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懲罰

出了城門往東行十裏路, 在一條三岔路口的附近,一座古樸的茶樓掩映在群山藍天下。

茶樓不大,僅有幾間簡陋的雅室, 卻因著地理位置優越, 來往商客不斷,生意還算興盛。

隻是接待的小廝不甚熱情, 麵對住店的商客懶洋洋的,隨手指向露天裏的茶桌——“滿了, 不好意思, 外邊請。”

外邊天寒地凍的。

前幾日剛下過雪,道旁池子裏的水結了厚厚的一層冰。三五個小石子斜著甩上去, 能在冰麵上滑很遠。

商客們也不計較, 大喇喇地坐下,搓著凍紅的雙手喚小廝上熱茶。

小廝進了後院, 隨手將生了鏽的茶壺遞給茶樓老板:“該你了,爺被他們煩透了!”

茶樓老板是喬裝打扮後的王將軍,而這不著調的小廝則是金少。

王將軍瞧了眼緊閉的雅間, 笑道:“行,我去前邊伺候孫子,你在此好生看著。”

雅間裏, 陸滿庭坐在太師椅中,手中的白玉纏枝蓮花盞徐徐冒著熱氣。

他淺淺吹了吹茶葉,綠色的茶葉在盞中漂浮著打了個轉,濃濃的茶香四溢。

即便他一句話也沒說,對麵垂首立著的人也不敢瞧他的神色, 戰戰兢兢一身冷汗。

那人是六尚局的催尚宮, 正五品, 轄四司,統管各宮女事宜。

“夫人很是英勇,一個花瓶砸在皇上的頭上,把皇上都砸蒙了。皇上提著劍,夫人也不怕,還對嚴公公說了好些感激的話。”

催尚宮小心翼翼地講述蘇吟兒的表現,見麵前的活閻王沒甚表情,長籲一口氣,繼續道,“夫人不哭不鬧,沒人的時候就站在窗邊......”

陸滿庭抬眸,冷冷地掀開長睫。

“她兩日不曾用膳?”

催尚宮心神一懼。

其實她並不太清楚景陽宮的事宜,都是掌事姑姑匯報給她的。

掌事姑姑說一切安好,她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夫人就該好好的。

“宮女們給景陽宮送過吃食,夫人食欲不好,沒吃。”

“當真?”

陸滿庭醉人的唇側斜勾著一抹涼薄的笑,目中是瘮人的寒意。他放下茶盞,似不經意間提及,“可有給她用藥?”

催尚宮還在思量夫人沒用膳的事,恍然間聽到安國君的問話,先是一愣,半晌後,“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

“下官該死,下官竟不知夫人受傷了,下官有罪!”

陸滿庭眸色深深,俊美的臉龐依舊沒什麽表情。

他優雅地起身,金邊麒麟皂靴踩著陳舊的木質地板,越過寥寥薄煙升起的炭火盆,緩緩走向地上跪著的人。

光影穿過半透明的紙窗戶照在他臉上,襯得他半邊臉明亮,半邊臉陰沉。

他斜倪著雙眸,眸光似刀鋒般銳利可怖,逐字逐句,帶著壓迫的口吻說道,似提醒、似證明。

“她的手傷了。”

她自幼嬌氣,被他養得矜貴,那雙比珍珠還要瑩潤的纖纖玉手,是他用人乳早晚浸養出來的。

這幾個字沉沉的,似有千斤重,砸在催尚宮的頭頂。

她猛然抬頭,陸滿庭卻忽地笑了,眸光溫和,眸子裏卻暗藏著陰狠的殘忍。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怠慢主子,應亂棍打死。”

屏風後麵,暗衛拖出一具早已涼透了的女屍。

女屍全身血淋淋的,血肉和衣裳黏糊在一起,隱隱能瞧見白色的小腿骨。

許是死前過於痛苦、極力掙紮過,女屍的頭發亂糟糟的,混著鮮血掩住了大部分麵容,看不清她的長相,隻能從她的衣著和腰間掛著的“掌事”令牌上,依稀辨出她的身份。

催尚宮驚恐地“啊”了一聲,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跌去。她一手捂住顫抖的雙唇,另一手哆哆嗦嗦指向女屍,許久說不出一個字。

這女屍不是旁人,是景陽宮的掌事姑姑,這兩日伺候蘇吟兒的領頭宮女。

陸滿庭:“認得她是誰嗎?”

催尚宮急急點頭。

陸滿庭又道:“剩下的宮女,全部拉去玄武門砍了,屍身扔到亂葬崗。”

屏風外響起暗衛的應答:“是!”

催尚宮癱坐在地上,惶恐地瞪大雙眼,所有想要解釋和求情的話全部堵在喉間。

陸滿庭冷笑,眸底的戾色如排山倒海般襲來,駭人的狠辣盡顯。

他將她踩在腳下,踩住催尚宮發疼的心口,如同踩死一隻毫無抵抗力的螻蟻。

他一字一句,皆是瘋魔。

“我讓你們看著她,沒讓你們給她吃冷的飯菜,更沒讓你們欺負她!”

腳下稍稍用力,一口鮮血從催尚宮的口中吐出;再用力,是肋骨被碾斷的聲音。

他冷冷地拂袖,給催尚宮留了半條命——“滾!”

要死不活的人慶幸還活著,跪在地上不斷磕頭認錯,謝過恩後,扶著牆頭退下了。

陸滿庭不屑地勾了勾唇角,拿出一個血紅色的玉鐲子細細端詳。

這玉手鐲產自西域,色澤瑩潤,極為稀罕,在吟兒的皓白手腕上戴了許久。

他著迷地摸著玉手鐲,那細膩溫滑的手感,似極了她瑩潤如脂的肌膚,被他輕輕一觸,渾身泛起不受力的紅。

他將那玉手鐲虔誠地放在唇下,似親吻、似安撫,那清朗的眸底盡是扭曲的痛楚。

終有一日,他會為她親手戴上。

*

回了軍營,金少興匆匆地跑去找陸滿庭。

“好消息,安國君!”

大理寺正卿那幾人終是坐不住了,許是擔心被一窩端泄了財富,連夜命人將金礦裏的金子運出青州縣,一車一車的,裝了整整十來輛馬車呢!

陸滿庭放下手中的案卷,根根分明的眼睫毛輕眨。

“收網。”

太好了!

收網寓意著馬上就可以回京了。

果然,不多時王將軍就得到命令,將餘下的叛軍抓去偏遠的巴蜀充當勞力。金少激動地摟住王將軍的肩膀。

“要不一起回京?趁著陸叔大婚,哥幾個喝幾杯?”

王將軍意味深長地斜了金少一眼:“你真不知道?”

金少:“知道啥?”

王將軍一把拽過金少,將他拽到無人看守的後山處,特意支走隨行的侍衛,確定周圍沒人了,才壓低了聲線。

“蘇小姐被皇上搶走了,就在安國君領兵出城的那晚!”

金少一怔:“開什麽玩笑?”

“這種事還能開玩笑?!”王將軍給了金少一拳,“蘇小姐被關在景陽宮,都絕食兩天了!”

金少終於意識到王將軍沒哄人,呆愣片刻後,狠狠一腳踢在淩亂的小石子上。

“那個畜牲,就該被拉去五馬分屍、亂劍砍死!他根本不是人,更不配做皇上!”

金少將混跡市井學到的汙言碎語全拋出來了,就差問候老皇帝的祖墳了。

“等會,那蘿卜頭,蘿卜頭現在豈不是,豈不是......”金少急死了,“不行,我要去找安國君。”

“別,”王將軍攔住金少,“安國君早知道了,他自有打算。”

頭頂的陽光彌漫著耀眼的金輝,是寒冬臘月裏少有的豔陽天。

柔軟的雲朵漂浮在蔚藍色的天際,懶洋洋的,從山的這一頭到另一頭,漸漸隱在高聳的密林裏。

不過,山裏天氣多變,說不定頃刻間狂風暴雨說來就來。

王將軍和金少相視一眼:“這天,怕是要變了。”

*

景陽宮,蘇吟兒睡在窗邊的軟塌上,迷迷糊糊的,做了許多噩夢。

夢裏麵,陸哥哥穿著鎧甲倒在血泊裏,身後是耀武揚威的敵軍和數不清的戰馬。她摟著陸哥哥的屍體哭啊哭啊,哭地肝腸寸斷;

畫麵陡轉,老皇帝邪惡地笑著,舉著一把寶劍追著她打打殺殺。她跑啊,跑啊,拚命地跑啊,卻被一塊礙腳的石頭絆了一跤。

——她猛然睜開眼睛。

麵前是老皇帝放大的嘴臉,那額頭上的陳年刀疤赫然清晰。

夢境和現實重合,蘇吟兒嚇得一聲慘叫。

——啊!

老皇帝似忘記了要殺她這回事,凸起的雙眼布滿了興奮的紅血絲。

他眼底閃著精光,迫不及待地搓著雙手。

“小美人,朕睡醒了,還用了些寶貝,保證讓你欲I仙I欲I死!”

老皇帝徑直朝她撲過來,蘇吟兒慌慌張張地躲開,卻見那老皇帝撲在她睡過的貴妃榻上,抓住她用過的抱枕,解了褲腰帶就蠻幹起來。

他抓著抱枕,連摸帶掐,胡言亂語,像個瘋子,哦,不,就是個神誌不清的瘋子。

“啊,小美人,朕終於得到你了!”

片刻後,老皇帝抽出一把金色的寶劍,對著抱枕一頓癲狂地亂坎,嘴裏稀裏糊塗念著什麽,那雙凸起的眼睛鼓得更厲害了。

漫天的飛絮飄舞,白色的絲棉花混著錦色的綢帶淩亂地散在空中,又無助地落下。

蘇吟兒被嚇壞了。

她死死地咬住雙唇,強迫自己不發出一點兒的聲響,瑟縮著躲在角落裏,那褪在小腿處的明黃色裏褲、那濃烈的麝香味,讓她胃裏直泛惡心。

她已經整整兩日沒有吃過一粒米、沒有喝過一口水。

她整個人病懨懨的,軟軟的,沒有一絲力氣。那粉色的桃腮失了嬌豔的光彩,那飽滿紅潤的唇兒幹枯起了皺皮,那明亮水潤的雙眸不住地滴出水來,滲滿了恐懼。

她似跌進了黑暗的地獄裏,赤足踩在燒得正旺的碳火上,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行,沒有任何退縮的餘地。

忽地,一隻粗糙的手從身後捂住了她的嘴巴。

——“噓,夫人,是我,洋桃!”

朦朧的視線裏,洋桃和清秋扮成宮女的模樣。

兩人的宮女服都不是太合身,洋桃的有些緊,清秋的則鬆垮垮的;兩人也不知從哪鑽出來的,頭上沾了些草灰,裙擺下方盡是混著白雪的泥漬。

蘇吟兒的眼淚,戚戚然就落了下來。

洋桃示意蘇吟兒別說話,指向老皇帝的方向。

老皇帝已經倒在貴妃踏旁,不省人事了。

十幾個小太監陸陸續續進來,很快拖走老皇帝,收拾不堪的殘局;

沒多久,一批宮女排成兩列垂首而來,洋桃和清秋同時在蘇吟兒的肩頭按了按,一起混入宮女隊列中。

宮女們依次將美味佳肴端進來,又準備了沐浴的熱水,邁著小碎步退到一旁靜等吩咐,從頭到尾不敢多瞧蘇吟兒一眼,更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溫著的雪蛤粥、清炒木耳、烏雞白鳳湯、當歸阿膠鹿肉湯......多是冬日裏適宜女子進補的湯藥,外加些蘇吟兒平日裏愛吃的小菜。

滿滿當當的,熱氣騰騰的,擺了長長的一桌。

一個麵生的掌事姑姑恭敬道:“夫人,奴婢伺候您用膳。”

蘇吟兒眉心微皺,細細地瞧了瞧這些宮女,和前兩日的不一樣。

她沒有回話,也沒有靠近她們,警惕地呆在原處,像一隻驚慌過渡的鳥兒,碟羽般的長睫淒淒輕顫。

洋桃背過身,偷偷抹了把眼淚。

嚴公公指了指洋桃和清秋:“你們兩個留下來照顧夫人,其餘人等,沒有皇上的命令不準踏入景陽宮。”

宮女們齊聲應答:“是!”

奢華的宮殿裏就剩下主仆三人。

洋桃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酸楚,抱著蘇吟兒哭起來。

“夫人,您受苦了。您別怕,我和清秋在宮中陪著您。”

蘇吟兒淒美地笑了,握住洋桃的手:“你們能來,我已經很開心了。”

洋桃哭得更大聲了。

夫人那雙白嫩的如蔥般的玉手,茶水稍稍燙了都能傷著,如今皮肉外翻、觸目驚心,滿是幹涸的血漬。

清秋沒說話,從衣兜裏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麻利地給蘇吟兒清洗傷口後,灑了些藥粉。蘇吟兒怕疼,蹙著眉心“呲”了聲,縮了縮手。

洋桃頓時就來氣了:“清秋,你就不能溫柔點嗎?”

清秋一愣,想說什麽頓住了,捧著蘇吟兒的手在掌心裏吹了吹。那細心輕柔的樣子,讓洋桃想起了遙遠的兒時。

洋桃撇開頭。

蘇吟兒柔聲安慰清秋:“不疼的。洋桃說話嗓門大,你別往心裏去。”

主仆三人好生述了一番舊情,包括洋桃二人偷摸從狗洞裏混入皇宮、趁著沒人注意打暈了小宮女、還從旁人口中聽說了夫人用花瓶砸老皇帝的事......聽得蘇吟兒終於有了笑顏。

蘇吟兒喝了些暖胃的熱粥,過分蒼白的臉頰漸漸有了血色。沐浴更衣後,蘇吟兒坐在紅木色的梳妝台前,由兩位侍女伺候著梳頭。

烏鴉鴉的青絲柔順地散在背後,銅鏡裏映出一張嬌美的絕世容顏。

“洋桃,陸哥哥現在怎麽樣?”

洋桃拿著桃木梳的手僵在空中。她頓了頓,幾番猶豫後終是如實回答。

“安國君繳獲了叛賊,今日回京。”

“當真?”

蘇吟兒喜上眉梢,連日來所有的擔心消散得無影無蹤。她水冷冷的美目流轉,眸底閃耀著雀躍的星光。

“那陸哥哥會來接我,接我回府,對嗎?”

今日已經臘月二十六了,沒幾日便是除夕。

宮裏十分熱鬧,處處掛著喜慶的紅燈籠、貼著辭舊迎新的春聯,獨獨她這兒冷冷清清的,連缸子裏的紅色錦鯉也隻剩下一尾,落寞地在水底吐著泡泡。

洋桃不忍夫人失望,吸了吸鼻頭,沒敢接蘇吟兒的話。

蘇吟兒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但還是不死心地扯了扯清秋的袖擺。

“怎麽啦?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清秋歎一口氣:“夫人,安國君手上還有一起重要的案子要處理,暫時......怕是來不了。”

蘇吟兒難掩失望,明亮的瞳瞬間暗沉了。

她笑地乖巧:“沒,沒關係,我等他。”

雖然不能馬上見到陸哥哥,不能馬上回安國君府,但有了洋桃和清秋的陪伴,蘇吟兒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無論如何,陸哥哥都會來接她的,總會來接她的。

她這一睡,從大中午睡到天黑。

夜幕降臨,呼嘯的北風裹著蕭瑟吹過京城的街角。

大街小巷,鑼鼓相告,安國君又一次滅了叛賊打了勝仗。人人交I口稱讚,又同時怨起宮中的那位老皇帝。

新婚之夜、奪□□室,簡直喪心病狂、令人發指!

洋桃和清秋守在偏殿。

兩人不放心,但凡是夫人的事宜,全由兩人親自操辦。即便是夫人熟睡了,也容不得半點馬虎。

洋桃踮著腳望向大殿門口。

黑漆漆的,除了幾個值守的小太監,再無個活物。牆角偶然間晃個影子,是貓兒從搖晃的枯枝上一晃而過,怪嚇人的。

洋桃:“主子怎地還不過來看望夫人?”

夫人的身子真讓人擔心,若是嚇出病來了可不好。

她本就體弱,被折騰了兩日,又沒進食,整個人顯而易見地清瘦了、憔悴了,似極一個破碎的玉娃娃。

也不知她究竟夢到什麽,一會兒哭哭啼啼地囈語,一會兒顫抖著身子尖叫,緊張害怕的模樣,心疼死人了。

上午聽說出城的大部隊回京了,照說安國君應該已經到皇宮了。

清秋瞥了洋桃一眼:“你應該清楚,主子一時半刻不會來。”

更不會接夫人回府。

洋桃冷哼:“你能不說實話麽?閉嘴就這麽難?呀,安國君!”

拐角的廊下,一席玄色的修長身影踏著月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