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文案一
皇帝要來安國君府參加婚宴的事, 很快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些曾給蘇吟兒送過拜帖的貴女,無一不是家中有事或是身體抱恙,總歸不能參加蘇吟兒和安國君的婚宴。
淺月閣, 窗外院子裏的白雪紛紛揚揚下了大半宿。
寒風拂過被壓彎了枝頭的臘梅花, “啪”地一聲,白雪從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簌簌落下。
天剛微亮, 刺骨的風裹著臘梅花香從半掩的竹簾飄進,拂在蘇吟兒微紅的鼻翼上。
她端坐在窗前的桌案旁, 就著浮浮沉沉的燭火, 一手拿著圓帕,一手拿著繡針, 細細地描繪盛夏的荷花圖。
燈罩裏的燭火時明時暗, 映在她白皙的容顏上,勾勒出一副如夢似幻的美人景。
許是纖纖玉手太過嬌嫩, 針尖剛碰著指腹,一滴殷紅的鮮血汩汩冒出來。
——呀!
她擰眉輕呼,意識到什麽又趕緊閉嘴, 斜眼瞧了瞧門外的方向,確定沒有侍女發現,忙將食指放入櫻桃小嘴。
她眸底泛著甜蜜。
若是陸哥哥用著她繡的絹子, 定是歡喜的吧!
窗外廊下隱隱傳來兩個小丫鬟的對話:
—— “你怎地穿這身啊?粉色的,太豔麗了。”
“哪裏豔?去年的衣裳,都洗得發舊了。”
“舊不舊的不緊要,緊要的是你想被皇上瞧中?”
蘇吟兒擱下針線,望著屋簷下的冰溝子發愣。
沒幾日便是她同陸哥哥的大婚了, 屆時皇上會來。
當今皇上不理朝政、昏庸好色, 尤喜年幼嬌嫩的女子, 卻又不知用了什麽折騰的法子,入宮的女子多活不過三個月。
坊間傳聞,入宮的女子是被老皇帝活活打死的,或是亂劍砍死的。
蘇吟兒不敢想。
隻求她大婚那日能風平浪靜,府上的女子入不得那人的眼。
一道厲色的女子聲音在門外響起,是侍女洋桃。她在教訓方才碎碎念的小丫鬟。
“嘴碎些什麽呢?不怕小姐聽見撕爛你們的嘴?自去管家處領罰!”
“是!”“是!”
墜著珍珠的簾幔被撩開,侍女洋桃氣鼓鼓地走進,手裏拿著好幾張不同樣式的拜帖。
“那些小丫鬟越來越沒眼力見了,小姐,您可不能慣著她們。”
小姐大婚在即,府中上下忙壞了。貼喜字、掛燈籠、請菩薩......夠忙活的呢!
那兩個小丫鬟倒好,在小姐的院子裏躲清靜,還淨說些不吉利的話!
洋桃將拜帖放在桌案上,桌案的一角擺著厚厚的一遝,全是這幾日京中的貴女們送來的。
洋桃氣不過:“這才辰時呢!天還沒亮呢!這麽著急撇清關係做什麽?當初求著小姐您的時候,可不是這副樣子!”
蘇吟兒淺笑著,不甚在意地翻了翻拜帖上的名號。
“怪不得她們,都是當今聖上......”蘇吟兒頓了頓,背後非議皇上乃大罪。她拉了洋桃坐下,柔聲叮囑,“叫府上的女婢穿得素雅些,莫要太過招搖。”
那兩個小丫鬟確是欠管教,但說的話在理。
洋桃想了想,點頭應下。
餘光中,蘇吟兒軟椅的靠背處露出一截金色的針線,那是一幅尚未來得及完成的荷花圖。
洋桃猛地站起身,哆哆嗦嗦指向繡針。
“小姐,您,您......哎呀,您弄刺繡做什麽?安國君可舍不得您受罪。”
主子有規定,小姐刺繡傷手,嚴禁小姐玩這些。
蘇吟兒嫣然巧笑,桃腮生若繁花。
“你不說,他哪裏知道?”
更何況這是送給陸哥哥的,陸哥哥定不忍罰她。
說笑間,侍女清秋進來了。
清秋來安國君府有一段時日了,許是夥食開得好,她清瘦的臉龐圓潤了些,肉眼可見地長了點肉,精神也好多了,陪在蘇吟兒身側的時候,偶爾會跟著一起笑。
清秋:“小姐交待的事,奴婢打聽到了。”
從汪府回來的第二日,蘇吟兒讓清秋打聽蘇懷仁的事。
蘇懷仁是蘇吟兒的伯父,是蘇吟兒父親蘇蠻的堂兄。
當年,蘇蠻在參軍之前,和求學歸來的蘇懷仁大吵一架,氣得蘇老將二人齊齊關在祠堂,關了足足三日,讓他們思過,可最終兩人也沒握手言和。
後來蘇蠻沒打一聲招呼,氣衝衝地跑去投軍了。
清秋:“奴婢輾轉問了許多人,也不知蘇老爺和蘇大人究竟為什麽起爭執。”
那塵封多年的往事,像是一道不可揭開的傷疤,被蘇家死死地深埋在地底下。
看來,想要一探究竟,非得尋著機會親自問問蘇家的人。
蘇吟兒純淨美目如水般流轉,眸中一片清明。
*
安國君府的書房,陸滿庭一席玄色錦袍,立在桌案旁繪迎著寒風綻放的冷梅。
“咚咚”的叩門聲響起,是前來匯報的風離和金少。
風離:“王將軍已將叛軍圍攻在別溪溝,該如何處置,隻等您一聲令下。”
陸滿庭握著狼毫筆的手微頓。他沒有抬頭,始終背對著二人。
勾筆沾了些墨汁,繼續繪泛著墨香的花瓣。
“不急。”
留那些潑猴多活幾日,他還有大用處。
桌案的左手邊擺著一隻純金打造的小兔子,明晃晃的,很沉,正是前幾日金少送來的,可金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金少往前走了兩步。
他抱起金兔子,攤在掌心掂了掂。
咦,怎地這般輕?
金少將金兔子翻了個麵,金兔子的腹部早已被掏空,裏麵空****的。
——哇!
金少詫異出聲,一道不知從哪來的勁風,好巧不巧打在他的右手腕上,他吃痛,手一縮,金兔子從他手中滑下,摔了個粉碎。
金少:“那,那啥?沈叔,我不是故意的。”
陸滿庭筆下畫作不停,淡淡道:“賠。”
金少深吸一口氣,想說自個委屈,又不知該從何解釋,聽得陸滿庭冷冷道,“賠個小些的,巴掌大的,美玉做成的。恰好,配成一對。”
金少愁得快哭了,恨不能扇自個一巴掌。
定是他送給小嬸嬸玉兔一事被發現了。
嗨,他也是多事,管那愛哭的蘿卜頭幹什麽!
金少“嗬嗬”笑了兩聲:“沈叔放心,就算我有十個膽子,也不敢招惹小嬸嬸!”
風離抱著一把藍色的寶劍,臉色比陸滿庭還要陰沉:“你不敢。”
若是金少敢有非分之心,風離第一個不饒他。
剁手還是跺腳,總得選一樣。
金少更委屈了。
蒼天在上,他對小嬸嬸沒有一丁點的男女之情,隻是覺得她哭起來的樣子惹人憐,想要哄她高興罷了。
金少有理說不清,舉著兩指正要發毒誓,被陸滿庭攔下。
陸滿庭幽幽瞧了他一眼:“說正事。”
金少適才覺得後背上的那根寒刺不見了。
金少:“沈家案子有進展了。”
數月前,沈知縣管轄的青州縣,有老百姓發現了一座金礦,這在當地不是什麽秘密。不過朝廷沒有收到奏折,是以並不清楚此事。
金少:“金礦發現後沒多久,沈家就出事兒了。”
沈知縣以貪汙罪被流放,後來在流放的途中慘死。
兩件事情發生的時間挨得極近,未免也太巧合。
陸滿庭放下狼毫筆,轉身問金少:“可有去金礦之地查看過?”
金少:“有!”
金礦位於青州西南部的群山間,地勢險要。進山的路已經封了,不許當地老百姓進出。
奇怪的是,當時發現金礦的幾位樵夫,全部莫名其妙地死完了。
金少幾經周折,才從搬去臨縣的樵夫的家人口中打聽到。
陸滿庭眸色深深,整個案件的始末有了大致的方向。
陸滿庭:“留意那幾人最近的動向。”
金少:“是!”
金少領了命令出去,風離卻一直沒走,反鎖上了書房的木栓。
陸滿庭眉眼一挑:“有事?”
風離抱拳:“安國君,小姐一直養在深閨,性子單純,恐怕......”
陸滿庭瞪了風離一眼,風離閉嘴,不說話了。
風離跟了陸滿庭多年。他的命,是陸滿庭從戰場上撿回來的。
他從不質疑主子的任何決定,但凡主子吩咐的,他拚了命也會辦妥。
這回不同。
小姐對主子有多重要,他比誰都清楚,容不得半分差池。
更何況,小姐性子軟糯,但也倔強......
風離的思量,陸滿庭不是沒考慮過。
他負手站在窗前,幽邃的眸望向湛藍色的天空。
安國君府一派喜慶,都在為他和吟兒的大婚做準備。
繪著白蓮的燈盞換成了紅色,屋簷下的紅色燈籠隨風輕舞,廊下掛著的紅色綢帶**漾著好看的弧度。
他緩緩垂下長睫,視線落在桌案上的半幅臘梅花上,潦草至極、毫無風骨。
都說畫如心境,心境不佳,難以成畫。
一抹狠戾劃過他清朗的眸底。
餓狼不僅對旁人狠辣,對自個更是絕不手軟。
哪怕是痛呢?
拿著尖刀親手剜了自個的心口,方才有破繭成蝶的機會。
他徐徐開口,暗沉的聲線有藏不住的殘忍。
“唯有將她推入深淵,她才會記得,誰是拯救她的人,誰是她該惦記的人。”
*
蘇吟兒的大婚定在臘月二十三,在安國君府舉行。
鑼鼓喧天、鞭炮聲響,絢爛的煙花從前一天的子時一直燃放到天明。
卯時剛過,天色黑漆漆的,一輪彎月斜掛在枝頭。
銀輝淺淺、月華不濃,刺骨寒風裹著臘梅花香吹進淺月閣的廂房。
朱紅色的典雅梳妝台前,十幾個婢女圍著蘇吟兒打扮。繁雜雕花銅鏡裏,映出一張嬌美的芙蓉麵。
柳葉眉、點絳唇,眉間一抹朱砂鈿,罕有的絕色中暈著靡豔的嫵媚。
蘇吟兒的如蔥玉手伸進大紅色的嫁衣裏。
嫁衣奢靡,如絲般順滑的料子,在灼灼燭火下隱隱泛著光澤;霞帔精美,蹙金繡雲霞翟紋華貴大氣。
那搖曳的裙擺,鋪在繡著戲水鴛鴦的地毯上,足有數丈。
侍女洋桃領著後廚的師傅走進院子裏。
外麵天冷,她抖了抖鞋麵上的雪花,側身對後廚的師傅交代了幾句。師傅轉身進了一旁的小廚房。
洋桃:“哎喲,小姐,距離吉時還早著呢!您可該多睡會。”
尋常新娘子出嫁,因著繁瑣禮儀多,往往起得早,怕誤了男方接親的吉時。
可小姐大婚不一樣。
小姐的淺月閣距離安國君的明月莊不過幾條長廊,所有的繁雜禮儀加起來不過半個時辰,小姐完全可以睡到大天亮。
蘇吟兒嬌柔淺笑:“我不想陸哥哥等急了。”
廂房裏的婢女們都是沒成家的,個個豔羨小姐嫁給了大庸國最位高權重的男子,偏偏這男子不僅生得俊朗,還對小姐極近寵愛。
喜婆是過來人,是陸滿庭請來伺候蘇吟兒的。
喜婆笑道:“這女子一生就這一回最風光,您就該讓安國君等著。多等會!”
滿室的女子嬉笑,蘇吟兒微紅了桃腮,水泠泠的美目裏流轉著嬌怯。
後廚的師傅端了碗長壽麵過來。
熱氣騰騰的長壽麵,綠色的蔥花點在湯水上,清香四溢,勾得人饑腸轆轆。
洋桃接過長壽麵:“小姐,您今個生辰。安國君說了,不能過來陪您,但長壽麵還是得吃的。”
按照大庸國的禮儀,男女成婚當日,新郎在接親之前不能與新娘見麵,否則不吉利。
蘇吟兒曉得是陸哥哥安排的。
她在安國君府生活的這四年,每個生辰日的早膳,都是陸哥哥端著長壽麵過來,哄著她吃。
蘇吟兒嬌笑,滿室的婢女也捂著唇偷笑。
蘇吟兒卷起寬大的袖擺,拿起金色的筷箸準備吃麵,被洋桃攔下。
“得嘞,還是奴婢伺候您。您戴著金驅,不方便!”
婢女們歡歡喜喜地服侍蘇吟兒用麵,又擔心她妝容花了,喂一口麵條擦一下小嘴,染著安神香的廂房裏,充斥著喜慶和歡鬧。
巳時三刻,陸滿庭踩著吉時來接親。
鞭炮聲裏,陸滿庭一席大紅色的新郎服,勾勒出緊實的腰線。他身形修長、氣質卓越,朗朗前行中,驕矜華貴。
撒紅包、闖新門,擁著新娘子跨火盆。
喜服相纏間,陸滿庭執過蘇吟兒嫩白的指尖,放在掌心裏揉了揉:“冷?”
蘇吟兒戴著金色的鳳冠。
鳳冠上搖搖欲墜的流蘇遮住了蘇吟兒大部分麵容,卻讓她愈發有一種惹人憐惜的朦朧美。
隔著流蘇,蘇吟兒看不太清陸滿庭的神色,卻有熾熱的呼吸混著荷葉香灑在她的桃頰上,癢癢的,饒人心扉。
她搖頭,眉間含情:“陸哥哥冷麽?”
陸滿庭清冷的眸子忽地暗沉,有來不及捕捉的痛一晃而過。
他緊了緊大掌中的可憐小手,從風離端著的托盤裏,取出一張繡著牡丹花的紅蓋頭,蓋在蘇吟兒頭上。
紅蓋頭遮住了似極碎玉娃娃的嬌美容顏,遮住那雙勾魂的美目,遮住嬌若鮮花的唇瓣,遮住他心底扭曲變態的心思。
陸滿庭溫和地淺笑著,沒有回答蘇吟兒的話,而是將紅綢的另一端交給蘇吟兒。
一條係著大紅花的紅綢,連著一對璧人。
璧人雙雙跨進前廳拜堂。
前廳裏,滿朝文武百官近乎都來了,不過,全是獨自前來,沒有一人帶女眷。
老皇帝閑得無聊,坐在高台的主位上,懶洋洋地打哈欠。
明黃色的龍袍沒能襯出他的英武,倒讓肥到流油的大肚腩更明顯了。
許是沒睡好的原因,他的神態甚是疲憊,過分凸出的雙眼布滿紅血絲,眼睛下方的烏青黑得瘮人。
嚴公公是貼身伺候老皇帝的大太監,恭敬地立在一旁。
有官員前來問候,老皇帝心不在焉地敷衍。
這安國君府居然沒什麽女眷,少有的女婢不是人老珠黃的老媽子,就是穿得烏漆嘛黑的鄉下野丫頭,沒一個瞧得順眼的。
直到陸滿庭牽著新娘子從廳外的廊橋下經過,老皇帝無意間瞧見。
雖是大紅色的嫁衣和紅蓋頭將其遮得嚴嚴實實的,但新娘子舉手投足間別有一番風味,更別論傲I人的身姿何其曼妙。
老皇帝來了興致,坐直了身子,問身旁的嚴公公。
“這新娘子多大?看樣子是個美人!”
嚴公公:“皇上好眼力。蘇小姐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安國君藏得深,鮮少將其示人。”
老皇帝一愣,小眼睛裏有猥I瑣的精光:“你瞧見過?”
嚴公公點頭:“自然。”
嚴公公說前段時日汪正卿夫人生辰宴的時候,安國君帶未婚妻蘇小姐認識了幾位朋友。
據在場見過其人的官員們形容,那蘇小姐美得不似真人,天上地上也難找出相媲美的第二位。
老皇帝靜思了片刻,似在思量嚴公公的話有幾分真假。
“當真這麽漂亮?和朕宮中的小美人相比,如何?”
新郎新娘在喜婆的恭迎下,已入前廳的大門。
嚴公公閃躲著瞧了瞧陸滿庭,刻意壓低聲線,側頭對老皇帝說:“不可同日而語。”
老皇帝龍顏大悅,一掃之前的頹廢。
廳堂裏熱鬧非凡、嘩聲濤濤。
拜堂的吉時到了。
一拜天地,拜的是天公和土地;二拜高堂,拜的是雙方父母,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夫妻對拜,拜的是百年好合、攜手恩愛。
拜完堂,在送新郎新娘入洞房之前,得向長者敬茶,也就是向皇上敬茶。
老皇帝端坐著,不加掩飾的視線直盯著跪著的蘇吟兒瞧。
滿堂的賓客眸中帶著嫌棄,卻又無人敢多說些什麽,隻能慶幸,慶幸沒帶女眷來。
蘇吟兒掩在紅蓋頭下,隻能瞧見膝蓋前方的紅色絨毯,看不清周遭人的神色,更不知老皇帝的樣貌。
可她渾身涼透了。
一道毛骨悚然的視線總是追隨著她,似要把她吃幹抹淨、屍骨不剩。
她不知是誰在偷瞧她,可越是不明越是害怕。
她的後背一陣惡寒。
一隻溫暖的大掌握住了遍體生寒的她。
陸哥哥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別緊張,她適才安心了些。
第一道茶由新郎敬給長輩。
陸滿庭雙手奉上茶盞。
這一刻,他想起了許多事。
血腥且不堪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在腦海裏翻湧,即便是蝕骨地疼,他清朗的眸底也掀不起任何的波瀾。
他早已習慣。
習慣享受黑暗,在黑暗中獨自舔舐傷口;習慣享受痛楚,在痛楚中興奮地品嚐廝殺的快I慰。
他掩下萬千情緒。
“皇上,請。”
老皇帝接過喜紅色的茶盞,淡淡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遞給身旁的宮人。
“嗬,她,到她了。”
第二道茶由新娘敬給長輩。
白嫩的玉手將繪有“喜”字的茶盞高舉過頭頂,恭敬道:“皇上,請。”
蘇吟兒的聲音很甜,哪怕是故意沉著嗓子說話,也是軟糯軟糯的,似美味可口的糕點,等著興致高漲的老皇帝去采擷。
老皇帝腹下一緊,久違的男子雄風說來就來。
“好,很好,”
老皇帝笑著誇讚,不知是在誇蘇吟兒敬茶敬得好,還是誇蘇吟兒身段好。
他激動地去接蘇吟兒手中的茶盞,卻直勾勾地盯著那雙柔荑。
蘇吟兒大驚,在老皇帝即將碰到她的指尖時,忽地鬆手。
溫熱的茶盞穩穩地落在老皇帝的掌心,老皇帝卻故意抖了抖手,打翻茶盞,濺濕蘇吟兒白嫩的手背。
滿堂的賓客同時倒吸一口氣。
老皇帝:“哎呀,是朕不好,朕大意了。”
蘇吟兒沒被燙著,卻被嚇到了,慌亂中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那手腕比晶瑩的珍珠還要耀眼,比上等的絲綢還要順滑,勾了老皇帝邪惡的心思。
“臣女該死!臣女冒犯了皇上!”
蘇吟兒急急地叩首,卻被身旁的陸滿庭強勢地拉起,擁在懷裏。
陸滿庭陰冷的眸底湧著看不見的戾。
他極快地放下蘇吟兒的袖擺,側身擋在蘇吟兒跟前,擋住老皇帝貪婪的目光。
“內子自幼嬌慣,讓皇上見笑了。臣先帶她回房。”
陸滿庭拉著蘇吟兒起身,也不管皇上同意與否,徑直往婚房而去。
滿堂的賓客靜得出奇,樂師湊著的嗩呐也停了,唯有府外的鞭炮一聲蓋過一聲。
喜婆見勢忙高呼一聲——“送新郎新娘喜入洞房!”
*
婚房設在陸滿庭的院子裏,他平日裏生活起居的地方。
陸滿庭的臥房很大,進門是一張長方形的金絲楠木矮幾,矮幾上用紅色的托盤裝著八份甜點,紅棗、幹桂圓、花生等,寓意著琴瑟和鳴、早生貴子。
矮幾旁是八扇蘇式木質屏風,屏風後是紅色羅紗縈繞的雕花玉床。
紅枕頭、紅錦被、紅方帕等,處處繡著恩愛的交頸鴛鴦,在紅燭的搖曳下,無一不是浪漫。
剛進了喜房,陸滿庭便屏退了婢女和隨侍,取來一張織著荷花的絹子,沾了些溫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蘇吟兒被弄髒的手背。
他的動作略顯粗暴,一點也不複平日裏的溫柔,流暢的下頜線咬得死死的,周身的氣息冷極了,昔日的清冷外表,此時也消失殆盡。
似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蘇吟兒隱約明白他在意什麽。
她覆在他冰冷的手上,盈盈秋水望進他深邃的眸,柔聲安撫。
“好了,陸哥哥,真的好了。”
她不怕了,剛才敬茶時發生的不愉快,她都快忘了。
陸滿庭擦拭的動作一頓。
他沉默著,沒說話,眸底翻騰的洶湧漸漸隱於沉寂。
忽地,他緊握她被弄髒的那隻小手,似為了證明什麽,用了不小的力道,握得她嬌嫩手指泛起不受力的紅痕、握得她生疼。
他一字一句,滾動的喉間是凶狠的嗜殺之意。
“旁人欠我的,我終將討回來。”
蘇吟兒的心尖兒顫得厲害。
她擁住陸滿庭,用小小的、暖暖的懷抱擁住他,擁得緊緊的。
少頃,陸滿庭鬆開她。
涼薄的唇貼上她的手背,似撫慰、似虔誠,好一陣沒有移開。
他緩緩垂下長睫,根根分明的眼睫毛在空氣中抖過細微的弧度,再睜眼,明亮的眸中重新浮現出溫和。
“吟兒,我扶你過去。”
蘇吟兒乖巧地坐在床榻上,纖纖玉手交疊,端得是溫良的賢靜。
一雙繡著六爪龍紋的黑色金靴,停在距離蘇吟兒不足一尺的地方。
一隻玉如意緩緩挑起她的紅蓋頭,又撥開鳳冠上搖搖欲墜的流蘇,露出一張含羞帶怯的美人麵。
修長的食指勾起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頭,迎上他深情凝視的目光。
麵前的男人是一直寵著她的未婚夫,陸滿庭。
陸滿庭生得俊美、五官極好,上挑的丹鳳眼攝人心魄,紅色帽簷上插著的白色雁翎更襯得他溫潤如玉。
那多情的眸裏,碎著萬千星光,滿滿的全是她的影子。
“吟兒,想吃點什麽?”
蘇吟兒起得早,雖是吃了半碗長壽麵墊著,但一番折騰下來,她還是餓了。
她每頓食得少,像隻奶貓兒一樣用不了幾口,是以餓得快,常有用甜點的習慣。
陸滿庭端來一碗蓮子粥,蘇吟兒卻沒接,拽緊了手中的絲帕,咬著櫻桃般的唇瓣,嬌滴滴地不敢瞧他。
“時辰不是還沒到麽?”
按照禮節,新郎官應先去前廳應酬,陪著客人用過午膳,到了吉時再回喜房,揭紅蓋頭、同食、喝合巹酒。陸哥哥卻......
陸滿庭淺笑,似猜中她不安的小心思。
“有些事情總得做的,早晚而已。”
蘇吟兒的耳尖更紅了,粉嫩的桃腮簇著春花燦爛的濃豔,嬌羞著指向不遠處的湯圓。
“先,先吃湯圓。”
湯圓寓意著團團圓圓,同吃一碗,即成一家人;而蓮子粥寓意著早生貴子,得吃完湯圓再吃。
陸滿庭放下蓮子粥,端起小火爐上溫著的湯圓,吹涼了,咬一口軟糯的香甜,將剩下的喂給蘇吟兒。
蘇吟兒吃得歡,精致的眉眼彎成一道月牙,饜足地享受陸哥哥的投喂。
麵前的男人神色微怔,湊近了幾分,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摩挲她鮮花般的唇瓣。
他勾著醉人的笑,動作曖I昧危險,卻又適可而止。
蘇吟兒莫明慌亂。
陸滿庭似不甚在意,取來合巹酒。
巹是用同一個瓜分剖為兩半的瓢,瓢用線拴在一起,盛著美酒,新郎新娘喝完以後再將瓢合二為一,是為喝合巹酒。
蘇吟兒甚少飲酒。
美酒純烈,入喉燒得嗓子火辣辣的。
她吐了吐舌頭,急急地喚:“辣!好辣!”
陸滿庭桃花般的眼尾微眯,捏著她小巧的下巴左右瞧了瞧。
殷紅的唇瓣被酒水打濕後,泛著晶瑩剔透的光澤,那不染是非的美目有誘I人的純。
他明淨炳然的眸中多了一絲奇怪的光。
不等她分辨,那張俊美的臉突然朝她壓來。
愣愣張開的小嘴,被輾轉親吻。
烈酒的醇香伴著淡淡的荷葉香,縈繞在齒間;滾燙的呼吸拂麵,溢滿了他的氣息。
她無意抵抗,乖順地任由他索取,卻還來不及品嚐各種滋味,他已停下。
他眸底熱切的欲很快消失不見,涼薄的唇嗪著愉快,又似貪婪不足。
“不辣,很甜。”
蘇吟兒水潤的美目蒙著一層迷蒙的嬌媚,她軟軟地靠在他的懷裏,低垂著濃密的長睫,小手將他領口處飛騰的祥龍圖案,抓得皺巴巴的。
那張被他咬過的小嘴兒,微微喘息著。
頭上的鳳冠太重,她頂了小半天,早就被折磨地暈乎乎的。
她晃了晃,墜著珍珠的流蘇發出清脆的聲響。
下一刻,鳳冠已被他取下,放置在紅木色的梳妝台前。
窗台前,一席大紅色的修長身影立在桌案旁,隨手一勾,關了半掩的竹簾。
明亮的婚房暗沉了許多。
地龍燒得整間屋子暖烘烘的,燒得蘇吟兒瑩潤的臉蛋似茶花般緋紅。
她忽地整個人都清醒了。
隱約意識到什麽,趕緊低頭,不敢讓陸哥哥瞧見她的窘迫。
那欲拒還迎、又羞又怯的樣子,是任何男兒逃不過的美人關。
陸滿庭站在她跟前,靜立著,直勾勾地瞧了她半晌。
他靠近了些,白淨的手撩起她散在後背的黑發,在指尖饒了三圈,俯身湊到她耳畔,沉聲低哄。
“莫怕。”
他擁著她倒在柔軟的床榻上。
這不是陸哥哥第一次同她做這些。
從前的那些親昵,她一點不記得過程,似乎從沒發生過;可每月逢九的第二日清晨,當她從陸哥哥的床榻上醒來後,她身上曖I昧的紅痕卻是斑駁一片。
不同於第一次親吻的淺嚐輒止,他強勢狂熱,且極富耐心,似乎在等她適應,又似乎在教她什麽。
他的身子不再冰冷,像暈著一團火,能把她燙化了;
她像是池子裏的一朵沒有根的紅蓮,浮浮沉沉,漣漪急**,完全由不得自己。
末了,他的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嗓音不再清潤,帶著些許的暗啞。
“會了麽?”
蘇吟兒雙手顫顫巍巍地抵在他的心口處,輕咬嬌豔的紅唇,不知該如何回應他。
他顯然沒打算輕饒她,問她:“我是誰?”
“陸哥哥?陸滿庭?”
蘇吟兒懵懵懂懂的,瞧著他眸底沸騰的火焰,恍惚間明白了什麽。
她的聲音嗡嗡的,細細的,卻帶著蠱I惑人心的魅。
“夫君?”
陸滿庭終於笑了。
他著迷地摩挲她瑩潤如脂的臉頰,細細地描繪她精致的輪廓。那多情的眸裏,雖碎著萬千星光,卻**漾著她讀不懂的痛楚。
那痛楚,紮得她心尖尖一陣一陣地疼。
她來不及辨別,軟若無骨的身子被他死死地擁在懷裏,聽到他近乎魔障般地宣誓。
“你渾身上下的每一處、每一寸,都是我的,隻有我才能嚐。”
隔著厚厚的衣物,蘇吟兒聽見他滾燙的、鮮活的心跳聲。
她抬起雙臂,摟住他微顫的後背。
少頃,他輕輕鬆開她,將她拉坐在床榻旁。
他仔細地整理她被弄亂的喜服,虔誠地不放過任何一片衣角。
修長的指尖伸到她的墨發裏,烏鴉鴉的青絲倉促地劃過,他眸色沉得厲害。
“吟兒,若是遇見壞人,會怕嗎?”
“陸哥哥在,我就不怕。”
“萬一我不在?”
蘇吟兒不知陸哥哥為何突然問這些問題。她想了想,極認真地回答。
“那吟兒就一直等,等到陸哥哥回來。”
甜糯的聲音軟軟的,卻字字如珠,透著不容置喙的堅定的力量,從陸滿庭的心尖上狠狠地劃過。
她的眼睛泛著稚嫩的青色,不染是非的樣子,似是無論他說什麽,她都是信的。
他忽地扣緊了她的纖腰,那力度大到讓她不知所措。
她柔聲祈憐:“陸哥哥?”
腰間的大掌陡然鬆開。
他極快地掩下翻湧的情愫,不過瞬間,他細長的丹鳳眼深邃。
“遇上壞人,吟兒要反抗。”
“不管何人傷害你,你都要千倍、萬倍地還回去。”
“後果,我替你擔著。”
陸滿庭極認真地說著,不疾不徐地口吻,讓蘇吟兒恍惚間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卻又說不上來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水潤的美目無辜地流轉,似乎不太明白陸滿庭的意思。
陸滿庭也不著急,隻沉沉地強調。
“記得我同你說過什麽?”
蘇吟兒想起來了,陸哥哥曾說,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陸哥哥多慮了呢!
她在漠北還有義兄,義兄憐惜她,總不會舍得讓她受苦。
更何況,繪本裏說了,女子當懂得自憐自愛,不能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
蘇吟兒笑著:“吟兒曉得。若是遇見危險,陸哥哥會來救我的。”
陸滿庭揉了揉她的眉心。
“吟兒好生歇息。”
正席在滿膳堂舉行,距離安國君府不過一條街,是京城最大的酒樓。
賓客們已經提前去了酒樓,隻等陸滿庭到場。
陸滿庭起身,離開之際,一雙小手勾住他腰間的金色係帶。
蘇吟兒偷偷瞧向梳妝台的方向,第二層正中間的抽屜,鎖著一方繡著盛夏荷花圖的絹子。
那是她親手繡的,打算送給陸哥哥的回禮。
“謝謝陸哥哥送我的生辰禮物。”
“嗯?”
“大婚呀!”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和陸哥哥的大婚之日。
盡管陸哥哥沒有應允她自由出府,但她不急,日後總能尋到機會的。
蘇吟兒嫣然巧笑,環著他精瘦的腰身,乖巧地蹭了蹭。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陸滿庭垂在身側的右手止不住地顫抖。
蘇吟兒拉著他的袖擺晃了晃,像兒時無數次他離去之時,她不依不饒地同他撒嬌。
“早些回來。”
那張絹子,晚上送他也不遲。
陸滿庭邁出去的左腳一頓,片刻後拂開她的手,徑直走向門外,沒有看她的眼睛。
“若是餓了,別等我,吃些東西。”
*
院子裏,嚴公公等在不起眼的角落裏。
暖陽融融、喜炮聲聲,接連下了幾天的白雪,昨個夜裏停了。
金色的太陽一出來,融化了涼亭後方芭蕉葉上的茫茫白雪,剩下一片黃色的枯枝殘葉。
嚴公公從芭蕉葉後走出來,恭敬立在一旁。
許是等得久,他青色外衫肩頭處隱隱有融化了的殘雪。
嚴公公:“老奴已經按照您的吩咐辦妥了。”
陸滿庭點頭,深邃的眸如黑夜般暗沉。
他負手站在廊下,遙望湛藍色的天際。
不遠的西南方,皇城的輪廓飄搖在亂世中,那破敗不堪的樣子,似極老皇帝頑死掙紮的風燭殘年。
他的聲音極冷:“他人現在何處?”
嚴公公:“回安國君的話,皇上在滿膳堂歡著呢!”
滿膳堂是婚宴擺正席的地方,距離安國君府不過一條街,是京城最大的酒樓。
能讓老皇帝流連忘返的,隻有女I色。
女I色I勾人,能解男人的饞、能解相思,也能是最烈的那抹毒藥。
陸滿庭冷嗤:“後麵的事知道該怎麽做?”
嚴公公垂首:“安國君放心,老奴知道的。”
陸滿庭回首,望一眼淺月閣的方向,眸中閃過難以抑製的痛,卻又讓他格外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