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主與悍匪
許多年後,暮芸仍然記得這一天——她從一國帝姬變成奴隸的這一天。
天地昏黑,黃沙漫卷,無邊無際的沙漠裏,隻有一隊披掛著紅綢的百人隊伍在沉默中行進。隊伍正中的暗紅色八角形轎攆車上還刻著六隻栩栩如生的金鳳。
這是一支和親的隊伍。
軟轎裏伸出一隻玉白的手,指間還泛著一點紅,手的主人似乎有些乏了,在虛空中點了點:“出邊境了?”
“回殿下的話,快出芸城了。”護衛首領策著無精打采的馬趕上前來,指著前方的石碑低頭答道:“過了界碑便是匈奴地界。”
轎簾從裏麵被掀開了一個邊。
隨著簾子被掀開的動作,灼熱的光線也跟著跌進了轎中,那女子單手撐著軟簾,膚色白得近乎脆弱。她穿著一身華麗繁複的婚服,大金大紅,卻依然遮掩不了她本人的風姿。
暮芸並不像尋常話本子的公主那樣端莊貴氣,她身上不知怎地,竟有種難以言喻的嫵媚,乍一著眼,惑人至極。若不是還有大荊皇室四百多年的氣度在身上鎮著,單憑這副長相,便能壓住秦淮河岸的三十裏紅樓,將一眾鶯鶯燕燕襯得毫無顏色。
若拋開品性不提,帝姬暮芸這張臉還是有點東西的。
“小高大人呀,”她抬起如貓般靈動的眼,懶懶地往前瞧了一眼:“你瞧前麵那道鬼煙,莫不是蠻子來接親了?”
小高大人霎時從她容貌中回過神來,提刀肅容道:“是,屬下這就去探看。”
“用不著,”暮芸忽然沒由來地往大荊的方向瞧了一眼:“咱們就在這等著。”
果然如她所料,木蘇爾部的“接親”隊伍根本就不把界碑當一回事,三十六胡騎打著呼哨朝著此處衝來,馬蹄踏碎了大荊朝最後一點聊作遮掩的尊嚴,瞧著不像是來接人,倒像是來殺人的。
胡騎衝到近前,膘肥體壯的戰馬將整個儀仗隊驅趕成了一個圓形,而後打馬圍住了這隻隊伍。這些匈奴騎兵服侍各異,有些幹脆赤著胸膛,隻在上半身斜著圍一塊紅布,他們狼一樣的眼睛盯著軟轎,口中發出滿帶下流意味的笑聲。
大荊護衛們手持長劍向外,小高大人背對軟轎,額頭上已流了汗:“隻要臣下一息尚存,必不叫殿下受辱。”
轎子裏卻沒有人應聲。
小高大人敏銳地發現,這些胡蠻跑馬的速度都在同一時間慢了一慢,臉上顯出些許癡迷的神色。他這才發現,是帝姬自己從轎子裏走出來了。
暮芸不是一般的公主,準確點來說,她是大荊曆史上唯一一位在亂世裏輔政,挽大廈於將傾的女性攝政王。
三年前,先帝猝然而亡,天下大亂,各地起義軍層出不窮,太子尚且年幼,根本無力支持朝綱。
如果不是大長公主暮芸一手平定了局勢,勉強撐住了這搖搖欲墜的江山,隻怕各地的老百姓早已流亡於戰火,惶惶不可終日了。
暮芸雖也自認風流浪**,但她身上既然穿著代表國家的嫁衣,自然便容不得任何人如此輕侮。
暮芸站在轎門邊上,隨手將鬢發順在而後,輕聲一哂:“欒提頓,躲在後麵作甚?本宮都依言嫁過來了,你早日出兵助我平叛,咱們這樁買賣就早日落定。”
胡騎之後,一人應聲驅馬而出。
隻不過來的並不是她口中的“欒提頓”。
對方年約五十,上挑的眼角裏露出些微精光,目光放肆地從暮芸身上的曲線滑過一遍,用蹩腳的漢話說道:“單於在王庭。我,左賢王,玩你。”
他一說完,騎兵堆的胡人們便縱聲大笑起來,其中一個甚至還去拉扯隊伍後麵的侍女,那女子被從馬車裏活生生拖了出來,又被提在馬上褻玩,侍女發出撕心裂肺的淒厲叫喊。
暮芸眉峰動了動,站直身體:“放開她。”
左賢王渾若未聞,慢悠悠地打馬上前,伸出馬鞭在暮芸臉上輕佻地一滑,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懶懶地說了句胡語。
欺辱侍女的胡蠻聞言,不滿地罵了一聲,直接將那滿臉淚痕的侍女扔在了地上,暮芸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隻可惜連氣都沒喘勻,就見那胡人的戰馬突然高高揚起了前蹄,直接踩在了侍女的肚子上!
一霎時血肉飛濺,像一朵正當時的芍藥,驟然零落為泥。
暮芸閉了閉眼。
“別心疼,”左賢王看著那侍女不堪的屍身,渾不在意地對暮芸揮手道:“女子不就是用來玩的麽?若你服侍得好,我再去為你抓些漢女,要多少,有多少。”
暮芸慢慢睜開眼,眼底有一抹暗色唰然而過。
出來之前,她確實想過,此行可能會遭人侮辱。
畢竟現在長安危急,大荊王朝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放眼天下,到處都是“起義軍”,也隻有草原上的欒提頓有本事也有理由出兵幫她度過這次危機。
暮芸聽著那侍女瀕死泣血的呼喊,太陽穴跳個不停——
理智卻一再告訴她忍忍。
“轎子很大,”左賢王好整以暇地圍著轎子轉了一圈,忽然用鞭子在暮芸腰臀處拍了拍:“你,進去。”
暮芸反應過來他是什麽意思,忽然笑了起來。
漢女要多少有多少是嗎?
就連大荊王朝的帝姬,也是想怎麽欺辱就怎麽欺辱是嗎?
那人說得果然沒錯——
什麽退一步海闊天空,都是放屁,這烏糟糟的世道,從來就隻有“退一步變本加厲”!
“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暮芸朝左賢王勾了勾手:“本宮年少時有個相好,我喜歡他喜歡得不行,但是直到他死,我都沒讓他上過我的榻。”
左賢王雜亂的眉毛挑了挑,俯身過來,腥臭的氣息撲在了暮芸臉上:“他不行?”
“可能吧,”暮芸朝左賢王伸出了白嫩的手心,看起來就像是要撫摸他的輪廓,輕輕歎息著說道:“要是早知道他死得那麽早,便將他睡上一睡好了。”
左賢王並不怎麽能聽懂漢話,隻覺得小美人在懷裏嬌聲歎息,著實惑人,心想便是拚著被大單於訓斥,也得在這先弄了她。
美人眼中寒芒一閃。
“啪!”
左賢王隻覺得臉邊一股大力襲來,頸側似乎被什麽毒針紮了進去,左耳泛起巨大的嗡鳴,半邊臉都是麻的!
他整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蒙了,驚異之下竟是連馬都沒跨住,就這樣歪在了地上!
若單憑暮芸那雞崽似的力氣,自然不足以應付,但她手指間還夾著臨出京時太醫院送來給她防身的毒針,便是放倒幾頭蠻牛也不在話下,更何況是左賢王這麽個老東西?
圍觀者,不論是來“接親”的匈奴人,還是來“送親”的中原人,全都看呆了——
誰都沒想到看似嬌嬌弱弱的帝姬,竟然出手如電,一巴掌扇倒了左賢王!這根本就是在做夢吧!
隻有小高大人隱約看見,殿下似乎在廣袖之下扣住了什麽東西,隻有巴掌大小,卻精妙無比,瞧著竟像是一個極小的□□。
不過,殿下做了這麽多年的攝政王,有些自保的手段也不足為奇。
就在左賢王落|馬的一瞬間,暮芸迅速捉住了韁繩,就著轎子的高度翻身上馬!
“對不住了啊,”暮芸眉峰一挑,居高臨下地嗤道:“我們漢女呀,就是喜歡扇巴掌。”
她一襲紅衣,在烈日下策馬踱了兩步,左賢王忽然發現,這位帝姬的眉峰描畫得鋒銳如刀,烈得就像是他們匈奴女子。
“清白貞潔,算個狗屁。”這傳聞中高華無匹的帝姬罵了句髒話,反倒鮮活得讓人心驚:“隻是你不該糟蹋人命,也不該辱我大荊的儀仗。”
她說完這句話,回身給了小高大人一個眼色,而後在誰也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高高揚起了馬蹄,朝著左賢王的肚子狠狠踩了下去!
左賢王身側就是鑾轎,根本避無可避,饒是他多年征戰,也隻堪堪躲過了要害,卻仍然被踩得五內劇震,口鼻流血。
暮芸一擊得中,也知道自己就這麽點本事,眼下若要保儀仗平安,隻能趕緊將這些胡人引走,好給其他人撤退的時間;小高將軍看懂了她的安排,眼眶霎時紅了,咬著牙點了個頭。
暮芸拿定主意後,立即策馬衝出了包圍,朝著反方向沒命地奔馳在沙漠裏,像是要一口氣衝到天地的盡頭。
她身前是正在升起的太陽,風刮著她的麵龐,大怒的胡人們在身後狂吼地追逐著她,暮芸大紅色的喜服在風中烈烈飛揚,金紅色的陽光是如此宏偉燦爛,就像一場浩**壯烈的死亡預言。
她手中還有最後一柄利器,隻等胡人們追上來,便在這世界的邊緣自盡而亡。
“顧安南,我也沒能善終,這回你該開心了吧?”
胡人終究還是追上了她。
暮芸聽著身後開弓引箭的聲音,知道終究是逃不過了;她眼中含著生理性的淚水,唇邊卻綻放出一個解脫般的笑意,喃喃自語道:
“顧安南,我來給你賠命啦。”
胡人的鐵鉤繞住了暮芸的戰馬,馬匹翻倒,暮芸也隨著馬匹的嘶鳴摔飛了出去;熱燙的砂礫侵吞了她,身後一隻粗糙的大手已經勒住了她的衣領,肺腑中的最後一絲空氣也即將被榨幹,暮芸閉上了眼,一咬牙拔下來了頭上的簪子。
那是一支玉簪。
手藝粗糙,紋樣也簡單,很不襯她這樣精致的美人;然而這簪子縱有萬般不是,也終究還有一點好——
那就是頂梢足夠尖銳,捅進心口,便得速死。
輔政這三年來,玉簪從沒有一天離開過她。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暮芸發覺自己終於能死在這簪子之下的時候,心裏甚至是快慰的。
身下的大地發出震顫,暮芸被胡人士兵從背後踩在腳下,脖頸處被勒得越來越緊,那支簪子已經抵在了心口——
她準備好了。
“咻——”
後頸驟然一鬆,大片大片的新鮮空氣突然從鼻腔裏漫入了身體!緊接著,她感到全身一熱,伸手去摸,才發現自己後頸上被濺得到處都是血。
竟是援軍來了!
地平線上,一道黑色的防線沐著烈日朝著此處疾奔而來,羽箭過處,凶悍的胡人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自己身後的這個也不例外。
可自己明明是出來和親的,邊軍又早就不歸朝廷管了,眼下這支黑甲軍又是從哪裏衝出來的?!
暮芸深吸一口氣,這一翻身,卻看見了一個絕不該還活在世上的人。
那是一個男人。
黑靴黑甲,滿身是煞。
男人策馬疾奔而來,到得近前,翻身下馬,一腳蹬開了胡人腥臭的屍身,額上幾縷烏黑的發絲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垂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他手中箭開如滿月,身材挺拔勁瘦,黑白分明的眼中隻餘森然戾氣,讓人瞧了便覺得心驚。
男人的五官精致得過分,偏又凶悍無匹;他頸側帶著大片大片的刺青,滿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煞氣。
凶悍得就像一個匪。
“顧安南……”暮芸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一霎時紅了,隻知道自己連聲音都在抖:“你不是死了麽?”
男人身後的隊伍終於逼近,開始有條不紊地收拾殘局;那隊伍中的旗號上,竟是一個分明的“顧”字。
這是……他的兵?
他不但沒死,還有自己的兵了?!
幾位副將出來低聲請示了什麽,男人漫不經心地回應著,讓他們自去匈奴兵身上隨意搜刮,嘴裏說了一萬句話,卻偏不肯看她一眼。
“顧安南!”
暮芸掙紮著想站起來,卻發現腳踝已經腫得立不住,隻能再次摔倒在地;她看著這個男人的麵容,疑心自己要麽是已經死了,要麽就是終於被良心折磨瘋了。
“你要是個活人,就應我一聲成麽。”她聲音裏發著自己都沒察覺出的抖:“……算我求你。”
顧安南終於看了她一眼。
他衣襟上還濺著胡人的血,胸膛上下起伏,濃而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影,看起來神情莫測。
“殿下,”他開口時有些嘶啞,卻再次漠然地轉開了目光:“原來你還記得我啊。”
作者有話說:
開文大吉!感謝姐妹們的一路支持,希望大家會喜歡芸妹的故事呀~
(是的!我又帶著破鏡重圓純古言回來了!)
vb @陳浮浪,會在上麵提示更新~
評論本章有紅包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