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我忘記關燈了

我種了滿林子的竹子,拄著鋤頭在旁邊慈愛地聽竹節生長,刷刷刷,抽條長高,葉子撲簌簌落下來,對我花枝招展。葫蘆娃怎麽喊爺爺,竹子們就怎麽喊我,小薑老師?小薑老師!喊得我心潮澎湃,二十歲的時候我還是個從內到外都很稚嫩的青年,朝氣蓬勃地期待著竹子的長成,忽然,竹子啪啪地攔腰折斷,我提起鋤頭尋找凶手的蹤跡,然而吹過的是風,風把竹子都折斷了,竹林劈啪作響,孩子們都被折斷了,劈啪的聲音像一把無形的大火。

我揮舞著鋤頭,聽見一聲聲的小薑老師,小薑老師拿著鋤頭不知道自己在和誰作戰,上下左右,東西南北,隻有劈啪劈啪孩子們死去的聲音,風是一把無形的刀,忽然衝到我麵前,血淋淋地和我的鋤頭撞在一起。

小薑老師,你為什麽不救我?

我聽見竹子們在哭,它們屍骨未寒,在狂風的餘韻中瑟瑟發抖。

我打了個寒噤,從**滾起來,手機顯示時間,淩晨三點半,我又做噩夢了。

好了,停止再想了,塵歸塵,土歸土,凶手落入法網,人死不能複生。

但這麽一醒,就再也睡不著了。鬼使神差,我掀開窗簾看樓下,夜色沉澱堆積,樓下顯得格外黑,一盞老舊的路燈忠實地站崗,心有餘而力不足地隻照出磨盤大的淡黃光暈。

我正要拉回窗簾,忽然看見了那團光暈上冒出一個黑色的影子。

那黑色的影子邊緣銳利,落在光暈中,刻出一個人影。

依舊是那亂蓬蓬的頭發,被光染了色,仍然是厚厚的衛衣,帽子堆在後腦勺。

是那個尋找老師的女人,她還留在我們小區。

我扯著窗簾布打算隨時把自己藏起來,但腦袋不由自主地往外伸,似乎腦袋越貼近玻璃,越能看清底下這個女人的相貌。

她並不抬頭,隻是環顧四周,我隻能看見那一叢頭發蓬亂地被風吹起。

然後,她解開發繩,叼在嘴裏,兩隻手攏在後腦勺,把頭發攏成一束,摸了兩三回,側過腦袋,把被帽子扯住的頭發絲抓出來,然後——

她抬起頭。

我不知道深夜三點半,佳興小區誰像我一樣不能入睡。

我的燈亮著,我相信,這個女人看到了我。

但我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鎮定,並沒有著急拉上窗簾欲蓋彌彰,而是故作沉靜地環顧四周,像是夜深了睡不著看風景,我其實應該叼一根煙在嘴裏,這樣我的眼神就不那麽刻意。

女人的眼神和我對上了,離得很遠,我像是被紮了一下,後背有些發麻。

我看見她的嘴唇在動,喃喃自語,我仔細一看,發現她是在數數。

我別過眼,故作鎮定,看向遠處。

女人卻低下頭,鬆開手,任由那亂糟糟的頭發披散在肩頭,被夜風吹拂。我用眼角餘光掃過這個女人,她忽然邁開大步,朝著我們單元門直接跑了進來。

我們小區防衛能力並不太強,單元門雖然有著密碼的嚴格保護,但平時開放懷抱迎接所有人,快遞和外賣把水泥台子都踩塌了兩個角。

手機寂靜一片,我迅速翻找可以求助的誰,離得最近的朱二婷關了機。

我再翻到李勇全,看著那兩個表情包,還是沒能呼出去,深夜三點半,已經跨越了某種界限。

把手機留在方便緊急撥號的頁麵,我靜悄悄地脫掉拖鞋,赤腳站在門前,透過貓眼往外看。

走廊裏寂靜無聲,空****的樓梯間一片漆黑,對門緊挨著緊急出口的標識,綠瑩瑩地看著我,像一隻貓的眼睛。

忽然,我聽見滴一聲,然後是電梯沉重的門打開的聲響。

赤腳踩在地上,地麵上的冷氣反其道地往上蒸騰,我身上充滿了冷汗,凝結在後背,聚攏成一束,緩緩流下。

我聽見廚房水槽裏的滴水聲,衛生間下水管道嘩啦一聲,像一團衛生紙被驟然衝開,寂靜的樓上開始有了細微的嘎吱聲,像是床腳忽然走了一步,在主人沉重的軀體下不堪重負地痛呼一聲。

我掐住眉心,腦子裏不由自主地想要唱歌。

黑暗中,有一些多年前的旋律在我腦子裏響起,很快便被血腥味衝破,我咬緊舌尖,逼迫自己不要本能地唱歌祈禱什麽。

電梯門合上了。

然後,有腳步聲朝我而來。

我從貓眼往外看,那個球形的世界中,一切仍然沒有改變,但唯獨腳步聲空洞地響起來。

咚,咚,咚。

聲控燈猛然亮了,安全出口的綠光驚慌地黯淡下去,浮出樓梯間沉重的晦暗的光線,我看見了一個黑色的身影,黑色的身影朝我而來,球形的上半身,讓肩膀鼓起,高高地臃腫,顯得無比魁梧。

我能感覺到後背的汗已經打濕了褲腰,空調的燈明明亮著,我卻散發著滾滾熱氣,汗流浹背地站在門前,像一團火燒在原地,我的雙腳無比冰涼,它們不像是我自己的,定在原地一動不動。我的手指輕輕卡在貓眼的擋板上,剝開,給我的視線留出足夠的空隙。

然後,一隻形狀怪異的手伸了過來,堵住了貓眼。

咚——有人敲門。

我緊貼著門,門的顫動緊挨著我,我也在顫抖,像是鼓上的跳蚤,被咚咚地彈起。

咚咚咚——

那人敲了兩下,三下。

我咬緊舌尖,抵著鎖好的門,盡量裝作自己不存在。

外頭是那個女人嗎?她數數是在計算我的樓層和位置嗎?她是瘋子嗎?瘋子會算得這麽明確麽?我們一層樓有四戶人家,上了曲折的樓梯,被繞在東南西北中,她應該去我的對麵敲門,被男主人惡狠狠地注視,或者去我的斜側麵,那家老人神經衰弱,必定將她大罵一頓。●獲取更多資源+VX:15080769776●

可她就是精準地,找到了我。

“這個貓眼,有光。”外頭的人忽然開口了。

聲音隔著門板有些失真,像是從匣子裏鑽出來的。

我仍然不言不語,緊閉著雙眼,靠在門上一動不動。

“我知道你在看我。”女人說。

我重重吐出一口氣,卻沒有開口,摩挲著手機,試圖撥出一個求救電話,數字麵板在我眼裏變得模糊不清,手指找不準方位,我不知道該撥打什麽電話。

“你知不知道,這個樓裏住了一個幼師?李子幼兒園的幼師。我要找到她,你知不知道她住哪裏?”

這一串話問得過於突兀,和剛才那句有些不同,這句像是背出來的,語氣沒有起伏。

我再次看向貓眼,這次,她挪開了手,我看見一雙碩大的眼睛透過貓眼,緊緊地,直勾勾地盯著我。眼球血絲遍布,眼神格外扭曲,銳利得像一把螺絲刀,鑽進貓眼,捅進了我的眼睛裏。

我驚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往後跌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人失去了耐心,一字一頓地問:“我問,李子幼兒園的幼師,住不住這裏?”

然後,她繼續敲我的門。

咚咚咚——砰砰砰——

我甚至看得到我的門板被捶得震動搖晃。

“我不知道——”我大喊。

敲門聲停了。

喊出那句話,我驟然有些出不上氣,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抓過手機:“你是誰!”

我等了很久,隻等到一片寂靜。

我忍著恐懼,再次把眼鏡湊上貓眼。

不知道什麽時候,樓梯間再度變得黑暗一片。

手心被手機硌出一道深深的紅痕,扔到地墊上,我再次撥向擋板,環顧四周,安全出口的標識又亮了起來。

我關了家裏所有的燈,靠著門一屁股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