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不可以養自己想養的畜生嗎?”
楚言枝抱起了茶壺。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鬥獸場的中央,看小公主蹲下了身。
她淡青色鑲白兔絨的衣擺觸地,被它髒汙不堪的手指勾住了。而她的茶壺對向它的臉,緩緩地,再次傾倒水流。
那令人畏懼的低賤野畜依然是伏跪於地的姿勢,隻是身體比前一次抖得更厲害,無比貪戀地汲取著水流,樣子乖順,半點不見方才的瘋勁兒。它的指尖揪著小公主的衣擺不放,像狗崽無意識地扒著主人的衣角。
紅裳緊張地看著,直到茶壺裏的水倒完,它伏著腦袋開始舔.弄地上的殘水與半化不化的雪,才鬆了口氣,拿過楚言枝懷裏的茶壺,要扶她起身:“殿下,咱們走吧。”
楚言枝被她拉起,衣擺跟著上揚,卻被驀地拽緊。
她垂眸看,它抬起仍在流血的額頭,眼神溫軟地望著她,“嗚”了一聲,輕輕拱蹭著鐵籠。
楚言枝鬆開紅裳的袖子,微微俯下身,向它的腦袋伸出手。
紅裳卻立刻將她的手握住,急聲道:“殿下,它是狼,能把你的骨頭咬碎!”
紅裳的手很冰,冰得楚言枝一下子清醒過來。
她想起範悉跛著的右腳。
她輕聲問:“他為什麽要咬我?我並沒有欺負他。”
紅裳不知道該怎麽跟如此天真年幼的小公主解釋,隻能道:“如果他不會咬人,犯不著把它關到這麽大的籠子裏。”
楚言枝沉默著看向攥住自己衣擺的那兩根手指。
如果他能像黃豆那樣乖乖不咬人,便不會挨打了吧?
但範悉就是活該,誰要他非要殺他母狼的。
楚言枝想不通這些,索性不想。她別過臉,揪著氅衣,想把自己的衣擺從他的指尖抽出來,溫聲道:“你乖一點吧,不然會死的。”
見她力氣小,掙了幾下沒掙出來,紅裳拎著她的氅衣往上用力抬了兩抬,那兩根還受腕部鐵鎖束縛的手指即刻被甩開了。
衣擺處的兔絨被扯下許多,血混著泥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兔絨沾在那兩根無措的手指上。
紅裳攬著楚言枝的肩膀,扭過她的身子,擎著傘快步往外走。
“嗚——!”
她們剛轉身邁出一步,身後傳來一聲悲鳴,鐵鏈和鐵籠的晃動聲又響起了。
楚言枝心一抖,揪緊紅裳的袖子,紅裳步子更快了。
她們走得越急,他嗷喊得越激烈,令人心驚肉跳的“砰砰”撞籠聲不斷回**在這個冰冷的雪夜裏。
手持鐵鍬的小太監們紛紛靠近鐵籠,鐵鍬上的尖鉤映著寒光。
楚言枝沒忍住,停了腳步。
紅裳蹙眉:“殿下!”
楚言枝被她推著,不得不繼續往前走。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雀替上掛著的宮燈險些被風吹落,守廊的太監們連忙踮腳伸手去扶。風雪灌進他們的衣襟袖擺,冷得他們忍不住打擺子。
坐在廊下的楚姝卻依然閑適愜意,她身前身後擺了三四扇玉石螭龍紋的屏風,宮人們恭肅地圍靠著,身旁炭盆火爐俱全,她手裏還擺弄著一盞溫熱的茶。
楚言枝一腳一雪坑地走進來,刮落到臉上的雪碴子融化成幾粒水珠,掛在她的臉上。她立在廊前任由紅裳為自己解下披風抖雪,抖完再披上係好。
這一路她沒有回頭,兩耳卻充斥著他弄出的動靜。
她側身迷茫地往那個方向看去,低低地問:“他要是一直這樣,會死的吧。”
餘仁笑道:“這可怨不得我們這些壞人手狠,您自己瞧瞧,哪是我們要弄死它?分明是它自己不想活。這種事咱上林苑可見過太多了,今年光不服馴化死在籠子裏的野獸就有三四十頭呢。”
“他剛剛喝水的時候還好好的,你們不給喂水嗎?”楚言枝問。
“也就小殿下會對畜生有這樣好的耐心,咱都是直接潑過去,它能喝到多少算多少,誰叫它不服管呢?人一靠近就又咬又抓,水壺放進去全被打翻……”餘仁說著說著,忽然笑了下,“但這畜生好像對小殿下格外溫馴,怕不是認了主吧?”
楚姝覺得有些熱,正抬手鬆著狐裘的係帶,聽到這話,挑眉瞥向楚言枝:“認主?”
餘仁點頭,望著鬥獸場的方向,咂舌道:“聽聽,得多疼,真撞到天亮恐怕頭骨都能裂了。可剛剛小殿下在的時候,它就乖得跟條狗似的。”
楚姝揉了揉太陽穴:“不管它了,學不會聽話,活該死路一條。”
她放下了茶盞,宮婢們收拾起東西,準備回去了。
紅裳拍拍楚言枝的肩膀,催促她跟上。時間經不住耽擱,也怕把三殿下等惱了。
楚言枝閉了閉眼,不再想餘仁的話,也不去聽那慘烈的聲音,往前挪動步子。
這一來一去,鞋上又沾了不少雪,雪水滲進鞋底,冰得她腳掌快沒了知覺。
遊廊深長,宮燈搖晃,地上人影幢幢。
楚言枝走著走著,走不動了。
她腦海裏蹦出個荒唐的想法。荒唐,但越來越篤定。
她停下了腳步,啟口時,心跳聲幾乎要掩蓋過話音:“……我想養他。”
紅裳驚得停下,遊廊上的太監們麵麵相覷,宮婢們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就連走在最前麵的楚姝,也頓下了步子。
紅裳焦急道:“殿下莫要開玩笑……”
“他隻是個畜生,我不可以養自己想養的畜生嗎?”楚言枝眼睫微垂,聲音低下去,“……我也是公主。”
宮規甚至不禁止太監宮女們養貓逗鳥,施婕妤宮裏一個叫桃月的宮婢就養了一隻叫月餅的狸花貓。
至於猛禽,聽江貴人說,先帝爺爺喜歡養大象,住在西南地的蜀王叔愛養食鐵獸,他兒子還愛養豹子。那豹子咬傷了人,蜀王世子卻隻擔心豹子的牙口有沒有受損。這些可比“狼”難養多了。
反正她待在重華宮沒人管,隻要不違反宮規,為什麽不可以養呢?
楚姝隻看了她一會兒,什麽也沒說,繼續往前走了。
楚言枝的眼睛盯向能決定上林苑野獸去處的餘仁。
她是公主,他是奴才,他該聽她的話的。
但餘仁掠過了她的目光,亦步亦趨地跟上了楚姝。
太監們收回目光,掛宮燈的掛宮燈,宮婢們收斂了臉上的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雪沒停,身後的嗷喊聲也沒有要停的意思。
除了紅裳在旁邊柔聲細語地哄著她,楚言枝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她緩緩低下頭,揪緊了袖擺,但仍邁不開腳步。
她確實妄想了……連給娘親請禦醫都做不到,竟還想帶一頭“狼”回家。
楚言枝不能明白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麽。她眼眶發熱,一眨不眨地盯著鞋尖上精致卻根莖羸弱的花骨朵,一直到模糊的視線重新漸漸變得清晰,她吸了吸鼻子,聽紅裳的話,順著遊廊的道往前走。
她不是三姐姐,也不可能是三姐姐,所以救不了自己想救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