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打下那座城(二)
那個接過虎符的自己,眉眼低垂,像死了一半。
“放手啊,大荊還是會亡……”夢中的暮芸無力地站在“自己”身後,試圖攔住她:“你不要傷害他……”
駕車的柳四娘忽然聽見轎子裏傳來了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她尚且來不及反應,已經先有一柄長刀伸了過來,猛然挑開了殘破的車簾。
“顧大帥!您幾時來的?”
柳四娘看清了來人是誰,剛問了一句,卻又立時噤了聲。
因為他們顧大帥的臉色簡直寒得可怕。
車廂內,嬌小的女子已經翻身坐起,身上原本蓋著的皮貨滑落了一半,隻能用右手虛虛提著;另一手則勉強搭住了馬車的車窗,用以維持平衡。
她胸膛上下起伏,臉色蒼白如紙,唇色因病情而殷紅鮮豔,就連小小的耳垂也透著粉。她滿臉都是淚痕,眼角也綴滿緋色,眼中泛著星星點點的水光,目光中還帶著大夢方醒的殘破。
就像隻可憐兮兮的小豔鬼。
暮芸的眼淚還沒擦幹淨,人卻已經清醒了;這一醒,那個屬於輔政帝姬的靡豔靈魂便回來了。
她指著碎裂在腳下的一個瓷瓶笑道:“大帥不必緊張,大抵是我夢中掙動,將東西不小心打碎了。”
顧安南依然寒著臉不說話。
暮芸將皮毛提起,自己兩手一攤,又靈又媚的眼含笑看向他:“眼下我已是奴身,就算打壞了也賠不起——要麽肉償?這我倒是很願意的。”
柳四娘劇烈地咳嗽起來,順帶捂住了少年姚諒的耳朵,把趕車的馬鞭往大帥手裏一放,自己趕緊帶著小少年跑掉了。
暮芸見狀,抱著被子往馬車門口湊了湊,彎著眼睛笑道:“你要為我趕車呀?”
顧安南手裏拿著馬鞭,瞬間便想撒手,但又不知道是在和誰較勁,惡狠狠地將馬鞭攥緊了。他盤膝坐在馬車外趕車的地方,驅車跟上大部隊的速度,冷聲道:“車駕甚大,我隻是不想讓你耽誤行軍的速度。”
暮芸披著被子坐到了馬車門口,向後倚靠在車門上瞧他,咕咕噥噥地說道:“我又沒讓你解釋。”
顧安南不說話了。
暮芸看著他背影,終於從夢裏清醒了過來,她靜靜地想,這個人還活著,真好啊。
雖然大荊已亡,山河已覆,但這個人還活著,真好啊。
她抬眼瞧了瞧,又好笑又稀奇:“這不是我那個和親用的六角金鸞車嗎?明明都讓我燒了,怎麽又讓你們撿回來了?”
也是工部那些人督辦得力,她這輛“婚車”結實得很,又是放火燒又是拖豁延,車的整體骨架竟然還沒散!隻不過被燒過的馬車到底有些漏風,怪不得她睡夢中總是覺得很冷。
想來顧安南他們安定了匈奴這個大後方之後還有著急的事情要辦,她暈倒之前影影綽綽地聽見是要去南境牧州。
不過也是,北邊的楚淮勢大,南境的大小勢力又多如牛毛,不說處處是敵人,至少好過的安生日子也沒那麽多。
“芸殿下,”顧安南將這幾個字咬得很緊,仿佛一種諷刺:“你落到我手裏,一時還未死,那是因為我留著你還有用。”
暮芸點點頭。
她不答話,顧安南就想看她一眼,但他梗著脖子沒動,冷聲道:“你和親匈奴的嫁妝裏有南境堪輿圖,在何處?拿出來。”
“拿也可以,”暮芸覺得身上一時冷一時熱,太陽穴脹得厲害,眼前也一陣陣地看不清。她燒得都有點糊塗了:“你拿紅糖餅來換。”
顧安南蹙眉道:“什麽?”
暮芸哼了一聲,攢起力氣大聲道:“我要紅糖餅!熱的!現在就要!”
她以為自己很大聲,實則因為病著,聲音很輕很輕,又加上嗓子腫了,簡直就像隻奶貓在發脾氣。
顧安南:“你睜開眼睛看看。”
暮芸不用看也知道,既然是要往牧州去,那麽現在肯定就是從草原荒漠往大荊方向走;這條路荒僻闊遠,走上十裏都未必能看到一個人影,更別提什麽紅糖餅了。
“我不管,”暮芸精神了一小會兒,病氣又上來了,懨懨地垂著頭,將整個身體都縮在皮貨裏:“一手交餅一手交貨,你自己想吧。”
顧安南深吸了一口氣,將他那柄沉甸甸的長刀一拋,分毫不差地紮入了暮芸身邊的車廂地麵。長刀微微打晃,散著如有生命般的寒光,以為離得太近,甚至還能聞到上麵些微的血腥氣。
這柄刀名為‘宙沉’,是天下有名的凶兵,經過幾代煞神的手,早在跟著顧安南之前便不知沾了多少血腥;待到了他的手上,更是隨著他四處征戰。
宙沉之下亡魂無數,抽刀出鞘的時候,仿佛還能聽到百鬼嚎哭;便是欒提頓這樣的魔頭,也會在見到宙沉的時候勃然色變。
顧安南手中仍在禦馬,微微仰頭看著前方:“我沒工夫跟你玩,你不拿圖,便有的是苦頭給你吃。”
他半天得不到回應,總算偏頭去看了一眼——
卻發現暮芸已經睡著了。
竟然睡著了!
有這樣的凶兵在身前鎮著,她竟然還睡得著?!
暮芸就靠在馬車邊上,臉上還泛著病態的薄紅,她的身體狀況大抵是真的不怎麽好,與其說是睡著,不如說是一陣一陣地發暈。
凶悍的宙沉在她身前微微打著晃,似乎也很無辜。
她到底是真的心大,還是真覺得自己不會把她怎麽樣?!
就在此時,拉車的駿馬似乎是踩到了石塊,車身忽然劇烈地顛簸了一下,暮芸身子一歪,竟是朝著宙沉的刀鋒倒過去了!
宙沉有吹毛斷發之利,若真叫她碰上,隻怕就此便死了。
顧安南唰然出手,瞬間將她向後按在了車壁上,他的動作快得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手臂簡直如同自己有意識一般——
暮芸被他一搡,迷迷糊糊地醒了,莫名其妙道:“發生什麽事了,你做什麽這麽緊張?噯?宙沉怎麽紮在這了?”
顧安南的胸膛還在上下起伏,後背上都是被她嚇出的冷汗,但他實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收刀回鞘的時候,他簡直恨不得打宙沉一拳。
沒用的東西,就知道丟人。
“堪輿圖就在我腦子裏。”馬車口的風太大,暮芸大抵猜出來宙沉被抽出來是做什麽的了。她往裏縮了縮,隻在皮貨外露出小半張臉:“是我胡鬧了,不要什麽紅糖餅了;你讓我睡一會兒,等天大亮了就給你畫出來。”
她蓋著的皮貨還是從欒提頓的營帳裏搜出來的,匈奴人就喜歡那些寬寬大大的東西;她縮在裏麵小小的一隻,不知怎麽就顯得有點委屈。
明明是個翻手雲覆手雨的政客,怎麽還能委屈上了呢?!
顧安南瞧了她一眼。
紅糖餅,不要了。
這嬌氣的狗東西竟這麽好說話了?
從前她想要什麽,總是不鬧到天翻地覆不罷休,若說想吃什麽東西,自己便隻能天涯海角地去給她找。
最過分的一次,是他作為禁軍統領,陪同她這個帝姬去參加王公貴女的及笄禮。暮芸一時興起,非要吃儀典上要用的“桃花羹”。
若不給她弄來,她就要趴在懷裏左一遍右一遍地撒嬌。
那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他堂堂一個禁軍統領,隻能親自去將桃花羹偷出來了。
“就這麽好吃啊,”彼時的自己抱臂站在廊下,看著她開開心心地用小勺子舀甜羹吃,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桃花羹讓你吃了,一會兒人家貴女用什麽祭奉祖宗?”
小暮芸眉眼彎彎,噠噠跑到他身前,舉起一勺羹遞到他嘴邊:“管她作甚——嚐嚐嘛!”
他剛吃了那勺羹,她便立即踮起腳在他唇邊小雞啄米似的親了一下。
然後,這漂亮的小流氓笑眯眯道:“好甜呀!”
那羹實在甜得膩人,可也就是這麽一點點的甜,在他口中蔓延了好幾年,直到她親手將刀鋒插入了自己的肺腑,腥甜的鐵鏽氣才終於將桃花的香氣衝散了。
“現在就畫。”顧安南拿出一個木盒,扔在了暮芸身前的地上,木盒被摔開了,裏麵掉出了紙張和放在竹筒裏的墨:“今夜子時若不畫完,你就滾出這輛馬車。”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數年前,長安陸太師府。
及笄禮上,正想端著甜羹祭奉祖宗的陸家貴女陸金藍:“我羹呢?我好大一碗羹呢?!”
一回頭,猛然看向慣愛吃甜的帝姬。
小帝姬(微笑):“陸氏女瞧本宮作甚?”
陸金藍:“……我就想問問。”
帝姬:“請講。”
“你偷吃羹,”陸金藍咬牙切齒:“顧大統領嘴邊哪來的桃花片?!!”
於是此日之後,遍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顧統領乃是內定的準駙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