊不知,她要討要的暗衛此時就在房簷之上,將底下人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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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姝也不明白陶丹瑩那大小姐又同她慪什麽氣。
綠漪已經端了水來替她拭淨了臉,兩人又由書院小童引著去將身上的男子院服給換了下來,再出來時,明姝形容裝扮已與平時無異。
說來也算默契,她與溫世晏分明誰都未敲定下來要回相府的事,可當她去蹴鞠場附近找溫世晏的時候,對方還未離開,果然也在等她。
此時木射比試約莫剛剛結束,祈安書院的學生們從蹴鞠場中魚貫而出。
見著一襲藕荷煙紗裙,端是雲鬢花顏的明姝,紛紛吃了一驚。
方才在場中初見她青絲泄落的時候,雖然也能瞧出五官姣好,可沒想到褪盡慘白脂粉後,竟是這般逞嬌呈美。
“小姐,丞相出來了。”綠漪見著溫世晏離開看台的身影,對明姝道。
明姝聞言眼睛一亮,朝綠漪所指方向看去,拉著她便要進場,“我們也過去。”
哪曾想才走了幾步,身後便有一道聲音響起:“姑、姑娘留步!”
“嗯?”明姝轉過頭,對上那說話的人,“怎麽,方才比試的時候這是你們男子的地盤,結束了也不叫人進麽?”
“不,不是的……”
明姝語氣這才和善了些,“那叫我做什麽?”
“我、我……”隻見那書生羞赧地低下頭去,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等了好一會兒,明姝有些不耐,卻見那群少年推推搡搡,最終是給她遞果子的那個少年被迫站了出來,摸著頭頗不好意思道:“不知師弟,不對,不知姑娘芳名……可是奉京人士?”
噢,原來是問名字。
明姝對這人印象還不錯,道:“祝明姝,迎縣人。你呢,你這書呆子叫什麽名字?”
“祝姑娘好,小生姓許名熠,我……”
他還沒說完,身後一堆少年人便互相推擠著上前來,也跟著道:“祝姑娘,我是……”
“祝姑娘,你還記得我嗎?我還踢進了一回呢……”
明姝被這群人擾得耳根煩,正發愁要如何應付,忽聽熟悉又冷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明姝。”
心道救星來了,明姝忙轉過頭去,甜甜喊道:“世叔!”
不談溫世晏的官職,單是他這樣一身常服立在一群半大小子中間,渾身的氣勢已足夠將人震住。
因著年歲的緣故,溫世晏身上已沒有半分浮躁,就像經年打磨而出的溫玉,自現光澤。
明姝發現,溫世晏與這群少年書生站在一起,竟然一點也不顯年紀。
“看我做什麽?”溫世晏道:“走吧。”
明姝忙收回神思,與綠漪跟了上去。
溫世晏來時未預想到明姝真會回府,隻備了自己的馬車。
好在馬車寬敞,坐兩個人倒也不顯擁擠。
明姝坐在溫世晏對麵,隨手翻了翻小案上的東西,盡是些書啊折子什麽的,忍不住道:“世叔,你車裏怎麽什麽都沒有啊。”
她又問:“世叔平日裏不會看話本嗎?”
溫世晏垂眸看著手裏的書,聞言也不抬眼,“不看。”
“小時候也沒看過?”
“嗯。”
明姝覺得驚奇,很是不敢相信竟然真有人對話本不感興趣。
溫世晏話少,路上又無聊,明姝便忍不住同他說起話本的有趣來,還專門講了幾個關於書生與妖精的故事。
溫世晏原本不接話,隻是由她講。
到後來,他道:“不過是時人隨意編的故事罷了,哪有那麽多貌美的妖精。”
溫世晏居然真會同自己談論這無關緊要的東西,明姝既意外又歡喜。
她忙道:“這個我知道!要麽便是寫話本的人不屑去寫,又或許是生得不好看的妖精大多不好意思見人,話本裏自然都是美貌的妖精咯。”
聽她這解釋,溫世晏無奈地彎了下嘴角,又道:“那也不是每個貌美的妖精都該愛上書生的。”
“倘使真是修行了千百年的妖,心性應當堅定,更何況,人妖壽數有別,這些故事本就是誤緣。”
溫世晏說話的時候總是不疾不徐,聲音也好聽,明姝聽得一怔一怔,靜默了一會兒才將自己的目光從那張過分俊美的麵龐上收了回來。
她不讚同地搖頭,“世叔啊,你真是古板!都說是話本了,還這麽在意細節。而且真正的情愛本就不該囿於時間與年歲,喜歡便是喜歡了,若是束手束腳的,那多沒意思!”
明姝說得頭頭是道,卻未發現對麵的人神情微變,指尖書頁久久未被翻過。
須臾,耳邊便傳來一陣街市的喧鬧聲,想是進了城門。
明姝這才想起一件事來,忙對溫世晏道:“世叔,你叫車夫往城西走,我得去給小玦留封信,不然他休沐回來不見我和綠漪,一定會著急……”
後頭的話溫世晏並未細聽,神思都集中在了明姝口中那個親昵的稱呼上。
他抬了眼眸,緩緩道:“……小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