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家宴
入夜,沉魚便隨著薄太後一起朝著長定殿走去。
薄太後歪在轎輦上,身上蓋著銀鼠皮毯子,手中則捧了一隻銅手爐,她氣定神閑的望著麵前的道路,幽幽道:“哀家是老了,十月的天氣都遭不住了。”
合歡走在她身側,道:“太後說得哪裏話?今年是格外冷些,饒是奴婢也受不住呢。”
薄太後笑笑,回頭看向沉魚,她著了一身蔥綠色的宮裝,那顏色嬌俏好看,正襯得她玉雪可愛,隻是太單薄了些。
“去吧,把這個拿給她,沒得凍著了,她母親又要來同哀家鬧。”
合歡接過銅手爐,道:“太後最疼二娘子。”
薄太後道:“是這孩子招人疼。”
“太後說的是。”合歡說著,便去把銅手爐拿給了沉魚。
沉魚接過銅手爐,隻覺心頭一暖。
她深深的望著薄太後的背影,這一世,她絕不會再讓外祖母失望了。她一定會如她老人家所願,一生平安喜樂。
*
長定殿前的白玉石階上,正站著三個人,他們說笑著,那樣的自由和爽朗,仿佛這裏不在宮牆之內,而在千萬裏外的大漠。
沉魚一眼便認出了為首的那人,大將軍衛伉。他四十歲上下,生得威風凜凜,自帶著疆場上的殺伐果決,令人望而生畏。
站在衛伉身側的是他的副將蘇建,而與他們交談甚歡的,便是傅恒之,他是衛伉的侄子,素來衛伉也最疼他。
沉魚麵色一沉,卻不敢表露出來,隻如往常一般走到薄太後身邊扶她下轎輦。
薄太後望著傅恒之的方向,道:“你們年輕人貪玩,不必陪哀家。”
沉魚撒嬌道:“我就愛陪著外祖母,哪裏都不肯去的。”
薄太後笑笑,目光卻凝在那個方向,道:“哀家看不清楚,你幫著哀家瞧瞧,站在衛伉旁邊的那人是誰?”
沉魚道:“是蘇建將軍。”
“唔。”薄太後點點頭,道:“走罷。”
沉魚道了聲“是”,便陪著薄太後一起向前走去。
衛伉等人見是薄太後來了,趕忙走上前來行禮。
薄太後看向衛伉,道:“衛將軍辛苦了。哀家聽陛下說起過,這仗打得很漂亮。如此,倒可保我大漢邊境十年安穩了。”
衛伉趕忙道:“臣愧不敢當,太後謬讚。”
薄太後點點頭,又看向蘇建,道:“這位是蘇將軍罷?哀家久居深宮,倒不大認得。”
蘇建恭敬道:“是。末將蘇建,見過太後娘娘。”
“起來罷。”薄太後淡淡開口,又看向傅恒之,道:“恒之,傷可好些了?”
傅恒之下意識的看了沉魚一眼,見她低著頭,隻得道:“已好多了,多謝祖母惦念。”
薄太後笑著道:“果然是年輕人,年輕真好啊。這裏風大,哀家這把老骨頭可遭不住嘍。”
她說著,便徑自朝著大殿走去。
衛伉等人見狀,趕忙行禮道:“恭送太後。”
沉魚見狀,也跟在薄太後身後朝著大殿走去。
“沉魚!”
傅恒之低聲喚她。
沉魚腳下一頓,卻沒有停留,隻急急走到薄太後身側,甜甜道:“外祖母,我陪你。”
薄太後見她氣息不穩,心中便明白了幾分,隻笑著搖搖頭,便由著沉魚去了。
*
大殿之中已坐了不少人,沉魚陪著薄太後走到座位上坐好,才開始細細打量。
正中自是陛下和皇後的位置,他們如今都還沒到,陳婕妤、王美人、栗美人等嬪妃倒是都到了,見薄太後來了,便都過來見了禮。
大殿左側坐著各位皇子、公主,右邊則坐著衛伉的家人,他夫人魏氏、長子衛不惑、次子衛不疑、女兒衛兮月都已到了。
這些人於沉魚來說,都不算生麵孔,隻是隔了兩世再見,難免還是生疏了些。更何況,他們在上一世都沒活過明年春天。
正想著,便見傅行之走到沉魚身旁坐著,道:“你不悶嗎?”
“不悶。”沉魚心中有事情壓著,自然沒心思玩樂。
傅行之“哦”了一聲,道:“我覺得悶,不若我坐在這裏,你陪我說說話?”
沉魚笑著道:“維昭呢?”
傅行之努了努嘴,道:“她啊,一見到衛不惑便走不動路了。”
沉魚不解,順著傅行之的目光看去,才發現傅維昭正站在衛不惑麵前,低眉說著話,顯得很局促似的,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維昭她……”
傅行之笑笑,低聲道:“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她要生氣的。”
沉魚會意道:“我誰也不說。”
“嗯!”
傅行之含笑望著沉魚,突然他眼前一暗,隻見一雙雲錦紋的靴子出現在他麵前,他順著靴子抬頭向上看去,隻見傅恒之正站在他身前,眼眸陰沉而晦暗,神情複雜得讓人摸不透他的心緒。
傅行之下意識的便覺得心頭一沉,尷尬一笑,道:“大哥!”
傅恒之沒說話,隻是緊抿著唇,目光卻死死的落在沉魚身上。
沉魚眼中閃過一抹詫異,隻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瞼,道:“你不去和衛大將軍說話,來這裏做什麽?”
傅恒之擠在傅行之和沉魚中間坐下來,道:“我若再不來,隻怕就要孤獨終老了。”
傅行之不解的看向沉魚,沉魚觸到他的目光,也隻能搖搖頭。
“沉魚……”
“有什麽話,等宴席結束再說吧。”沉魚開口道。
“好。”傅恒之應了,掙紮著看了沉魚一眼,便利落的站起身來,淡淡道:“行之,你在這裏待得夠久了。”
“啊?”傅行之一愣,道:“我剛來呢。”
傅恒之卻不由分說,一把將他拎了起來,拖著他離開了。
沉魚歎息著搖搖頭,卻顧不得思索傅恒之的小性子,她將目光移到衛伉一家身上,隻見他們其樂融融,正高高興興的敘著話,蘇建坐在衛伉下首,態度極是恭謹,沒有半分逾越。
上一世,沉魚和蘇建隻有過幾麵之緣,她記得蘇建出身貧寒,是衛伉一手帶起來的,甚至還救過衛伉的命,對衛伉很是忠心。
衛伉死後,他倒是未受牽連,許是因為皇帝舅父還用得著他,才故意留了他一條命。不過他忠厚有餘,能力卻是平平,隻能勉強守成而已。後來匈奴卷土重來,皇帝舅父被逼的沒了辦法,這才派了傅維昭去和親。
沉魚正想著,便見陛下和皇後款款走了進來。這還是她重生後第一次見到陛下。
“舅父!”沉魚笑著站起身來衝到陛下身邊,玉立亭亭。
陛下笑著握住了她的手,仔細打量著她,道:“這些日子事忙,算來倒有許多日子沒見咱們沉魚了,又長大了,人也生得更標致了。”
皇後賠笑道:“可不是?沉魚肖似婠婠,等再長大些,怕是整個京城女子都要相形見絀的。”
陛下笑笑,道:“那可不能別便宜了別家兒郎。”
皇後道:“臣妾也正有此意呢。”
兩人一唱一和的說著,沉魚隻覺雙臉緋紅,道:“舅父、舅母又取笑沉魚。”
陛下笑著道:“朕疼愛沉魚還來不及呢?如何會取笑?”
皇後亦道:“正是。”
兩人說著,相攜著入了座,沉魚則坐在薄太後與陛下之間,眾人都知道薄太後和陛下疼她,便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陳婕妤和王美人都頗豔羨的望著她,隻有栗美人望著別處,眼角眉梢滿是不屑,全然不理會這邊的光景。
沉魚知道,她自恃寵愛,便以為可以長久,卻未曾想到,帝王之家從來最見不得“長久”二字。
她不覺看向傅行之和傅維昭,他們尤自嘻笑著,全然不知道未來的命運會和他們開怎樣的玩笑。
傅恒之見沉魚望著傅行之,不覺緊皺了眉頭。
傅言之坐在他身側,亦是緊抿了唇,一盞接著一盞的飲著酒。
陛下看著兩個兒子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沉聲道:“太子,你可有什麽不滿之處?”
傅恒之微一愣神,趕忙站起身來,道:“兒臣不敢。”
陛下冷笑一聲,道:“不敢?朕看你膽子倒大得很。”
皇後趕忙站起身來,道:“陛下,都是臣妾管教不嚴……”
“此事與你無關。”陛下拂手讓皇後坐下,隻眼眸陰沉的看著傅恒之,道:“今日衛愛卿大勝還朝,你到底有何不滿?為何沉著臉?”
傅恒之恭敬道:“父皇福澤庇佑,舅父大勝還朝,邊境百姓可安享太平,兒臣又怎會心生不滿?兒臣如此,是因為恨自己不能為國盡忠,不能對父皇盡孝,反而肆意做下錯事,實在是自責萬分!”
陛下倒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覺怔怔,道:“你當真是這麽想的?”
“兒臣句句屬實,不敢妄言!”
薄太後聽著,不覺笑道:“陛下,恒之這孩子也算是有心了。”
皇後亦賠笑道:“他既知道悔改,便還不算錯得太過。臣妾定會好好教導他的。”
陛下這才道:“今日便罷了,若是他日再犯,定得重罰!”
衛伉打圓場道:“太子殿下有此心,是陛下之福,更是百姓之福呐!”
陛下笑笑,道:“他懂什麽?讓愛卿見笑了。似愛卿這般忠肝義膽,才是大漢之福!”
“臣不敢當。”衛伉說著,低頭捧起酒盞來,道:“臣敬陛下!”
“好!”陛下說著,亦捧起酒盞來,一飲而盡。
總算是賓主盡歡,而傅恒之也趁機坐了下來。
沉魚見傅恒之無事,提著的心才鬆了一口氣,上一世她從未這樣在意過傅恒之,如今細細瞧著,他行事雖恣意,才思卻很是敏捷,他若是將來做了皇帝,隻怕並不比傅言之的手段差,但好在他胸懷坦**,這一點便是傅言之遠遠不及的了。
沉魚想著,不覺有些出神,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得薄太後道:“說起來,沉魚的及笄禮還請皇後費心了。”
皇後起身道:“母後放心,臣妾定給沉魚辦得熱熱鬧鬧的。”
薄太後慈祥的望著沉魚,道:“這孩子命苦,爹娘不在身邊,凡事咱們不得不多擔著些。哀家隻盼著她將來嫁個好人家,也就放心了。”
陛下看向沉魚,道:“等沉魚及笄了,朕便給她指門好親事,讓母後放心。”
薄太後道:“這孩子明年便是要出宮的,哀家真是舍不得……”
陛下笑笑,道:“這有何難?若是沉魚嫁進宮裏來,母後不就可以如現在一般,日日相見了嗎?”
“父皇!”傅恒之猛地打斷了他。
陛下眉頭一皺,道:“你幹什麽!”
傅恒之抬起頭來,目光堅毅,道:“兒臣願娶沉魚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