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說第四:情動

薄磷脾氣不是一般的好——這人生得懶、想得開、放得下,成天都是一副敷衍了事的笑臉,整個人就像一把鏽在刀鞘裏的老刀,偶爾開鋒時才能依稀窺見當年的恣肆風流。

薄磷隨便白瀟辭追著他砍了整整七年,也能隨便千人萬人戳他的脊梁骨,還能隨便聽聽好事者捕風捉影地編排他、汙蔑他、詆毀他,末了大笑著評上一句“想法不錯”。

——但是他聽不得旁人說上明百靈一句不好。

明百靈就是開在薄磷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油鹽不進的心上的一道疤,一碰他才能感覺到、才能回想起、才能忍不住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雲雀還是頭一回見薄磷如此動怒的樣子,砭骨刺髓的殺氣蟄得她頭皮發麻:

“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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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那種‘人虎鬥’?”

薄磷居然在大黔州有塊偏僻的小地皮兒,蓬發的雜草裏顫巍巍地立著一間破敗的四合院。薄磷背著雲雀輕巧落地,邁步踏上染著青苔的石階。

“就是把沒人要的小孩子圈養起來,讓他們跟野獸搏鬥,供王公貴族們觀賞娛樂。他們在野獸身上下注,賭它們誰吃的孩子更多……哥以前就是那群倒黴孩子裏的一個。”

薄磷伸手托了雲雀一把,女孩子畸形的小腳才在崎嶇不平的地上站穩了。雲雀睜大了眼睛轉了一圈,前堂的位置半死不活地斜垂著一個牌匾:

澡雪身心。

“我當然不等死,變著法兒地想轍跑路,每次都被抓回來一頓打。百靈是鬥場一個打手的小女兒,她經常從夥房裏偷吃的塞給我,我才勉勉強強吊著一口氣活著。”

薄磷的眸光和月色一樣淡涼而杳茫:“我連著好幾天沒見著百靈,一打聽才知道,她爹準備把她嫁給一個老頭當填房,不能隨便出門了。那老頭比她爹年紀都大,……”

“……”雲雀抬起頭來看他,“是你救她了嗎?”

“不,”薄磷輕輕地笑了一聲,“——是她救了我。”

“她是我見過最了不起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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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歲的百靈從家裏拿了一籠點心,翻窗偷偷跑了出來,分給鬥場看守的男人們,說是要成親了,多謝各位大哥以往照顧百靈。”

“她在點心裏放了自己磨的迷藥,從他們身上摸出了鑰匙,把所有關在籠子裏的孩子全放了出來。百靈拽著我跑,我和她都不知道跑去哪裏,但是前方太亮敞了,我們都拚了命的跑。”

薄磷低頭撩起自己的散亂的額發,將臉上淺淺的一道傷展給雲雀看:“這傷就是當時落下的。鬥場的打手們追上了我們,百靈求我把她殺了再跟他們回去,別把她交給她爹。”

雲雀輕輕地問:“你怎麽做?”

“老天開眼,”薄磷笑了起來,語氣裏還真有幾分得意,“我‘醒骨’了,誰也攔不了我的路。”

雲雀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騙人……”

“醒骨”非同小可,是方師生涯中最為關鍵的一環。一般的方師要在師父的引領下錘煉自己的體質和經脈,少則百日、多則數年,識靈子、認穴脈、走靈息,一步都不能差錯。最後要在幾個方師的同時看護之下,引外界的靈子進入自身的氣府,在氣府中煉化成靈息後向外釋放出煉氣,便是“醒骨”。

——薄磷居然是在危難時自行完成的?

“當時我就明白了……”

薄磷垂下眼皮去,眼角皺起溫柔的笑紋來:

“我為了百靈,真的無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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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人沒什麽出息,”薄磷抬手一拔過腰的雜草,“本想著找一處清靜地兒建個學堂,收點學生,百靈教他們識字,我就教他們練武,怎麽著也能掙個糊口的錢,一輩子也就混過去了。”

然而地皮是買了、學堂也建了,人卻不在了。

“我平時不常來,是亂了點,但裏屋是幹淨的。你去裏屋睡,我人就在院子裏,有事叫我就成。”

雲雀同手同腳地跨進高高的門檻,薄磷嘖了一聲用斷刀幫她撩了撩寬袍大袖的新衣裳,以免這人才自己把自己給絆死。女孩後知後覺地回過頭來,薄磷坐在荒蕪的院子裏,背影仿佛一道孤冷的刀鋒。

他獨來獨往,與世無牽,處處留情又處處無情,看遍天下又一無所有。偏偏這種沒心沒肺的浪子又背著一身腥風血雨的重負,深情和溫柔全係在了一個死去多年的女孩身上。

雲雀愣愣地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她第一次感覺到了直抵心頭的痛楚:

——她因為薄磷,在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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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磷打了個哈欠,撩起了裏屋的竹簾,向裏探了一眼——

——別誤會,他不是變態,他隻是擔心這姑娘踢被子,明天就染寒疾直接去世。

雲雀從拔步床的簾帳裏突然探出頭來:“你要跟我一起睡嗎?”

薄磷:“……”

薄磷扶著門框:“……祖宗,您怎麽還沒睡?”

雲雀杠了回去:“你不也沒睡嗎?”

薄磷:“……”

——哥在外頭淒風苦雨地打坐當然睡不著,你有床有被還鬧失眠就過分了啊?

“我在想殘雪垂枝。”雲雀坐在床沿上,嫩白的大腿上擱著森寒凜冽的冷鐵,“它不對勁,若真是粗製濫造,沒道理能用上那麽多年……”

薄磷出聲打斷了她:“收回去。”

雲雀一臉空白:“誒?”

她視線茫然地轉了一遭,薄磷背對著她坐在了裏房的門檻上。

“收、收什麽?”

“……”爺服了,“腳。”

雲雀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睡覺時褪了外裳,裏邊的短衣遮不住下身,她往床沿一坐,筆直纖細的雙腿全曝露在了淒清的月色裏。

薄磷這人嘴上沒個把門,行事卻克製有度。雲雀不由自主地在心裏把他誇了一番。

——百靈一定很喜歡他吧?這麽好的人,一定得配上把好刀才行啊。

“這是百靈給我打的最後一把刀。我以前敗家得很,什麽神兵利器在我手上都活不過三天,興致上來了還能連斷數把,怎麽瘋怎麽來。”薄磷仰頭看向天井裏的夜空,“沒人慣著了,動手自然也就小心,不過這把刀氣數還是盡了,我滿天下地尋能修它的偃師——”

“我能修。”

薄磷謔了一聲:“大鳥兒,怎麽,又看上我家姑娘的手藝了?”

雲雀輕輕地回答:“我剛才被她騙過了。”

薄磷側了側臉:“什麽?”

“明百靈在外麵包了層‘壞漿’,誰一眼看過去,都是把成色不好的劣等刀。”雲雀瑩白的指腹撫過漆黑的刀身,詭藍色的煉氣催開了偽裝的表層,露出真正溫潤細膩的烏夜啼鐵,“我大概猜得出來,她為什麽這麽做。”

薄磷呼吸一頓。

“上等的好刀,容易招惹是非。”

——她是希望你一路平安,斂鋒藏刃。江湖上殺機凜冽的風雨,都離你遠些才好。

雲雀看著掌心裏靜躺著的斷刃,明百靈死而未絕的柔情燒進掌紋,燙得她不由得蜷起了手指:

她難過,卻連難過的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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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薄磷不可能睡得如此毫無防備——白瀟辭摧金斷玉的煉氣還是傷到了薄磷的經脈,加上又背著雲雀連夜趕路,排山倒海的疲倦壓垮了他。

……真不比當年了。薄磷糟心地一扒拉身上的毯子,肯定是雲雀披的,女孩子什麽時候近的身他都沒能察覺——

等等。

薄磷嘖了一聲,視線在裏屋轉了一圈:

人呢?

薄磷眯著眼睛看向腳下,女孩在地上用樹枝留了一行狗爬的字:

“我去買材料,你要煮飯,餓。”

薄磷:“……”

——不是,你有錢嗎,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