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甘

“陸哥哥,我好冷。”

安國君府,書房的桌案上,蘇吟兒半趴在柔軟的白色狐裘上,三千青絲慵懶地散在桌角。

冬雪融融、細雨紛飛,寒風透過窗邊半掩的竹簾,拂在美人玲I瓏起伏的身段上。

角落裏,炭盆中的火燒得正旺。

蘇吟兒蜷著嫩白的指尖,縮了縮肩。

“吟兒莫動,很快就好了。”

身後男人的手指壓在她的腰窩上,示意她不要心焦。

由於常年習武,他的指腹帶著細微的老繭,刮在她肌膚上,像是螞蟻咬過,不疼,有細微的癢意。

她的後腰處有一朵妖冶的紅梅,是娘胎裏帶出來的。陸哥哥喜歡以紅梅為引,在她的背上繪肆意盛放的梅花。

隻是今日不知用的何種顏料,濃濃的腥味,很是刺鼻。

陸哥哥是她的未婚夫,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陸滿庭,是權傾天下的安國君。

她輕咬唇瓣,斟酌了幾番才緩緩開口。

“陸哥哥,我已經四年沒出過府了。”

後背的狼毫筆狠狠一頓,帶來刺骨的涼意,帶來陸哥哥不喜不怒的聲音。

“吟兒的詩詞都背完了?杭錦蘇繡會了麽?玉賞的竹笛會奏了麽?”

“會!吟兒都會!”

蘇吟兒起身,明亮水潤的杏眸泛著雀躍的光澤,“我能在荷葉上跳舞,還能學鳥兒唱歌!”

陸滿庭的狼毫筆落在褐色的木地板上,是蘇吟兒轉身之際不小心碰掉的。一滴紅色的墨水沾在他白淨的手背上。

他不惱,輕柔一笑,修長的手指接過織荷花的絹子,不疾不徐地擦拭他手背上的墨汁。

陸滿庭生得俊美、一雙丹鳳眼攝人心魄,笑起來的時候更顯溫潤,絲毫沒有武將的不拘小節,倒是透著一股子傲氣,說不出的矜貴。

然,他眼波裏流轉著溫和,眼底卻**漾著看不透的危險。

蘇吟兒顫顫巍巍地攀坐到他的腿上,他的身子很明顯一僵,卻勾著唇,靜靜地看著她,任由她主動著。

她規規矩矩地坐好,與他保持著不算親昵又不遠的距離。

許是冷風吹得厲害,她一靠近陸滿庭,她隻覺得更冷了,不敢再看他迷人的眼睛,被他勾起了下巴。

她下頜被捏得生疼,他似不曾用力一般,直到她雙眸氤氳著水汽,他眼底的危險才漸漸散去。

“吟兒很乖。”

他獎勵般揉了揉她的頭,滾著蟒紋的袖子掃過她的鼻尖時,她聞到了淡淡的荷葉香。

他似乎才記起她冷,勾過她身後的狐裘,裹住她曼I妙的風I光。

蘇吟兒攏著狐裘的手指有些泛白。她盯著陸滿庭唇角的弧度,極小心地試探。

“陸哥哥,過幾日就是臘八節了。”

昨日來上課的夫子說,京城的臘八節十分熱鬧,有神奇的皮影戲,有叫賣的小販,還有求姻緣的廟會呢!

總歸和漠北的臘八節不一樣。

蘇吟兒並非土生土長的京城人。

她自小沒娘,跟著爹爹生活在邊關漠北。爹爹是陸滿庭的副將,早早為她和陸哥哥定下婚約。

不幸的是,爹爹四年前戰歿了。

後來沒多久,皇上招陸滿庭回京,她作為陸哥哥的未婚妻,一同回到京城。

自從她踏入京城,踏入安國君府,她一步也未曾離開過。

陸滿庭沒有接蘇吟兒的話,而是輕點她皺起來的鼻頭。

“難聞?”

蘇吟兒“嗯”了一聲。

陸滿庭輕扣桌麵,兩個侍女垂手走進,極快地收拾桌案,將那紅色的、透著濃濃腥味的顏料端出去。

拐角的走廊裏,在蘇吟兒看不見的地方,兩具屍體輕飄飄地倒掛在屋簷下,暗紅色的鮮血從脖子處流下來,流入下方的木盆裏。

木盆旁邊,擺著兩個典雅的硯台。

蘇吟兒不知道這些。

“陸哥哥,你今日用的什麽顏料?”

“藩國進貢的稀罕物,”陸滿庭把銅鏡移到她跟前,“上色好,你瞧瞧?”

銅鏡裏,白色的狐裘褪去,蘇吟兒的後背上,一截褐色的臘梅枝頭,紅色的花朵開得荼蘼。

“嗯,挺好看的呢!”

就是味道實在腥,她有些作嘔。

陸滿庭肆意地笑。

他眉眼斜入鬢,胸腔輕微地抖動,看樣子心情似乎極好。

他重新用白色狐裘裹住蘇吟兒。

她的眼睛下方,有兩團很明顯的烏青。烏青映在瓷白如雪的肌膚上,很是礙眼。

“昨夜沒睡好?嚇著你了?”

昨夜府上來了刺客,動靜鬧得挺大,就在她的院子裏,不過侍女沒讓她出去,說是場麵太過血I腥。

她偷摸瞧了一眼,沒被嚇著卻失眠了,做了一宿的噩夢。早上起來胃裏犯惡心,吃不下東西。

又一批侍女端著熱粥、甜點魚貫而入。

陸滿庭拌勻了熱粥,放在唇邊吹涼了,喂給她:“再不適總該吃些的。”

沒什麽瞞得過陸哥哥。

她乖乖喝粥,想起什麽又問:“那些刺客怎麽處置呢?”

陸滿庭:“吟兒何時關心這些?”

陸哥哥權傾朝野且心思縝密,幾個刺客自是難不倒他。

她不該問的。

或者,不能問。

木地板上,兩抹曖昧的身影糾I纏在一塊,那是她和他的影子。

她溫順地坐在他的腿上,不等他投喂,主動張開小嘴。喝了半碗粥後,她從青花瓷盤裏拿起一塊酥餅。

“陸哥哥,這是我今早上做的,又香又甜。你嚐嚐?”

嫩白的指尖夾著一塊小巧的桃花酥,拘謹又生疏地送到他唇瓣。

他的身子往後仰了仰:“我晚些吃。”

蘇吟兒默默地收回手,將酥餅放回青花瓷盤裏。

她垂下眼瞼,乖順地把頭埋在他的心口上,露出柔弱可欺的後頸,似乎輕輕一掐便能斷了。

這是一個極其討好的姿勢。

她的聲音嗡嗡的,不大,卻足夠陸滿庭聽清楚。

“陸哥哥,吟兒從未去過京城的廟會。”

繞來繞去,她終究繞回了這個話題。

她想去看看京城的臘八節,想去看看熱鬧的廟會,想去拜拜靈驗的菩薩。

陸滿庭右手端著青花瓷碗,左手垂在身側,維持這個姿勢許久沒有動過。

他既沒有擁抱她,也沒有推開她。

許久,久到寒風吹得蘇吟兒的後頸一陣生冷,她才聽到頭頂的聲音。

“你自小體弱,不宜外出。”

在回京城之前,蘇吟兒曾生過一次大病,昏睡了整整一月,醒來後能吃能睡,除了偶爾有些頭暈,並無大礙。

可她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些人一些事,說不清到底是什麽,好像有點不太對勁,而陸滿庭說一切正常。

蘇吟兒便隻能作罷。

從那以後,陸滿庭以她體弱愛生病為由,禁止她出府,且定下許多規矩,每日該吃多少飯菜、何時該上I床歇息等,全由他規定。

她的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就連宮裏的娘娘也沒她富貴。

她被他養得越來越像一隻鳥,一隻美麗的關在籠中的鳥,除了隔著金欄杆望著天空唱歌,什麽都不能做。

“陸哥哥,我已經很好了......”

“吟兒!”

陸滿庭打斷她,將青花瓷碗放在桌案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聲響不大,卻像是一道驚雷劈在她的心尖上。

許是擔心嚇著她,陸滿庭放柔了音調,“吟兒若是喜歡,我將菩薩請進府,你可以日日拜菩薩。”

那便是不同意。

每次都是這樣。

總是這樣。

蘇吟兒毫不意外。

她離開他的懷抱,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羅裙,背對他穿上。

“陸哥哥,我乏了。”

自己已經成為籠中鳥,難道陸哥哥連菩薩也要禁I錮麽?

菩薩應該在寺廟裏麵,高高在上,受萬人敬仰。關在籠子裏的菩薩還是菩薩麽?

她難掩失望,帶著侍女離開。

蘇吟兒走後,書房裏剩下陸滿庭一個人。

那一直輕揚著的唇角,瞬間就垮了。

先前還溫潤如玉的人,渾身上下被一種陰寒的氣息包裹,仿佛剛才溫柔體貼的“陸哥哥”不過是一張麵具而已。

他望著蘇吟兒柔弱的背影,犀利的眸光愈發暗沉。

他側頭,額角微跳:“通知給小姐上課的夫子,讓他不用來了。”

桌案的托盤裏,還留著一份香酥餅。

圓圓的、小小的酥餅上,黑色的芝麻混著白色的細糖,賣相十分精致。

那是蘇吟兒做給他的。

他淡淡瞧了一眼,拂袖將酥餅倒入一旁的雜物簍中。

有侍衛前來稟告:“啟稟安國君,昨夜刺客的幕後主使抓到了。”

陸滿庭的鼻尖極淡地“哼”了一聲。

“帶去監牢。”

*

蘇吟兒站在蜿蜒的廊橋上,看院子裏白雪紛紛、臘梅花開。

安國君府是陸滿庭回京的時候,當今皇上賞賜的,位於繁華的京城鬧市,與皇宮僅隔著一條街。

府上別苑眾多,珍奇異獸、花草樹木應接不暇,景色宜人、四季變幻。

府上多是男丁和侍衛,除了後廚和盥洗的老媽子,僅有的侍女是服侍蘇吟兒的。

安國君府戒備森嚴,而陸滿庭更像是一道謎。

他沒有親人、沒有過往,憑著一雙拳頭在馬背上闖天下。無人知道他是怎樣從屍山血海裏,爬到權力的巔峰。

天邊響起喜慶的鞭炮聲。

蘇吟兒:“誰家在辦喜事?”

侍女洋桃:“是皇上娶妃子。排場大,動靜大,街上熱鬧著呢!”

皇上又納妃了?

蘇吟兒記得同樣的話,洋桃說過許多回。

寒風中,蘇吟兒精致的小臉藏在紅色的鬥篷下,那琥珀色的眼眸似被雪水洗滌過,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撼人心的美。

偏偏這種美是易碎的,透著強烈的脆弱感,就像是美麗的瓷娃娃,輕輕一碰,便能碎了。

洋桃不由放低音量,柔聲道:“今年是第九回 了。”

當今皇上昏庸好I色,每年要糟蹋許多女子。也不知皇上用了什麽手段,反正那些上了龍塌的女子,從來活不過三個月。

從前能嫁入皇宮,是飛上枝頭當鳳凰,如今卻家家聞言色變,誰也不想把女兒嫁入宮中。

洋桃:“天下男人不靠譜,還是咱們安國君癡情,對您好著呢!”

蘇吟兒搭在暖手爐上的纖白手指動了動。

她望向院子外麵蔚藍色的天空,望向自由自在漂浮的雲朵,眸底閃過一絲苦澀。

陸哥哥待她,確實是極好的。

可是一隻被折斷翅膀、捆住雙腳的金絲雀,真的會喜歡這種好麽?

“出了城門往東,十裏外的地方,有一片臘梅花,就在廟會的旁邊。是嗎?”

“是的呢,小姐。那兒的臘梅花呀,開得最早,開得最豔......”洋桃話頭一頓,忙改口,“可再怎麽豔,也比不上咱們院子裏的臘梅花呀!”

蘇吟兒神色暗淡,一抹憂傷浮現。

她提起裙擺,露出嶄新的、未沾過泥漬的繡花鞋,抬腳邁入園子裏。

她的鞋子永遠是幹幹淨淨的,因為陸滿庭從來不會讓她走上那些有塵土的路。

足尖剛剛碰到厚厚的白雪,屋簷上跳下幾位府上的佩刀侍衛。

“小姐,外麵雪大,請您回屋休息。”

身後的洋桃也急了:“小姐,使不得,您喜歡哪朵臘梅花,奴婢給您摘來。”

蘇吟兒沉默著,沒回話。須臾,她堅定地將腳落在鬆軟的白雪上。

四年來,她第一次踏入白雪中,第一次感受白雪的溫度。

現在她的鞋子是被使用過的樣子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難以抹去的腳印,蜿蜒在蘇吟兒的腳下。

“莫要跟來。”

她的聲音很輕、很淡,卻透著堅不可摧的力量,滿院的侍衛無一人敢攔她。

所有人撲通撲通跪下來。

“小姐,請您回屋!”

“安國君有規定,您身子嬌弱,不可吹風、不可淋雨、不可染雪!”

“您要是病倒了,安國君會怪罪我們的!您一向心善,何苦為難我們這些下人呢!”

安國君是這府上的主人,是京城僅次於皇上的存在。他的話,無人敢不從。

蘇吟兒更是從未不應過。

她偏好淺色素雅的衣裳,可陸哥哥說她穿豔麗的紗裙好看,尤其是大紅色,襯在她身上,比鮮血更讓人興I奮;

那滿櫃子的紅色紗裙,讓她迫不得已地“喜歡”。

陸哥哥曾尋了幾條金魚供她玩耍,她欣賞夠了,便忘了池子裏的金魚,卻見陸哥哥將那些漂亮的小金魚全部掐死了。

他笑得雲淡風輕——“不能討吟兒歡心的東西,留著也沒用”。

自此,她不再忤逆他,不敢忤逆他。

她乖順了四年。

這一次,她不願意再聽話了。

她要堅持自己的想法。

她繼續往前走。

走到臘梅花樹下,走到院牆旁邊。那是她能走到的,距離廟會最近的地方。

侍女洋桃快要哭了:“小姐,您快些回來,安國君會扒了我的皮的!您忘了,您上次染了風寒,安國君罰奴婢在雪地裏跪了整整一宿......”

“洋桃,”

蘇吟兒笑了,眸子裏蒙著一層濃濃的水霧。她望著高高的紅牆,她永遠也飛不出去的紅牆,柔聲道,

“就讓陸哥哥罰我吧!”

喧鬧的院子忽地安靜下來。

侍女洋桃不再哭訴,侍衛們不再勸阻,唯有呼嘯的寒風吹過紅色的瓦片,沙沙作響。

氣氛變得冷冽,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壓抑地緊,沉悶地凶。

蘇吟兒緩緩回過頭。

不遠處的廊下,陸滿庭斜倚在廊柱上,手裏把玩著三顆玉核桃,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