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元二十六年。
長安,裴府。
天還未擦亮,遠空稍泛起些魚肚白。
裴臨從噩夢中猝然睜眼,望著床帳中一片朦朧出神。
這幾日間,長安與關外皆是一團亂麻,他忙得頭疼,一時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河朔還是長安。
身下是柔軟的錦褥,鼻尖還能嗅到淺淡的熏香,總算把裴臨的意識拉回了富庶的長安。
南詔那邊昨夜也遞來了好消息,說他所尋的那一味藥引已然找到,正在快馬加鞭地送來。
南詔送來的,是解毒方子的藥引,亦是解他心病的關鍵。
因為裴臨心知肚明,自己在那一箭射向薑錦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他並非反應不及,他甚至比誰都看得清楚,那一箭射來的角度,本該是不致命的。
如果不是箭鏃淬了毒的話。
好在藥方多年間輾轉湊齊,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而此刻,薑錦也正安靜地躺在他的身側。
盡管與他涇渭分明。
天色尚早,難得她如此好眠,裴臨當然不打算驚擾她,他放輕了動作,剛要掀開錦褥坐起,動作倏地一滯。
沉悶的氣氛裏,他捕捉不到那道若有似無的、微弱的呼吸。
仿佛嫋嫋輕煙,不知何時便已經消失了。
裴臨屏息,微顫的指尖越過柔軟的被衾,觸碰到薑錦纖細的手腕。
不算太冷,隱隱還能感受到她肌膚腠裏間殘存的暖意。
隻是本該雀躍的脈搏,不知何時起,悄無聲息地隱沒在了無邊的夜色裏。
見慣了生死的裴臨閉上眼,手背青筋暴起,緊緊地攥在了她的手腕上。
尋常人被這麽攥著,早該喊痛,可是薑錦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裴臨的手從未抖得這麽厲害過,指尖發冷,貼著薑錦泛涼的麵頰幾回起落,卻始終沒有辦法準確地探向她的鼻息。
習武之人五感敏銳,裴臨甚至沒有辦法再欺騙自己。
她走了。
這不是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
裴臨老僧入定般坐在床頭,眼神怔忪,仿佛有一口氣正在從他身上一寸一寸地抽離。
他以為,這一次,她也會像從前每一次那樣,安然等他回來。
月前,聽聞長安來報,夫人近況不佳,裴臨策馬從邊關趕來。直到看她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麵前,懸而未止的心跳才得以平靜下來。
可是,盡管薑錦在他麵前表現得足夠堅韌,然而終究凡胎肉-體,又能掩飾得了多完美?
他何嚐不是在一次次自愧的對視中自欺欺人,騙自己還來得及,等她好了,心結終會有打開的時候。
他總以為還來得及,她看起來總是還好,還能等下去。
心底隱痛翻湧而上,並不如剜心割肉那般強烈,卻足夠細碎磨人。
裴臨如墜冰窟,嘴角卻驀地扯出個笑來。
戰栗的指尖描摹著薑錦泛白的唇,他低聲道:“你沒有遺憾,對嗎?”
——她雙眸輕闔,麵容寧靜,看不出一丁點痛苦掙紮的痕跡,唇邊甚至還掛著一絲淺笑。
或許他應該高興才是。她不快活,她在長安不快活,他怎麽會不知道?
“可你怎麽會沒有遺憾,”裴臨喃喃,眉宇間仿佛凝結了淡淡的寒霜,“你隻交代了淩霄的去向,除此以外,我又當如何?”
裴臨望著她熟睡般的麵頰出神,隻是終究無人應答。
床邊甚至還擺著,她挑好了、打算今早穿的衣裳。
是一身穿花引蝶的百迭裙。
細密的粉蝶撲在裙擺的蘭草邊緣,他甚至可以想見,蝶翅隨著裙擺雀躍撲簌時的場景。
裴臨垂下眼眸,眼角隱約有淚擦過。可再抬眼時,他已然成了封凍的冰山,仿佛所有的情緒都隨著那一滴眼淚消散了,叫人再窺不出端倪。
他扶薑錦起來,低下頭去,薄唇落在薑錦的發間,生澀地為她換好鮮亮的裙衫,又拿來他的厚氅衣,仔仔細細地替她裹好,生怕鑽了一點風。
裴臨將她橫抱在懷中,就像抱起一枚輕飄飄的羽毛。
他緩步走了出去。
內院廊外,淩霄正在紮她的馬步,見到被裴臨攏在懷裏的薑錦,立馬收了架勢,一句“姐姐”還沒喚出口,她的神情陡然間就變了。
“姐姐、姐姐你怎麽了?”
淩霄聲音淒厲,仿佛枝頭的烏鴉叫破了嗓,不免有些滑稽好笑。
可是沒人能笑得出來。
裴臨頓足,站在簷下,空曠而遼闊的眼神望向遠方。
是啊,她怎麽了?
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之後,淩霄的眼眶幾乎是瞬間就紅了,盡管早有預感,可她還是跌坐在地,痛哭出聲。
“姐姐……”
裴臨始終一言不發,神色裏也無哀戚。淩霄發覺之後,勃然大怒,連眼淚都顧不上擦,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拔她的劍。
裴臨不躲也不閃,任冷然的刃光從身側斜抵住他的喉嚨。
“把她放下!”淩霄沉聲怒喝:“你不配抱著她。”
裴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種情緒,到底是慟極無聲,抑或是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他隻是冷靜地將懷中的她更收攏了些,淡淡道:“我記得你。當年是她救你出虎口,你便一直跟隨,直到今日。這麽多年的保護,辛苦你了。”
淩霄憤懣一笑,“這世上,隻有姐姐有資格誇我,你算什麽東西?放下姐姐,不要這時候假惺惺地擾她清淨!”
“怪不得,最後她也惦念著你,”裴臨神色一晃,“下午啟程開拔,去找我身邊的元柏,隨他一起去軍中,他會安置好你。”
說曹操曹操到,院外忽然傳來一陣雷鳴般的腳步聲,裴臨的親衛元柏,疾步衝了進來。
哐當一聲,他單膝跪在了裴臨麵前,雙手捧上木匣,振聲道:“稟主帥——藥引已從南詔送達!”
裴臨靜靜道:“不必了。”
元柏錯愕,這才抬起頭看清眼前的形勢。
夫人被他的主帥抱在懷中,了無生氣,而她的侍女雙眸垂淚,橫劍架在了主帥的脖子上。
元柏大驚:“夫人!”
朔風過,簷外細雪飄落,裴臨捉起薑錦一隻手,去夠天邊的雪花。
“下雪了。”他低聲道。
緊接著,淩霄便聽見薑錦這位聚少離多的丈夫,輕輕喟歎一聲。
“她一句話也不曾留給我。”
“這是她最後的心願,”他說:“就當是替她去完成吧。”
——
真元十五年。
一場漫長的、綿延的、沒有止境的痛。
直到軀體傳來的劇痛將它取而代之。
裴臨放任自己淪陷在前所未有的真實幻夢中。
他伏在十五歲的發妻單薄的脊背上。
林間刮過的風,雨季裏的潮氣混合著的草木清香,還有……她的體溫,無一不在提醒他回到了過去。
……他回到了故事伊始,一切還未發生的過去。
失血過多讓他眼前一片黯淡,可裴臨依舊敏銳地捕捉到了,眼前人的脈搏與呼吸。
燭火微微有些晃眼,裴臨卻沒有回避它的意思,而是任它刺痛自己的眼睛。
薑錦荊釵布裙、身無矯飾,墨似的長發草率地挽了個結,是她從前慣有的裝束。
她正俯首在他猙獰的傷處前,悉心替他試淨血水,上好瘡藥。
再痛也無疑是一場美夢。
風月俱寂,萬籟無聲。
相遇的瞬間足以模糊時間的一切尺度,恍然間天地如夢,讓裴臨分不清眼下到底是初遇、還是久別重逢。
沒有任何的言語可以描述出來他此刻的心情。
往來天地數十載,卻沒有哪一夜能比過悠悠此夜。
裴臨難以自抑地呼吸一滯,喉結艱難地滑了一下。
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喉結滾動的瞬間,一滴冷汗淌落,她一定也是看見了,才會驀然停下手上的動作,抬眼與他對視。
不知為何,對視的瞬間,裴臨忽然覺得薑錦的眼神,是他前所未見的陌生。
就像是在透過他,懷念另一個人。
她的種種舉動太過嫻熟,裴臨本就起了疑心,此時此刻,撞上薑錦如此這般的眼神,一個狂亂的猜測更是難以自抑地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世事難料,誰敢說他的境遇就不會如法炮製在她的身上?
還未來得及繼續試探,裴臨便已聽得薑錦悵然若失地開了口。
“崔公子……生得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薑錦將醞釀好的說辭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口。
她攏了攏擋在眼前的鬢發,神色淡然,渾然不知這句話在此時的裴臨心裏引起了怎樣的軒然大波。
薑錦隻是深吸一口氣,很平靜地道:“我會偶爾懷念他,卻又不想見到他。”
裴臨眉峰微動,思忖她這句話。
他好像觸摸到了事情的症結所在,又好像沒有。
裴臨不帶任何居高臨下意味地揚眉看她,漫不經心的,仿佛真的在問另一個人的故事:“既是懷念,又緣何不想再見?”
薑錦訝異地回望向裴臨。
她隻是前世今生壓抑太過,胡亂找個情緒的出口罷了。
沒想到他真的會給她回應。
畢竟,裴臨身處在他此生最狼狽的時候——父親疑他是早逝發妻私通留下的孽種,派人要除去羽翼漸豐的他。
想來應該沒心思敷衍她才對。
打定了主意在裴臨傷好後就與他分道揚鑣,是以薑錦也沒什麽顧忌了,她長長地歎著氣,道:“這還不簡單嗎?懷念是因為好,不想再見當然是因為不好。”
她曾經不信邪,以為憑借彼此的感情足以打破地位之間的鴻溝,可是卻不曾想,上輩子連命運都在往他們的反方向推波助瀾。
薑錦已經沒了那個橫衝直撞的勁頭,在長安為質、養傷荒廢的那些年,她也不打算再經曆一遍。這輩子,他帶來的喜也好悲也罷,她都敬謝不敏。
她還有很多事情想做。這一次,她想提早救下淩霄,想要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更想要憑借自己的本事立一番事業。
薑錦感慨道:“雖用心機,不合即叵,世人各半,另覓可耶。”
裴臨的眼眸幽光流轉,有如湍急的河流,叫人看不真切河底的顏色。
直到聽她念出這句簽文。
這兩聯簽,裴臨還存有淺淡的印象。
前世,在與薑錦定下婚期之後,她強拉著他,一起去廟裏求簽算姻緣。
解簽的尼姑拿著那支竹簽支支吾吾半天解不出好話,薑錦瞧出不對勁,為免掃興,拽著他便走了。
裴臨沒想到,她當時看起來滿不在乎,卻足足記到了現在。
或許他應該高興才對,至少通過這句簽文,確定了一件事情。
她和他一樣,來自十年後。
不過……
“世人各半……”裴臨望進薑錦的眼睛,聲音有些喑啞。
他啞聲問她:“隻要不是你想的那個人,都可以嗎?”
作者有話說:
沒想到吧,你老婆不想重圓,隻想換麵鏡子=)
——
簽文引自關帝靈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