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曲有誤(九)
◎墜樓◎
曲有誤(九)
馬車簷角懸著風鈴,在汴都的大街上叮叮當當地響。
曲悠見周檀滿臉的欲言又止,覺得有些好笑,便多欣賞了一會兒,直到忍不住才問:“你想說什麽?”
“你為何同你父親爭執?”周檀悶聲問。
“我說的都是實話,難道不是你把他從刑部大獄中救出來的?”曲悠反問道,“賜婚一事,陛下金口玉言,又不關你的事,就算想遷怒,也不該輪到你的頭上。”
方才曲承沒料到她會為周檀說話,措手不及間十分惱怒,拂袖而去,與二人不歡而散。
“他是你父親。”
“莫非你覺得,我作為女兒,不該頂撞上親?”曲悠笑著打量他的神色,“他厭惡你是立場問題,你救他是事實,再厭惡也不該混為一談。”
周檀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這一番理智得毫無親疏之分的言論震住了。
曲悠咳嗽了一聲,調笑道:“怎麽樣,是不是很感動?”
周檀瞪了她一眼,轉頭撩開馬車簾子向外看去。
曲悠突然覺得他這一副有些吃癟、十分嘴硬的樣子有點可愛,於是變本加厲:“你不說話是什麽意思啊,你做了好事,連得句感謝都覺得多餘?”
周檀的手一僵,半晌才默默回道:“曲姑娘,我沒有逼迫你頂撞父親。”
這人怎麽軟硬不吃。
曲悠被他氣死了:“我不管,你必須得謝我。”
“而且不要叫曲姑娘了,怎麽聽著這麽別扭。”哪有新婚了還叫夫人曲姑娘的。
周檀問:“你要我怎麽謝你?”
曲悠一時哽住,她揪了揪發髻上垂下來的小辮,想了一會兒,靈光一現:“算了,你請我到樊樓吃頓飯吧。”
樊樓在史書中頗有盛名,她從前在曲府時還盤算過什麽時候進去一趟,奈何樊樓大堂不接待女子,雅間有身份有錢才能訂到,她隻能望洋興歎。
如今借一下周檀這階級特權,進去滿足一下願望。
曲悠其實沒料到周檀會答應得這麽爽快,甚至直接吩咐了車夫立刻改道,而且樊樓的老板似乎認識他,二話沒說便帶著兩人到了接待貴賓的東樓五層。
周檀喝了一口送上來的清茶,發現曲悠兩眼放光,不由問:“你從前未來過?”
曲悠正持著木著品一道蜜餞雕花,沒理他,心中頗為不滿地評論:糖醃梅子雕花,華而不實,太膩。
換了一道風行的酥油鮑螺,這東西真是聲名遠揚,幾乎所有的穿越美食文中都提過。曲悠滿懷激動嚐了一口,大為失望:奶油裱花灑蜂蜜,甜上加甜。
周檀與她處於五層雅間,門口還掛了一塊牌子,名為“留香客”,聽老板的意思,這雅間似乎是專門為周檀準備的,他好像是這裏的常客。
怪不得答應得這麽快。
小二又上了琥珀餳和諸色龍纏,曲悠順手推給了周檀:麥芽糖加高粱飴,多食不宜。
雅間之外傳來遙遠的絲竹管弦之樂,午後時分正堂中似乎有什麽表演,滿堂都是賓客的喝彩。
周檀打開了雅間的門,這雅間位置極好,隻消低頭就能看見樓下的表演。
花瓣紛紛地下落,一把婉轉美妙的嗓子在唱一支情意綿綿的曲調。
曲悠終於吃到了合心意的乳酪團子,激動得熱淚盈眶:奶油奶酪!甚是想念!
她抬起頭來,看見周檀正斜倚在門前,出神地往下看,有自七層飄下來的花瓣落在他的白玉小冠上。
真是賞心悅目。
曲悠順著他的目光,看見樓下花團錦簇之中有一位華服麗人。
那女子正彈著月琴低聲唱曲,頭帶簪花,發髻巍峨,曲悠低頭時,她恰好往周檀的方向看了一眼。
即使隔著這麽遠,她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女子流轉的眼波,抬闔之間,盡是風情。
“好漂亮,”她由衷地感歎了一句,看向身側的周檀,“你認識?”
周檀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天青雨瓷,答:“這是汴都紅牌,春風化雨樓的花魁春娘子。”
花魁,終於叫她親眼看見了!
曲悠巴著欄杆往下看,讚歎不已:“她怎麽在這裏?”
周檀看了她一眼:“她每個月會來樊樓演出一天。”
曲悠聽著對方婉轉婀娜的曲調,忽地想起了《春檀集》的第二首。
周檀風流時寫過傳遍汴都的豔詩,題目她還記得,就叫《七夕遙夜題春風化雨微醺》。
“朱門繡戶按歌舞,玉樓酣酒小不足。聚脂凝香細細枕,手把麗馥作帳讀。”
聽起來真是又混蛋又動人。
春風化雨……曲悠恍然大悟,這家夥生了這樣一副好皮囊,雖麵上裝得清冷漠然,背地裏竟也是個風流浪子。
保不齊就和樓下的花魁娘子有一段舊情呢。
史書說他“好美色”,多半也是從這幾首詩中揣測的,曲悠支著手仔細地看對麵的周檀,笑著緩緩吟了一句:“周大人好風流,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啊。”
周檀一愣,隨即麵上竟然浮了一層有些惱怒的薄紅:“我……並非浪**子。”
“沒關係,別不好意思承認啊,”曲悠安慰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姐姐我也喜歡,改日你再去青樓,能不能帶我一起去?我真的很想感受一下來著,你放心,我可以扮男裝……”
她還沒有說完,就感覺周檀像是看見了什麽一般突然坐直了,曲悠有些不解地朝他的目光一側看去,卻見兩人雅間之外的長廊上,站了一個衣襟淩亂的翠衣女子。
那女子唇角帶傷,發髻半散,身上的衣物似乎被撕扯過,漏著半個肩頭,像是剛剛被人虐|待過一般。
曲悠驚訝得直接站了起來,想也沒想地跨過欄杆朝那女子走去:“姑娘,你怎麽了……”
周檀也跟著她站了起來。
翠衣女子見她過來,這才回神,麵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受傷的嘴唇顫了兩下,似乎想說什麽話。
曲悠看不懂她的口型:“姑娘,你說什……姑娘!!”
她剛剛近了對方的身,那翠衣女子卻突然推了她一把,隨後翻身從一側的欄杆上跳了下去!
周檀急急地衝過來,身子幾乎探出了欄杆,曲悠嚇傻了,連忙抱住了周檀的腰,以防他脫力跟著墜下去。
即使如此,周檀的手指還是沒有抓住對方的衣帶。
他甚至感覺那片紗狀的衣擺拂過了手指,可他什麽都沒有抓住。
曲悠看見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逐漸握成了拳,粗喘了幾口氣,隨後有些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她這才緩緩地回神,鬆開手朝下看去。
四周傳來驚恐的呼聲,樊樓的東樓是平日裏客流量最大的地方,正值正午用餐時分,今日又有花魁獻藝,曲悠掃了一眼,粗略地估計,東樓不說人山人海,也至少有千人之數。
葉流春一手月琴名冠汴都,他們算是誤打誤撞,可三層之上的雅間幾乎被訂滿了。
看見各層樓的欄杆之前很快聚滿了人,有些敞著襟懷摟著姑娘,有些還身著官服,想來不乏達官貴人。眾人驚恐地指點議論著,人群中不時傳來尖叫聲。
大堂之下,葉流春還站在圓形的舞台上,手指在她的月琴上無意識地撥了一下,漏了幾個音。
方才那個翠衣女子的屍體就在她的腳邊,砸在舞台地麵描繪精細的牡丹紋樣上,血肉模糊,把牡丹染得更豔。
葉流春默默地把手中的月琴輕輕放在地上,隨即脫下自己繡紅描金的外袍,蓋住了翠衣女子的屍體。
樊樓人流量極大,是汴都內重點監控的地方,日常都有侍衛在樓外維持秩序。不消片刻,便有帶刀侍衛從東樓的正門處進來,將舞台圍了起來。
汴都大小刑案,多由所屬地區的掌令受理,隻有事涉朝廷的大案要案,才會落到刑部。曲悠和周檀對視了一眼,發現彼此目光沉沉。
這件事發生在此時、此地,在汴都大半達官貴人的眼皮子底下,恐怕不是掌令兜得住的。
民間輿論一起,最後肯定是刑部負責審理。
言語之間便有帶刀侍衛上了樓,因著翠衣女子墜樓的地方恰好是二人所在的“留香客”和另一雅間之間,那帶刀侍衛了解了一番,立刻冷冰冰地來請二人一同回臨近的昭罪司。
一般這樣的公共大案發生之時,巡邏的城內侍衛會先將疑犯統一押至汴都十二昭罪司中最近的一間,做暫扣處理,等到京都府或者刑部接手了,再統一派人來查。
曲悠在看刑法誌的時候還吐槽了一句,其實昭罪司在大胤的作用相當於沒有實權的派出所,但這套程序倒是簡潔有效,沿用了上千年。
不過,這帶刀侍衛居然不認識周檀。
周檀負著手,似乎也沒有要說什麽的意思,隻是看向她時微一遲疑,隨即破天荒地開口多說了一句:“正常程序罷了,昭罪司隻行暫扣之責,不動刑罰。”
曲悠猛點頭,走過去自來熟地挽住了他的胳膊:“我知道,走吧走吧。”
這一係列地名和程序,在她的研究中過了無數遍,不過當初她寫論文的時候,著實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親自體驗一番。
往外走的時候眾人一同經過那個被圍起來的高台,葉流春正斂目同那群帶刀侍衛的首領說著什麽,曲悠聽見了她一聲哀婉的歎息。
大門之外還是正午,曲悠剛剛出門便被明晃晃的太陽晃了一下,她伸手擋著炙熱的陽光,發現身側的周檀臉上帶著一種凝重的肅穆。
他……此刻在想什麽?
作者有話說:
小周:妹有嫖過,你不要霞嗦啊
《春檀集》這種東西沒法搬古人詩,隻能依靠作者自擬,好不好的都請大家誇好,畢竟這是我們驚才絕豔的小周大人寫的!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韋莊《菩薩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