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陽 熟悉的父母
於錦芒在廁所裏小聲叫了很久路世安。
沒有人回應她。
那個毒舌到讓她恨不得往他嘴巴上貼膠帶的“男鬼”就這麽看不到了。
於錦芒沮喪極了。
她隻低頭看著手上的手機。
2010年7月21日。
星期三。
事實上,如果要用一個字來總結於錦芒的中學時代,那就是——窮。
2010年的於錦芒同樣剛剛結束中考。
在於錦芒生活的三線開外的小城市中,絕大部分家長還沒有送孩子去上補習班的意識。尤其是如於錦芒這般——她父母開了家小便利店,在小城市中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受街坊鄰居關照,生意還算得上紅火。
不然當初也不會交得起昂貴罰款來生下弟弟了。
街坊鄰居中極少有送孩子去上補習班的,大部分想法都很統一。能學得好就學,上高中考大學,學不好就算了,出去打工,找什麽工作都行。
2010年的暑假,於錦芒記得很清楚,她初三這年成績略微下滑,中考成績並不理想。想要讀一中,必須要多交錢,以三限生的身份進去……
於錦芒父母吵了一整個星期,最終還是決定送她去讀。
小城市的女孩子,最簡單的、也是最好的改變人生方法,就是多讀書。
於錦芒印象中,這個暑假是極為黑暗的。她因為少考了幾分,害父母多為她交昂貴的學費,平時在家吃飯,也覺抬不起頭。
印象中她去姥姥家住了好久,等到快開學,才重新回家。
鄉下蚊子多得能吃人,於錦芒唯一隨身攜帶的電子產品,就是一塊兒翻蓋手機。
於勝楠的手機,和於錦芒記憶中自己人生中第一塊兒手機一模一樣。
是步步高音樂手機,在芒果台天天下廣告,打開就是達令達令達令達令達~噠噠噠噠噠~
於錦芒的堂姐買了新手機,就將這個舊的送給了她。
2010年,小城市裏的於錦芒壓根就沒有聽說過蘋果,更不要說什麽華為和小米,魅族。這樣一塊兒非智能翻蓋手機,下載不了那麽多豐富多彩的遊戲視頻,甚至連短信存儲都有上限,還需要額外裝一個256MB的內存卡……已經給了她無數的樂趣。
手機上還掛了一個毛茸茸的雪白球球。
於錦芒翻了翻。
無論是手機主題,還是裏麵大量周傑倫的歌曲,還有……
都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於勝楠簡直就像平行時空的於錦芒。
隻是也有差錯,比如於錦芒不記得自己有“小華”這個朋友,更沒有來過濟南。
“……見鬼了。”於錦芒自言自語,她冷靜了好久,才打開廁所門出去。
小華還站在原地,懷裏抱著於勝楠的外套。
於錦芒走過去,鎮定地和她打招呼。
沒聊幾句,頭上纏著繃帶的小路世安出來了,他還是不看於錦芒,道謝,謝謝她們送他來醫院。
於錦芒說:“其實該我們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們倆這小命早就交代在那兒塊了。”
小路世安一僵:“喔。”
惦記著失憶的路世安,於錦芒主動同他攀談,嚐試套出更多線索:“你家哪兒的啊?”
小路世安明顯沒有路世安那麽厚的臉皮,他皮膚蒼白,耳朵尖尖的一點紅更明顯:“淄博。”
“淄博好啊,咱們老鄉,”於錦芒眼前一亮,上前一步,熱情極了,“你怎麽在濟南上輔導班呀?高中在濟南上還是回淄博上?哪個學校呀?”
小路世安明顯招架不了,之後的寡言,在此刻已經初現端倪,他惜字如金:“老師推薦。在淄博。一中。”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全程沒有看於錦芒的眼睛。於錦芒才不在乎這些呢,她依舊熱忱:“呀,那你知道自己分到哪個班嗎?你將來學文還是學理呀?要不我們加個——”
話沒有說完,隻聽腳步聲紛雜,還有急切的叫聲:“楠楠!”
於錦芒一哆嗦,抬頭,看到自己的父母。
不——或者說,於勝楠的父母。
可他們看起來和於錦芒記憶中一模一樣,父親於家寧個子高大,脾氣暴躁,在家中說一不二,曾因說話不好聽而和顧客起了爭執;母親莊素梅是化解顧客矛盾的一把好手,白天永遠笑眯眯,晚上會因兒子跌破碗而抱怨上一整個星期。
於錦芒握著手機。
她叫:“媽媽。”
去北京工作後的於錦芒很少回家了。
一是失望,二……
還是那難以釋懷的矛盾。
於家寧脾氣不好,他過來和路世安溝通,又問他住在哪裏,提出開車送他回去。他們家開小商店,為了方便賣東西,自己買了輛二手的麵包車。
路世安沒有拒絕。
他現在頭上包著繃帶,外麵又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的確不太方便。
上車前,小華還靜悄悄拉於錦芒的手,驚訝:“你今天怎麽這麽活潑?”
於錦芒:“啊?我活潑嗎?”
“活潑啊,”小華低聲,“……你以前不這樣的。”
於錦芒打著哈哈,將這話揭過。
心裏苦,想,我這還不是為了路世安。
——也不知道這可憐的、失憶的鬼,有沒有上車。
於家寧是典型的山東大男子主義者,先送了小路世安、又送走小華,最後載著於錦芒回家。果不其然,一路上都是對她的責備,父母輪番上陣。
“早就說了,晚上別出去玩,你非得不聽,現在好了吧?”
“醫院裏交了多少錢?”
“我和你媽賺錢都不容易,知道嗎?賺錢難花錢易,你還有個弟弟。供你上完大學後,我們還得再供他上學,買房子,娶媳婦……”
“有這閑工夫不如在家學習,你要是能把玩的勁頭用在學習上,成績早就提高了。我們也不用花那冤枉錢,還得多交錢送你去讀一中。”
……
這些話,於錦芒不是第一次聽了。
她雙耳都要起繭。
當初也是因為這個,她才灰溜溜地跑去姥姥家躲清淨。
隻是多年不聽,現在再聽,還有點熟悉的感覺。
於家寧開車中,還分神從後視鏡看於錦芒,看她心不在焉,自覺父親的威嚴遭到挑釁,不悅:“於勝楠!”
於錦芒:“在。”
“聽到剛才的話沒?”於家寧說,“你好好聽,別嫌煩,爸媽也是為了你好……”
“我聽到了,”於錦芒真情實意地建議,“現在濟南房價還沒漲呢,地段沒那麽好的位置,二十幾萬就能買套房子,你要是為了我好,現在就多拿出錢給我買套房子。我保證,兩三年後肯定房價大漲。不光是對我好,對咱家也好。”
於家寧一肚子教育女兒的話壓住了。
於錦芒還興致勃勃地扒著車背,她說:“不信我說的話沒關係,那我再舉幾個例子吧。再等倆月,手機就得強製實名製啦,你得有身份證才能辦電話卡了,爸,你以後再不能買那麽多手機卡了。等兩年後,2012年,咱們國家第一艘航空母艦’遼寧艦’就能交付海軍啦。”
於家寧聲音緩和,小心翼翼:“楠楠啊,你剛才摔倒的時候,磕著腦袋沒?”
於錦芒重重往後坐,她嘀咕:“不信就算了。”
……不信就算了。
反正她找到路世安死因後就走了。
莊素梅坐她旁邊,抬手摸女兒的額頭:“這也沒發燒啊?”
於錦芒說:“……可能我學習背書背瘋了。”
莊素梅不以為意,她放下手,淡淡說:“以後少和小華玩,她上職高了,別帶壞你。”
於錦芒沉默。
她轉頭,看向外麵越來越大的雨。
嘩嘩啦啦,路邊沒有傘的行人頭頂書包,狼狽地從公交車上下來,小跑幾步走到公交站牌下。
這個世界的於家寧和莊素梅來濟南是為了給於勝楠的弟弟——於某龍治病。
於某龍和同學玩耍時起了衝突,被推了一把,從樓梯上栽下去,磕傷了。淄博離濟南不遠,再加上於家寧今年賺了點兒小錢,立刻暫時關了店,把兒子送到濟南最好的骨科醫院治療,就怕將來落下什麽後遺症。
這個時候,於某龍早就睡下了。
於家寧和莊素梅囑托於錦芒也早早睡,他們暫時租了一套三居室,於錦芒睡最小的那個次臥,隻有一張鐵絲床和一個簡易桌。
地板磚很髒,還是花磚,縫隙裏是擦不幹淨的灰塵和黑泥。
於錦芒坐在**,發了一陣呆。
“你在想什麽?”
冷不丁響起路世安的聲音,把於錦芒嚇一跳。
她啊一聲叫,外麵立刻傳來莊素梅的聲音:“怎麽了?”
“沒什麽,”於錦芒捂著嘴巴,又驚又喜,又壓抑著,小聲回答媽媽,“不小心碰了一下腿。”
莊素梅說:“早點睡,明天得帶你弟弟去複查。”
於錦芒:“好。”
在這個過程中,於錦芒眼睜睜地看著路世安坐在她的床邊,隻安靜地坐著,不出聲。
於錦芒要嚇死了,又怕被媽媽聽到,小聲:“你怎麽跟過來了?你咋不跟你自己呢?”
——指小路世安。
路世安說:“還是你更重要。”
於錦芒捧著臉,驚歎:“阿呀呀,你這話聽起來還有點浪漫。”
路世安說:“我記得某人說’你這輩子和’浪漫’倆字僅有的緣分止步於新華字典吧’。”
於錦芒打斷他:“等等,你剛才說什麽?”
路世安重複:“我記得某人說——”
“不是這個,”於錦芒說,“上一句。”
路世安說:“還是你更重要。”
“喔,”於錦芒麵無表情,“阿呀呀,你這話聽起來一點兒也不浪漫。”
路世安:“……”
頓了頓,他又若無其事地說:“我記下了他的住址,丟不了。”
於錦芒說:“果然是不浪漫的人能做出的不浪漫的事。”
路世安說:“實用派不好麽?”
“當然不好,”於錦芒哼,“一看就沒談過戀愛。”
路世安看她:“於小姐談過很多戀愛?”
於錦芒說:“不關你事,社會上的事情少打聽。”
無論如何,在離開這裏之前,一人一鬼“同居”的局麵已經不可避免。
不可思議的事情又添一筆,盡管路世安和於勝楠互相觸不到,但此刻的於錦芒和路世安卻是能互相看到、交流觸碰的。一張1.2米的小床的確容納不下兩人,理所當然的,路世安坐在小破椅子上,趴在桌子上,開始閉目養神。
於錦芒驚奇:“你怎麽不睡地上呢?”
路世安閉著眼睛:“不關你事,社會上的事情少打聽。”
於錦芒說:“你是怕宮寒?”
路世安:“你生物知識學到狗肚子裏去了,男人沒子宮。”
於錦芒小心翼翼:“那……蛋寒?”
路世安歎氣:“換個健康點的話題吧,於小姐。”
“智者見智,仁者見仁,**者見**,”於錦芒說,“我隻是很友好地和你討論生物知識。”
路世安說:“你是指孤男寡女同居一室隻有一張床的友好?”
於錦芒:“好啦好啦,我換個話題就好啦,你不要威脅我。”
於錦芒直挺挺地躺在**,天馬行空地想:“哎,你現在能來去自如了耶,路世安。要是我們真的暫時出不去,你能不能去學校裏偷偷看看開學分班的試卷是什麽題目呀?我們學校開學分班考試挺嚇人的,我現在全忘了,一想起來還有點緊張……”
路世安笑一聲:“出息,你就不能夢個大的?”
於錦芒仔細想:“那你幫我偷看月考和期中考的試卷?”
路世安:“再大點兒呢?”
於錦芒小聲:“那……等快高考的時候,你偷偷幫我看一下高考試題唄?我想上清北。”
路世安:“……”
“算了算了,不過我們肯定不會在這裏呆到高考啦,說不定明天一覺醒來就又換地圖啦,”於錦芒也閉上眼睛,她說,“原來你真是冷白皮啊,路世安,上初中時候的你真的好嫩啊。”
於錦芒從不吝嗇她的讚美。
路世安說:“謝謝誇獎。”
“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於錦芒說,“不過我也不黑哎,路世安,那你說,我是什麽皮?是美麗動人的冷白皮?還是優雅大方的暖白皮?”
路世安說:“從未見過的厚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