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克萊斯特就隱約聽到了樓下開門的哢噠聲。

他遊過泳池,撐坐在泳池的盡頭,透過紗簾看到特麗莎踩著朦朧的月色遠去的背影。

結實的魚尾在水裏輕輕擺動,克萊斯特坐在池邊沒有動,視線緩緩從特麗莎消失的街道轉向天邊盡頭的霧藍。

不多時,太陽升起。

視線盡頭的雲朵從晦暗的藍色染上了薄霞,每一個眨眼,太陽都鉚足勁往上躍升一段。

克萊斯特的手指和著自己魚尾拍動水麵的聲音輕點。

門外,腳步聲徘徊。克萊斯特聽到了,但他沒管。

不多時,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門外傳來森珀小心翼翼的聲音,“你醒了嗎?克萊斯特?”

他的聲音與他平日說話相比實在不大,似是想讓他聽到,又像是不想讓他聽到。

克萊斯特的目光從那輪明亮的圓日上收回。

他安靜的滑進水裏,在森珀又一聲詢問中,按響了池邊的鈴鐺以作回應。

門被打開,少年兩手之間端了一個木質的托盤小心的走進來。

托盤設計簡潔大方,上麵放了兩個銀色的蓋碗。

少年把托盤放在池邊,略顯拘謹的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給你做的早飯,來吃吧,克萊斯特。”

克萊斯特對他露出一個無害的微笑,比劃著向他道謝後手掌扶著泳池邊沿,慢慢遊到池邊。

整個托盤都被擦得纖塵不染,托盤上擺放的刀叉湯匙都細心的墊了手帕蓋著,銀質的蓋碗更是光可鑒人。

不用說,這一定是森珀的手筆。

他們三個住在這裏,一個獸人,一個海妖,實在不方便雇傭仆從。

鹿獸人天生愛潔,他行動不便,特麗莎又一早就出去了,森珀一定自告奮勇主動承擔了包括做飯在內的一應家務。

克萊斯特依次掀開了蓋碗。

蓋碗下的食物熱氣蒸騰,一股絕稱不上好吃的味道往他鼻子裏鑽。

第一個蓋碗下的是一大份蔬菜濃湯,湯碗都快有克萊斯特的腦袋大了。大塊的菜莖煮在湯裏,混成了一團糊糊。胡蘿卜特殊的甜腥味和番茄的酸攪合出一種讓人絕望的味道。

第二個蓋碗下的是一大塊形狀不太規則的烤肉,烤肉四周隱有焦邊,不知他塗了什麽調料,肉塊散發出一股死不瞑目的氣息。

第三個蓋碗下是同樣分量可觀的長麵包,這是看起來最正常的一個,他甚至貼心的將麵包切成了幾塊。

他的手藝可真是……

還不如那家旅店。

克萊斯特抬頭望向少年,問他‘這都是給我的嗎?你吃過了嗎?要不要再來一點?’

少年沒走,席地坐著。

好像和他相處還是一件讓他緊張的事情,森珀眼睛看著托盤,聲音有點緊繃,“我吃過了的。你吃吧。”

似是覺得這樣過於生硬,森珀抬頭飛快的抬頭看了他一眼,繼續道:“都是給你做的。特麗莎說你需要補充營養,還說你很能吃的,讓我多做一點。”

克萊斯特猜特麗莎原話一定不是這樣。

通常情況下,不會有人這樣直白的說誰能吃,但他是獸人,這就好像很好理解了。

森珀懊惱的皺眉,“人類的廚具太複雜了。就隻能做成這樣了。還好特麗莎有準備白麵包。”

獸人一向活得糙,植食性獸人聚居的地方,甚至有的時候都不煮食物,直接吃草或者葉。肉更是不會碰的。

沒有把樓下的廚房炸掉,而是做成現在這樣,他確實已經很努力了。

銀質的湯匙在碗裏攪動,克萊斯特頓了一下,盛了一勺濃湯遞進嘴裏。

湯一入口,那種泥土裏生長的黃色塊莖味道就更濃了,簡直像是要從他的味蕾開始,將他整個人都同化成一樣的味道。克萊斯特嚼也不嚼,直接吞了下去。

“怎麽樣怎麽樣?”

在森珀期待的目光中,克萊斯特抬頭,笑著和他說‘這麽早起來做這麽多,真是辛苦你了。’

“沒關係,反正我覺少。起來不做點事情的話,沒事幹也是瞎想。”

森珀完全沒有意識到,克萊斯特根本沒有回答他關於味道好不好的問題。

‘瞎想?你想家了嗎?’海妖困惑的皺眉,隨即有些不好意思的勾了下嘴唇,‘如果不方便就不用說了。’

“沒什麽不方便的,”森珀的情緒肉眼可見的低落,肩膀都塌了下來,“你看出來了吧?我是獸人。”

“我來這裏是來找我弟弟的。他被人類抓走了。”

克萊斯特看著森珀,麵露同情。

他不動聲色的放下湯匙,轉而用刀叉去切割肉塊。

肉塊外側焦糊,還有用刀切去焦糊部分的痕跡,內部還在滲血。不過克萊斯特並不介意,吃生食才是他在海裏的常態。

獸人少年眼裏湧起憤色,“但是人類真是太可惡了。我一進城鎮就被他們抓住了。”

“他們還割去了我的角,如果不是特麗莎的話,我肯定早就被他們殺掉了。”

“也不知道他還好不好。”少年眉眼低垂,鬱鬱道,“我有時候甚至希望特麗莎不要找到他了。這樣我就能猜他一定還活著,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時間越久,他越難不瞎想。

偏他能給特麗莎提供的情報太少了。

抓走他和弟弟的並不是同一夥人,而抓他的那夥人是臨時起意,完全是為了泄憤。

克萊斯特邊吃邊聽,眼睛留意到了鹿獸人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他有一個荒謬的想法。

這個獸人,可能不是領主的演員之一。

獸人是公認的智商低且不善隱藏情緒的種族。

如果是演的,長時間的讓他們保持一種狀態或許還可行。就像一開始他對自己的敵視。

但若是讓他們在短時間內“演”出數種情緒的變化,那就有些強人所難了。

麵前這個森珀,從剛開始進門的忐忑,到後麵的失落、憤憤、難過……每一個情緒之間的轉變都太自然了,表情和肢體動作堪稱精細。甚至細微到了眼部的每一塊肌肉。

包括昨天在恐懼時激出的“狂化”,這可不是能演出來的。

克萊斯特慢吞吞的把白麵包撕開放進嘴裏。

那這就有趣了。

她難道敢真的“救”一個獸人嗎?為了取信他嗎?又或者,抓走這個他弟弟的就是領主?到時候再把他弟弟交給特麗莎帶回來?

‘你弟弟什麽時候丟的?’

森珀抬頭,肯定道:“兩個月前。”

不,不對。

克萊斯特斂眸。

時間對不上。

兩個月前他還沒有失去他的尾鰭,那個時候自己還在與領主逢場作戲。

那個跋扈的女人沒有提前這麽久做這種計劃的腦子。

不是領主……

克萊斯特吃麵包的手一頓。

那個名為特麗莎的武者,一邊想要取信自己,一邊還真的救了一個獸人,並且承諾要幫他找弟弟?

多一個人就多一分風險。

在領主的任務中引入獸人這個變量。

她不怕失敗嗎?

還是胸有成竹?

認為一切都會在她掌控之中?

她膽子真的很大。

那種名為棋逢對手的感覺讓克萊斯特本就空虛的胃好像更餓了。

森珀見他問完沒再說話,忍不住有些期冀的問他:“你……見過我弟弟嗎?一個鹿獸人。他八歲,這麽高……”

森珀站起來給克萊斯特比劃。

克萊斯特目露歉意,‘抱歉,我隻見過你一個獸人。’

森珀當即失望的垂下了手臂。

少年情緒不高,見克萊斯特吃完了,便去收拾托盤。

‘別太難過,特麗莎一定會幫你找到弟弟的。’

“謝謝,”森珀勉強笑了一下,端起托盤離開。

克萊斯特重遊回泳池。

新房子很大。

森珀過了一會兒,重新投入到清理房子的工作中。

克萊斯特便在泳池裏舒展筋骨,眼睛時不時的望向樓下那條鋪滿楓葉的道路。

直到夕陽西下,盡頭才出現一個幹練的身影。

特麗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