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綿羊
賀老太君這一驚非小,險些暈厥過去。戔戔攙著祖母,見沈舟頤傷成這樣,亦暗暗咋舌。
賀二爺手忙腳亂地將沈舟頤扶進內室,欲為他請郎中醫治。然傷者卻疲憊地擺擺手,示意不必。原本論起行醫用藥來,沈舟頤自己便是臨稽城數一數二的行家,與其叫那些庸醫遷延病勢,不如自行醫治。
他低聲念了幾味藥,都是止血護氣的,賀二爺聽罷立即去準備。邱濟楚拿來銀針和藥酒等物,幫他施針。
邱濟楚隻是賣藥材的商人,於接骨一道並不熟悉,甚至連穴位都不大能認清,還得靠病人指導著下針。
當下欲剪開沈舟頤血汙的衣襟,卻被沈舟頤輕輕製止了……原來賀老太君、若雪、戔戔等府上女眷俱在,沈舟頤如何能眾目睽睽地**肌膚。
戔戔會意,借口將賀老太君等人暫時請出去了。她心下戚戚然,也盼著邱濟楚能把沈舟頤救回來。
楊鋼也受輕傷,長劍丟在旁邊,兩個侍女正給他上藥。
賀老太君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何人這般欺辱我賀家?明日老身便去臨稽府報官,還沒王法了不成?”
楊鋼道,“八成是魏王府的人。”
賀老太君駭然,“魏……魏王府?賀家並未得罪過魏王府,何以至此?”
楊鋼皺眉搖頭,定定盯向老太君身後的戔戔,神色怪異,似看什麽紅顏禍水一般。
戔戔被他盯得渾身發虛,今日之禍莫不是因為自己?那日晉惕欲帶走她時,沈舟頤曾出言阻攔。以晉惕的權勢和手段,沈舟頤被尋仇報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當下難堪已極,又兼愧疚,垂下頭來貝齒緊咬,不敢麵對楊鋼。
“那些人對公子說‘這隻是個警告’。警告什麽?自是為著您的寶貝孫女。”
戔戔聽此嘲諷之言,眸中沁著淚花,又氣又怒。若晉惕此時就在麵前,她真想給他兩耳光,問他這麽做有何意義。
賀老太君見不得旁人譴責自己孫女,便道:“胡說,你們許是生意上得罪其他人了,也未可知。人家堂堂魏世子,怎會行如此伎倆尋仇報複。”
楊鋼冷笑道:“那敢情好,就祝您孫女早日嫁入魏王府,百年好合。我家公子的一番好心,全被狗吃了。”
老太君頓時慍怒,她在家中那是老佛爺般的存在,怎容低賤的侍衛詆毀。
“放肆,你是什麽人,敢如此對老身說話?”
楊鋼常年在江湖行走,本是莽夫一個,骨頭比鐵石還硬。眼見話不投機,鼻子哼了聲,一瘸一拐地離去。
賀老太君怒氣更盛,要遣人將其攔住。
戔戔連忙勸道:“祖母,算了。”
此事因她而起,本就是她連累了沈舟頤,怎能再和他的下屬起爭執。
賀老太君也憋著悶氣,聽楊鋼方才的意思,似是魏世子怪罪沈舟頤與戔戔走得太近,故而才給點教訓敲打沈舟頤。
傷人者既是魏王府,明日賀家也不用去臨稽府報官了。以晉家今時今日的爵位,怕是皇帝都要禮讓三分,別說打折沈舟頤一條臂膀,便是將他直接屠掉殺掉,也無人敢過問一句。
賀老太君憐憫地望向戔戔,戔戔擦去眼角零星的淚花,沉默片刻,眸色漸漸堅定,道:“明日我去魏王府找晉惕。”
賀老太君道,“胡言,你一個姑娘家,怎能拋頭露麵。況且你還指望著嫁入魏王府呢,要去也得是你父親登門賠罪。想晉家那種有名望的侯爵之府,不會抓著理不放的。”
戔戔苦笑,“事情到這般田地,祖母以為我還能嫁入晉家麽?”
賀老太君卻認為晉惕派人毆辱沈舟頤,都是因為在意戔戔之故。若此時把話挑明,清清楚楚告訴世子戔戔隻對他一心一意,對其他男人並無非分之想,沒準晉惕頭腦一熱真迎娶戔戔當正室呢。待孫女成為魏王府長媳,平步青雲,看誰還敢輕蔑賀家。
“此事自有祖母為你謀劃,你不用擔憂。”
祖孫二人又磋磨良久,才見邱濟楚從內室中出來。他臉上並無過多悲傷之色,想來沈舟頤性命無虞。
老太君至此方放下心來,緊繃的精神一鬆,便困倦得再也撐不住。
戔戔欲陪老太君同回壽安堂,邱濟楚卻攔住她,啞聲在她耳邊道,“我方知道他是為你回絕了魏王府給的金銀賄賂,才遭此骨裂之禍。你就這般走了,不去看看他麽?”
戔戔心下愧疚,默然點點頭,請賀老太君先回房安眠,自己隨後就來。
賀老太君也覺對不起沈舟頤,叮囑戔戔深夜裏莫要和陌生男子獨處太久,免得生出什麽閑話。
戔戔緩緩推開內室之門,聞見一股淺淡的血腥味。窗子半開半遮,清涼的夜風灑進來,沈舟頤正靠在檀木床頭邊闔著眼睛,膚色被月光映襯得很白很白,雙唇也色淡如水,甚為虛弱。
聞她進來,他微有訝然,“戔戔妹妹還沒去休息麽?”
戔戔嗯聲,腳步沉沉朝他走去。她掀開衣裙輕輕跪坐在他床下的軟墊上,目光恰好與側臥的他持平,“對不住舟頤哥哥,是我害你受苦了。”
半隻小蠟,一燈如豆。沈舟頤眸中微光明滅,溫柔道:“沒事,與你無尤。”
“其實……”
戔戔想起方才邱濟楚的話,粲齒竭力擠出一個笑來,“哥哥何必那麽傻,和魏王府過不去?魏王府若真給你金銀,收下便是。左右祖母也希望我嫁入晉家,我早晚是晉家的人呢。”
其實她將來做不做晉家婦實尚未可知,這麽說不過是歡脫氛圍罷了。她原指望著沈舟頤能被她逗笑,可他氣息冰冷,柔膩的指尖隻緩緩搭在她雙唇上,叫她莫要再說下去。他問,“是老太君想讓妹妹嫁入晉家,還是妹妹自己想嫁入晉家呢?”
戔戔一怔,忌憚著他手臂有傷,便沒亂動。她咽咽喉嚨,不知怎地對他講了句實話,“是祖母想的,我自己卻也想。但若魏王府如此欺辱哥哥,我定不可能委曲求全的。”
沈舟頤莞爾,“別。妹妹怎可因我耽誤終身大事?”
戔戔見他並無憮然之意,便也和氣地笑笑。她情不自禁摸摸自己被他滑過的雙唇,麻麻-酥酥的,似有種別樣的感覺。她沒太多接觸過男人,即便從前和晉惕在一塊時,也沒逾越那最後的防線,此時心神卻有些亂。
她不過盈盈十七,許多道理尚不明白,也不曉得單純以兄妹的角度來看,沈舟頤摸她的唇是否過於親密?他從前向她求過親,或許曾經鍾情於她。
戔戔斟酌著措辭,悄聲問他,“舟頤哥哥前幾日說會在娘家永遠庇護我,給我一份風風光光的嫁妝,但我若執意嫁給晉惕的話,哥哥說的還算數嗎?”
她似在不斷提醒他,她會嫁給別人。
沈舟頤長眸狹了狹,諸般情緒藏匿於夜色中,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半晌,他還是善解人意地道,“當然算數。妹妹不用想太多,近來你時常做噩夢,便是憂思過度所致。”
戔戔大疑,“你怎知我近來做噩夢?”
“見你目下微有烏青,白日魂不守舍,便知是夜有所思的緣故。若要擇婿,也須得選個不令妹妹恐懼的,否則我如何放心地把妹妹送出嫁?”
戔戔籲歎了聲,差點忘記沈詞安便是醫者,這種事一看便知,倒瞞不過他。她並不想把自己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告知他人,便岔開話頭道:“是,祖母自會幫我選最合適的人。今日天色已晚,戔戔不便再過多打擾哥哥,這便回去了。”
沈舟頤朝她頷首,身子尚還虛弱,無法起身相送。戔戔幫他枕好枕頭,吹滅蠟燭,才提燈離去。臨別時兩人互道好夢,雖然折騰一宿天都快亮了。
清霜在外等候著戔戔,護送戔戔一道回桃夭院去。
戔戔滿懷心事,琢磨著此事不能不了了之。若賀家能任晉惕如此欺辱,那她將來嫁給晉惕又能有什麽地位了?即便有賀老太君和沈舟頤這兩杆槍替她在娘家遮風擋雨,恐怕她在婆家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雖然賀老太君不叫她出麵,但她還是非見晉惕不可。或許賀老太君的想法是對的,晉惕就是因為還在意她,才一次次挑起事端。
與其在賀府被動受人支配,不若她主動行動,利用晉惕的這點愛慕之心,把他的廬山真麵目扒出來,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夢中那人。左右這一道坎兒,她早晚都得過。
隻是她須得當著許多人與晉惕相見,再不能私下裏了。否則他若真把自己擄去做外室,大勢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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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舟頤的身子還未痊可過來,隔日清早便有許多人前來沈家門前,鬧鬧哄哄地挑事。原來沈家的商船被燒了,裏麵許多珍貴的藥石也跟著付之一炬,這些人都是來要債的。
由於記賬的字據也被焚毀,死無對證,部分下三濫的商人便趁此機會多要價,甚至有的明明沒在沈氏訂過藥材,此時也來狠狠敲竹杠。
沈舟頤在床榻上體力難支,邱濟楚便苦苦應對這些人。眼見著這些年辛辛苦苦攢下的基業一夜之間被鯨吞蠶食,卻束手無策。若真找不到銀錢來抵債,隻怕沈家祖上留給沈舟頤的老藥鋪也要被盤掉。
臨稽作為皇都,向來國泰民安,百姓淳樸老實,一時間如此多的奸詐小人趁火打劫,很難說不是得了什麽權貴的授意。
如今賀家的命運氣數都依仗沈舟頤,火燒眉毛,老太君也跟著焦急。誰都明白是魏世子要和沈舟頤為難,故意把他往死裏整,可知道又有什麽用,幹生氣而束手無策。
隻要魏世子想,隨便扣個帽子就能把沈舟頤下大獄,判個流放或斬首之刑,叫他身首異處。
晉惕這是要所有人都知道,賀戔戔隻能是他的女人,任何敢覬覦賀戔戔的都是自尋死路。沈舟頤既敬酒不吃吃罰酒,那麽有的是手段對付他。
邱濟楚為幫沈舟頤抵賬,變賣了不少家當。邱家的繼父和弟弟都不是省油的燈,見邱濟楚給別人倒貼錢,便對他多番言語毆辱。邱濟楚憤怒之下暫時在沈邸住下,與繼父弟弟形同陌路,已好幾日不曾回家了。
事態儼然越演越烈,要債之人也越來越多。
賀老太君以往極力主張與沈家合並,原是想沾沾沈舟頤的富貴光,沒想到狐狸沒捉到反惹一身騷,累得賀家滿是傾頹之相。雖沈舟頤落到這般境地都是為了戔戔,但無可厚非的,賀家人對沈舟頤的態度還是不聲不息地冷淡下來。
唯有戔戔態度如常,總算沒忘記沈舟頤這個表兄。每每療傷的湯藥都是她親自送過來的,有時候下了學堂的課,她還會過來陪他說說話。窗明幾淨下,兄妹兩人一臥一坐,鳥聲唧唧,茶淡景濃,她持卷為他讀書,他闔目細細聽著,安詳靜謐,雖非親人卻勝似親人。
賀老太君不明白戔戔為何還要這麽做,從前叫她吊著他,乃是因為沈舟頤年富力強,可以充當賀家的頂梁柱,現在還有什麽意義。戔戔卻仿佛自有她的道理。
沈舟頤落魄前行走九州,頗結下不少至交好友,平日裏一起呷酒玩樂,好不親密。如今得罪了魏王府,這些至交好友卻有多遠走多遠,紛紛都不見蹤影。
臥病在床數日,沈家家境日蹙,沈舟頤原本蒸蒸日上的事業,也如昨日黃花般凋零殆盡。說起來,隻是因為他不肯受晉惕那兩箱子金銀珠寶罷了。
那位在魏世子手下聽差的昔日同窗顧時卿又找上了他。不同的是,這次顧時卿沒帶成箱成箱的禮物,也沒客套寒暄,徑直來到沈舟頤床榻之前,問他,“沈兄潦倒數日,可醒悟了麽?”
陰雨連綿,雖大白天,屋內卻也昏暗。雖然昏暗,屋內一根蠟燭也沒點。人在落難時,狼狽拮據,諸事慘淡,連點根小小的蠟燭也是奢侈。
沈舟頤手中正持著成堆的典籍倚在長椅上,他右臂兀自未複,隻得以左手執筆寫字。顧時卿還以為他病急亂投醫在翻賬本找對策,沒想到漆木桌上放的儼然是一本在報恩寺求回來的《菩提心經》。
顧時卿暗嗬了聲,不愧是魏世子,整治得沈舟頤都開始求佛告祖宗了。
“人貴在識時務。就像小弟那日說的,令妹能被世子爺看上,乃打著燈籠找不來的好事。咱們人微言輕,該認命得認命。”
“實不相瞞,世子隻使了三分手段。若你還要和世子爺強,後麵還有無窮無盡的苦楚等著。沈兄本前程正好,何苦為個女人自尋絕路。”
顧時卿是奉命再次來遊說沈舟頤的,說了連串的話,見後者臨摹完菩提心經的最後一筆,“嗯,從前是我不識時務,辜負了世子的美意。我也是剛從舍妹口中得知,她原是與世子兩情相悅的。”
顧時卿聽他退讓,“你明白就好。”
其實顧時卿認為,沈舟頤未必真是世子的情敵,那日他阻攔世子帶走戔戔,有可能隻是單純的世兄保護世妹而已。聽說沈舟頤已養了相好的在外麵,不日就會成婚,應該對賀戔戔沒什麽逾矩心思。世子這般下狠手對付他,未免嫉妒心太強了些。
沈舟頤續道:“不過我家也不會做賣妹之事的。我自可以撒手不管,但世子能不能娶得舍妹去,還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顧時卿道:“那是自然。賀小姐對世子情根深種,兩人是一對佳偶天成。世子還希望沈兄能往外地走走,隨便去哪兒都好,留足夠空間給世子和令妹,不要礙手礙腳。隻要沈兄肯配合,那兩箱子金銀依舊是你的。”
沈舟頤拾起方才戔戔落下的團扇,涼涼的扇骨握在手中,仿佛她身上甜美清新的少女之氣還縈繞其上。
他盯著扇麵,眸色幽邃而冥黑,沒帶任何情緒地答允道,“好。”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