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像一個與狼群走散的幼崽。
漏壺裏的細沙已積至三分之一處,籠內二獸還在僵持著。
半個時辰過去,場上觀眾的情緒才剛被調動起來,楚言枝卻覺得這時間無比漫長,手心的汗出了便幹,幹了便冷,一冷她就想往回縮。
楚姝輕笑,故意問她:“一會兒老虎吃它的時侯,你也盯著瞧嗎?我可見過老虎吃鹿、吃馬時的樣子。先一口咬斷脖子,再用虎爪扒開肚皮,撈裏頭的腸子。那血流得滿地都是,它就撕咬獵物肋骨上的肉。今兒我還是頭一回見老虎吃狼呢。”
楚言枝的臉白了。
那不是狼,是人。
可三姐姐不愛聽忤逆的話,自己有事相求,更要事事順著她來。
她該說一些討好的話。比如每次施婕妤來時年嬤嬤說的那些,也比如今天紅裳麵對守苑太監時,一邊塞銀裸子一邊笑著說的那些。
要迎合,要好聽。
但怎麽迎合呢?說老虎吃就吃了,隻要三姐姐能高興,就是死得其所?
可那是人,她也是人。
見楚言枝悶不吭聲,楚姝隻當她在害怕,緩步走到她麵前,挑眉道:“或許我賭錯了。我該賭那匹狼贏。你說,如果那東西被老虎吃了,但你贏了,我給你娘親請禦醫,你是會高興,還是會難過呢?”
楚璟皺眉喊她:“楚姝,她才那麽點大,別太嚇她。”
“那也隻能怪她膽子小,跟二姐一樣懦弱。我五歲被父皇抱著出去狩獵的時侯,哭過嗎?不過說幾句話,還能把你的寶貝新妹妹嚇傻了不成。那就勸她趁早別當我妹妹,反正妹妹那麽多,我一個都不稀罕。”
楚璟聽得出來,她話裏話外,無非是在抱怨父皇。和大哥一樣,她討厭父皇封的那群妃嬪和同妃嬪們生下的一串串孩子。
楚璟抿唇,指指場下:“你還看不看了?不喜歡看我以後就不帶你來了。”
楚姝輕哼,把奶足底的手爐擱在欄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挑著竹節提柄打旋兒,也不怕給掉下去。
楚璟看了眼她身側。
阿香正將幾個小宮女切好的京白梨擺上折沿樣式的天青色汝窯果盤,又親手剝了鮮橙和黃岩蜜桔,點綴在白梨中心。
她捧著果盤端至楚姝身前,楚姝拿簽子戳了塊梨吃,微擰的眉心舒展開。
這京白梨是七八月還未熟透便采摘下來運送到上林苑冷庫儲藏的,催熟後汁水豐沛甘甜,冬季吃正合適。
阿香這才笑著道:“宣王殿下知道您愛吃梨,次次來之前就讓人將這些備好了放著。您可得多吃幾塊,免得回了宮,娘娘又不讓您沾半點涼的,饞的沒法兒。”
阿香將果盤往桌上放去,楚姝不自覺跟著她的步子重新坐下,又拈了塊梨吃,嘟囔道:“你可別跟著二哥坑我。我心裏明鏡似的呢,母後不叫我多吃涼的是為我好,你們這般縱容我,怕不是想害我吧。”
楚璟順手把那手爐拿過來,放回她麵前,嘲笑道:“是是,三公主聰明的不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楚姝嚼著梨瞪他,楚璟笑得桃花眼彎起,陪侍的宮人們臉上神情也漸漸放鬆。
楚言枝好奇地看了眼那果盤,很快又收回視線。
她倒不是沒見過,住在延禧宮的施婕妤和莫美人前些日子來看望娘親時,就各帶了三個京白梨過來,讓年嬤嬤切了和紅棗、銀耳、枸杞等物一起燉煮,說能清肺止咳,開胃護肝。
六個梨子,一天煮一個,早晚各吃一盅,那些天娘親咳得確實沒那麽厲害了。
可惜各宮的果蔬本就有定例,更不是每個宮、每個殿都能有的,毓慶宮就隻有賢妃娘娘有,住在後殿的江貴人就沒有。施婕妤和莫美人本也沒幾個,還大半都給了她們,吃完了,也就沒了。昨晚天冷飄雪,娘親咳得自然厲害些。
楚言枝沒吃梨肉,但年嬤嬤嫌那些削下來的皮丟了太可惜,另外煮了湯給她喝。味道有些澀,楚言枝不太喜歡,最後都賞給紅裳和小福子他們喝了。
娘親想她也每天喝上一盅銀耳梨湯,楚言枝當然不肯答應。她抿了一口就皺眉吐舌頭,說難喝極了,她一點都不喜歡。
娘親隻是睜著一雙在病中仍然清亮的眼睛,好似真的被她騙到了,無奈地輕輕歎了口氣。
楚言枝沒有辦法想象沒有了娘親自己該怎麽辦。
她又望向那隻果盤,果盤旁是放著各色水果的紅木籃子,籃子裏頭堆了好些個雪白的梨子。
就算請不到禦醫,她求三姐姐給她些吃不完的梨子帶回去,三姐姐會答應嗎?
她一時想得出神,等場下爆發出一陣驚喝的時侯,嚇了一跳。
眾人望下看,才發覺籠中情形已然鬥轉,方才還騎在虎背上的狼孩被甩在了地上,那雙明亮的眼睛痛得眯起來。
老虎一口尖牙直往他脖頸處紮去。
楚言枝眼睛瞪得大大的,渾身血液凝固了般。
紅裳忙捂住她的眼。
眼前一黑,耳畔的聲音都變得模糊。紅裳捂著楚言枝眼睛的那隻手在發抖,抖得控製不好力道,楚言枝的眼眶被按得生疼。
她腦海裏的畫麵還停留在老虎撲食的那一瞬。
狼孩仰躺在地上,**著最脆弱纖細的脖頸,同時還在與自己身上的鎖鏈掙紮著。
像三姐姐說的那樣,它下一刻就會被咬斷脖子,開膛破肚,被吃得連骨頭也不剩。
這是死亡,從會動到動彈不得的死亡。
娘親也是。
楚言枝渾身開始顫栗,緊頜的牙關發出不可控的磕碰聲。
然而一團模糊的意識裏,她聽見有人興奮地驚呼:“沒死……它沒死!勝負未分!”
紅裳的手鬆動了,一縷縷光從她的指縫滲到楚言枝的眼皮上。
楚言枝發著抖扒開了紅裳的手。
眼周還在回血,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但仍看清了下方的情形。
它竟又躍回了虎背上。
與之前用鐵鏈拴住虎口不同,這一次,它用鐵鏈勒住了老虎的脖子。
一切發生得太快,沒有人看清它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隻能看到現在,它一隻手腕挽著鎖鏈,鎖鏈末端卻在另一隻手腕的鐐銬上。它勒得越用力,兩隻手腕同樣被鐵鎖勒得越嚴重。
但它全然沒有對自己心軟的念頭,上身不斷用力地往後掰著。
那老虎的命門就在喉口,當即拿兩隻前爪去扒,卻如何也扒不開。後腿也開始亂蹬,想將它再度甩下去。
許是有了經驗,狼孩用腳腕上的鐵鏈同樣去裹虎身,身體貼著虎背,不肯分離半寸。
老虎往地上打滾,它也打滾;老虎甩頭,它也跟著甩鏈子;老虎喉間呼呼地怒吼,它也要緊牙根,半點不鬆。
漏壺裏的積沙已快堆至最後的標刻線。
它手腕與腳踝上的生鐵鐐銬幾乎嵌進了皮肉裏,鮮血順著鎖鏈淌,一部分滴答滴答落到地上,另一部分沾紅了老虎頸間的白絨環鬃毛。
老虎趴伏地麵,掙紮的幅度越來越小,最終隻剩那根鋼鞭似的尾巴無力地甩動著,擊打在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很快,連虎尾都紋絲不動了。
狼孩還用力地扯著鎖鏈,手臂上的肌肉繃緊,汗與血混著淌。
“咚——”
四麵鑼聲再次響起,上上下下五層看台都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贏了贏了”與“真是怪物啊”兩種話語交雜在一起,一起湧入天字閣樓眾人的耳中。
楚言枝到現在還懵懵的。
紅裳難掩激動,但畢竟沉穩守規矩,隻用力地握了握楚言枝冰冷的小手。
楚言枝感覺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抬頭,看到宣王楚璟歪著頭彎腰笑問她:“高興得呆了?”
楚言枝猶不敢置信,兩手扒在欄杆上,踮腳往下看。
那個在所有人目光中心的狼孩比她更茫然,它仍保持著拉扯鎖鏈的動作,但在察覺到來自老虎那端的張力消失不見後,惶然無措地張望向了四周。
剛才還野性張狂的它,此刻卻眼神稚拙得像一個與狼群走散的幼崽。
它呲牙低吼,警惕地從已經死透了的老虎身上下來,四肢伏地,一點點往角落挪動著,欲圖已此種方式讓圍觀的人群害怕遠離。
“我輸了?”
楚姝放下了紮梨塊的簽子,慢條斯理地從宮女端來的盤中拿過帕子,按了按唇角。
楚言枝立刻回頭,下意識想應答,又忍住了,隻用飽含期待的目光無聲地看著楚姝。
楚姝懶懶地靠在圈椅上,看司苑太監再次從樓梯那爬上來,報了比賽結果。
確實是“狼”贏了。
她垂下眼睛沒說話,指腹還撚著那隻繡竹葉蘭花的絲絹帕子。
閣內一時無聲。
楚璟顯然是不打算插手到這件事中來的,他拾起小太監端來的賬冊翻看了幾眼,笑道:“賭贏了的人不少呢。也不知他們是因為獵奇,還是真看中了那狼孩稟性不凡。”
“二哥是笑話我看這麽多年鬥獸賽,也有看走眼的時侯?”
楚璟搖頭:“偶爾看走眼沒什麽的。”
楚姝隻是笑,徐徐站起身,側眸看向楚言枝,淡聲道:“輸便輸了。我楚姝既然敢賭,就不怕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