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多餘

傅建庭的話就像一根針,就這麽直直紮進他的耳朵裏,帶來陣陣鑽心的痛意。

晏秋下意識抬手想要捂住耳朵,然而手剛伸到耳後,卻摸到一片溫熱的血跡。

他向左看去,然後就見實木的櫃角處一片鮮紅,耳後被撕裂的肌膚這才後知後覺地疼了起來。

甚至帶起陣陣的耳鳴。

晏秋花了很長時間才扶著櫃子慢慢站起身來。

空****的臥室早已空無一人。

透過弧形的陽台剛好能看到窗外的朱麗葉玫瑰連成一片,映著初升的朝陽,像是淡粉色的雲霞縈在窗邊,構成一副絕好的風景。

晏秋在這一瞬間突然明白過來,或許這玫瑰並不是特意為這次生日宴準備的。

大哥的愛就像一條從未偏轉的河,一直流向的就是傅霜遲。

他怎麽敢自作多情,幻想這其中也有他的一份?

晏秋有些想笑,卻連唇角都抬不動,隻能捂著耳朵失魂落魄地向樓下走去。

雖然盡力加快腳步,但一路上還是碰到許多傭人。

他們的目光或好奇或打量,卻始終沒有一個人停下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

晏秋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冷待,低著頭快步走回到房間,抽了好幾張衛生紙將耳後的血擦幹淨。

雪白的紙巾很快被血浸透,晏秋覺得自己的傷似乎比傅霜遲的還要重一些。

但那又怎樣,他又沒有凝血障礙。

不過就算有,他也從不是這個家的優先級。

晏秋一個人去醫院包紮了傷口,回來時宴會已經接近尾聲。

來往的人穿著華麗,衣香鬢影,隻有他穿著不合身的禮服,耳後帶著傷口,身上還落著幾滴零星的血跡,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晏秋也知道此時的自己有多上不得台麵,不願過去自討沒趣,因此直接從側門繞了過去。

然而就在他經過大廳準備回自己房間時,卻見頭頂的燈突然一暗,隻留下了吊頂上無數盞明黃色的小燈,像是滿天的繁星。

接著,一道歌聲從遠處響起。

“祝你生日快樂……”

晏秋不自覺順著歌聲傳來的方向看去。

然後就見大門打開,大哥推著一個八層的生日蛋糕從門口緩緩走了進來,一步步走向傅霜遲。

兩側的賓客見狀,自覺地為他讓出一條路,還配合地放下手中的紅酒和香檳,一起拍手為傅霜遲唱起了生日歌。

傅霜遲也抬手跟著打起節拍,絲毫看不出早上受過傷的痕跡。

想必傷得並不重。

臉上也沒了早上麵對他時的猙獰,滿臉笑容。

蛋糕帶著滿滿的祝福被推到傅霜遲麵前。接著,母親笑著給蛋糕上插上蠟燭,大哥拿起火柴把蠟燭點燃,父親滿臉欣慰,為他戴上生日皇冠。

傅霜遲與他們溫情地對視了一眼,這才走到蛋糕前,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許願,接著吹滅了蠟燭。

大廳的燈再次亮起,刺得晏秋不自覺眯起眼睛。

再次睜開眼時,就見攝影師拿了相機提議為他們拍一張全家福。

他們自然沒有異議,圍成一個溫馨的圈,把傅霜遲簇擁在中間。

然後所有人的麵上都帶著笑看向鏡頭。

“三、二……”

就在這時,陸軟的餘光瞥見了走廊角落裏的晏秋,臉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恰好被鏡頭定格了下來。

攝影師看著剛才的照片,對著陸軟說道:“夫人,您剛才的表情有些僵,再來一張吧。”

“啊……好。”陸軟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又看了晏秋一眼。

臉上的表情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叫他過去,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將臉扭了過去。

“來,再來一張,三、二、一、茄子。”

這次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鏡頭,拍出來的照片完美又圓滿。

晏秋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他想要將外麵的聲音隔斷,但是奈何房間的隔音不好。

聲音還是不住地往耳朵裏鑽。

晏秋在桌子前坐了許久,這才想起什麽似地從抽屜裏拿出一塊雕了一半的榆木繼續雕刻起來。

晏秋前二十年的人生實在缺乏可陳,如果生命真的有底色,那他一定是一片灰。

木雕大概是唯一亮眼的部分。

應該是從小和姑姑一起生活在鄉下的緣故,他可以將一切看到過的東西雕刻得栩栩如生。

甚至還有人願意出高價買過他的作品。

大哥和傅霜遲從小接受的都是貴族教育,上的名牌大學,而他隻有這一樣能拿的出手的東西。

但就在他以為自己找到人生方向的時候,前段時間卻突然出了車禍,雖然保住了一條命,但右手手臂肌肉嚴重撕裂。

哪怕傅家花錢讓他及時做了手術,但再也無法恢複以前的靈敏度,也不能過度勞累。

陸軟大概也是見他前些日子太過消沉,這才提出了給他和傅霜遲一起舉辦生日宴的想法,想讓他振作一點。

可惜,這最終也隻是個想法罷了。

晏秋刻得很慢,刻一會兒就要停下來歇一歇。

但哪怕肌肉酸脹無比,晏秋也沒有絲毫想要放棄的意思。

畢竟隻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自己似乎還有繼續存在下去的意義。

正刻得入迷,房門突然響了起來。

晏秋扭過頭,然後就見陸軟推門走了進來。

她看見晏秋時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就被她用笑容掩飾了下去。

“小秋。”陸軟說著,走了過來,故作親昵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爸爸和媽媽給你準備了一個小型的生日宴,出來吃蛋糕吧。”

晏秋強忍著想要躲開的欲望,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將手中的刻刀和還未雕完的東西放進了抽屜裏。

不過陸軟似乎也根本沒有在意他手中的東西,倒是終於看到了他耳後的傷,有些驚訝地問道:“你耳朵這是怎麽了?”

晏秋沒有看她,隻是起身向床邊走去,“不吃了,我困了。”

陸軟見狀,問道:“小秋,你是不是生氣了?”

晏秋立刻搖了搖頭,下意識想要用笑容掩飾些什麽。

然而勾了勾唇角,卻發現自己似乎連最擅長的開心也裝不出來。

談不上生氣,隻是習慣了。

陸軟也發現了他的異樣。

她不是第一次在晏秋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透徹的眸子黯淡無光,明明很失望,卻依舊努力裝作毫不在意。

雖然今天的事是晏秋有錯在先,但想起剛才在大廳的那一幕,總覺得心中的愧疚無法釋然,於是陸軟放溫柔了語氣,走過來解釋道:“這個生日宴確實是給你和小遲一起準備的,隻是……”

陸軟說到這兒,似乎也有些為難,“你早上……小遲流了很多血,在醫院一直哭,他不肯和你一起過生日,我們也是沒辦法,為了安慰他才……”

晏秋聽到這兒本來想解釋,但很快又想到她肯定會像從前的很多次一樣,根本不會信,因此最終還是把那句解釋咽了回去。

“小秋。”陸軟見他的態度似乎軟化了下來,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出去吃蛋糕吧,媽媽特意讓人訂做的,對了,媽媽還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

陸軟說著,拿出一個紅絲絨的小盒子示意晏秋打開。

晏秋看著她手中的禮物盒,自從姑姑去時候,他就沒有再過過生日。

明明曾經那麽期待可以像別人一樣收到一份禮物,可是當他真的要收到時,卻突然不想要了。

但他最終還是打開了禮物盒。

然後看見裏麵躺著一枚翡翠雕刻成的小貓,和他脖子上戴的那枚一模一樣。

玻璃種的晴水晶瑩剔透,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然而晏秋的心卻在一瞬間涼了下來。

“戴上試試?”陸軟說著,想要伸手取下他脖子上的吊墜。

然而還沒碰到,就被晏秋伸手擋住。

“為什麽要送我這個?”

陸軟愣了一下,第一次在晏秋的眼中看到了防備。

陸軟對於他的戒備有些不滿,但想到今天的事,還是努力緩和著說道:“不為什麽,今天是你的生日,這是媽媽給你準備的生日禮物,我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

“是嗎?”晏秋看著她晶瑩剔透的翡翠,突然笑了一下,隻是笑容中透著怎麽也壓抑不下的苦意,“你是不是怕我再傷他?”

陸軟沒想到他這麽敏銳,臉上閃過一絲被戳破的尷尬,但很快就被她掩飾了過去。

“你說什麽呢?我怎麽會是這個意思?你別多心。”

多心,又是這兩個字。

他回家的第一天,傅霜遲用自殘的方式毀了他到家的第一頓飯。

他問陸軟傅霜遲是不是不喜歡他?

陸軟說,“怎麽會,你不要多心。”

他回家的第三個月,父親讓他進公司鍛煉,他努力把一切做到最好,然而卻在工作時被調換一份大合同的文件,所有的證據都指向傅霜遲,然後父親並不相信。

隻罵他,“沒本事,還多心。”

“多心?所以什麽是多心呢?”晏秋說著笑了一下。

“什麽?”陸軟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媽。”晏秋說著,握緊了脖子上的吊墜,“你說宴會也是給我準備的,可為什麽禮服都是傅霜遲的尺寸?”

陸軟聞言愣住,似乎也是現在才想起什麽,眼中閃過一絲懊惱,但還是囁嚅地辯駁道:“……是他們的疏忽。”

“那為什麽請帖上隻有傅霜遲的名字?”

“請柬一直都是定做的,每年都是這樣,你不開心的話,明年把你的名字也加進去,隻是……””

晏秋靜靜地聽著她的話,沒有反駁,但陸軟自己說著說著卻說不下去了。

她還是第一次感覺到晏秋總是一雙小鹿般的眼睛,看人也能如此淩厲,像是一把刀,明明白白地把她所有的心思剖陳在他們麵前。

讓她無可辯陳。

“連我的禮物都是為了傅霜遲才選出來的,媽,你為了他可真是煞費苦心。”

晏秋說到這兒,抬頭衝她笑了一下,“可是為什麽呢?”

“我才是你的親兒子,不是嗎?”

-

陸軟離開後,房間裏重新安靜了下來。

剛才的一番對話讓晏秋感到有些累,因此他連睡衣都沒換就這麽躺到**,縮進了被子裏。

然後握緊了脖子上的吊墜。

大概是太累,很快進入了夢鄉。

夢中他看見了一片枯黃的落葉,那片落葉被風卷起,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地上,接著,一個隻有五六歲模樣的小孩兒走了過來,俯身將落葉撿起。

晏秋站在原地辨認許久,才認出那是童年時的自己。

晏秋從有印象起,就和姑姑生活在農村的一座小院子裏。

生活雖然並不富裕,但姑姑對她溫柔耐心,會給他講故事,教他畫畫,木雕,吹骨哨。

因為有姑姑在,所以他從未羨慕過其他小朋友。

隻是偶爾會好奇,向姑姑詢問父母的事情。

“姑姑,我爸爸媽媽呢?”

“他們很忙,但很快就回來看你了。”

“很快是什麽時候?”

“一千天以後。”

“一千天好長。”

“把《一千零一夜》講完,一千天就過去了。”

“爸爸媽媽是什麽樣的人啊?”

“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他們……都很愛你。”

姑姑從來不會騙自己,因此姑姑給他講完一個故事,他就用石頭在門口的紅牆上刻一道。

可是還沒等他刻到一千天,就提前見到了爸爸媽媽。

在姑姑的葬禮上。

他們和姑姑描述過的不同,看著他的眼神滿是厭煩和嫌棄。

仿佛在看著一團……垃圾。

晏秋那時才知道,原來並不是所有孩子的出生都寄托著父母的期許。

晏秋出生時家裏已經有了一個哥哥,他是意外懷上的,父母都是公職,因此並不打算生下他。

隻是母親身體原因不能流產,這才留下他一條命。

他們規劃謀算了十個月,最後決定把他送到姑姑家撫養,但後來姑姑意外去世,他們隻能被迫把晏秋接回。

接回沒多久就被發現,然後雙雙被開除了公職。

自那以後家裏的日子一落千丈,所有人的心裏都憋了一團火,晏秋自然就是那個發泄口。

他還沒有案板高的時候就要踩著凳子學做飯,因為力氣小,顫顫巍巍拿不動菜刀,有一次不小心切到了手,傷口極深,哭聲引來了正在陪哥哥寫作業的母親,晏秋剛想訴說自己的痛苦,就被她一巴掌扇了回去。

“哭什麽哭?隻是流點血能有多疼啊?聲音這麽大吵到你哥哥寫作業了!”

說著匆匆給他包了張創可貼便重新回去輔導哥哥。

留下晏秋繼續做飯。

流出的血很快便滲透了創可貼,可他卻不敢再哭。

晏秋就這樣在那個家中熬到了二十歲。

就在他終於有了些積蓄可以脫離那個家的時候,卻突然得知自己在二十年前剛出生時被醫院抱錯了。

自己原來是傅家的小少爺。

晏秋知道這件事之後開心了許久,因為在他前二十年的生活中,除了姑姑沒有人再愛他,他以為可以得到一份新的愛,然而並沒有。

他被接回傅家那天,所有人就用行動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血緣終究抵不過多年來付出的感情。

他們更愛傅霜遲。

無論他在哪兒,都那麽多餘。

-

晏秋睜開眼睛,昨晚睡著時忘了拉窗簾,因此陽光直直順著窗戶照進,晃得他有些眼暈。

大概是昨天沒怎麽吃東西,胃裏像是正在被灼燒一般,泛著灼人的痛意。

晏秋爬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喝完,這才將那股難捱的痛意壓了下去。

雖然毫無胃口,但是到了早餐時間,晏秋還是被叫去一起吃飯。

因為昨天的事情,今日餐桌的氣氛十分沉悶,誰也沒說話。

晏秋隻吃了幾口胃就重新開始疼了起來,但他知道傅家的規矩。

因此一直忍到所有人都吃完這才想要起身離開。

然而剛準備走,卻被叫住。

晏秋回過頭,然後就聽陸軟說讓他換一身衣服,一會兒要回一趟老宅。

晏秋知道傅家無論是誰生日,第二天都要再會老宅辦一次家宴,這是傅家的規矩,誰也不能改變。

雖然他不想回老宅,但也隻能跟著回去。

傅家的老宅位於市郊,占地上百餘畝,住著傅老太太和傅老爺子。

傅老太太雖已過耳順之年,但活得依舊精致。

一生都沒離開過旗袍和高跟鞋。

無論是吃飯喝茶,還是走路談話,都有些她養尊處優幾十年所形成的各種各樣的規矩。

因此如果說晏秋與傅家是格格不入的話,與老宅簡直是勢如雲泥。

所以他每次踏入這裏都會感覺到不舒服。

上到傅老太太下到管家傭人。

雖然無人當著他的麵說過什麽,但對他永遠冷淡,那是一種刻在骨子裏的冷漠和疏離。

果不其然,今日和往日沒什麽不同。

傅霜遲一來就親熱地鑽進了傅老太太的懷裏,幾句話把他逗得開心。

父親和哥哥陪傅老爺子下棋。

母親陪在傅老太太身邊,不時閑聊兩句。

隻有晏秋僵硬無措地在原地站了許久,然後在沙發最角落處坐下。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在做,除了晏秋。

傅霜遲從小在傅老太太身邊長大,最懂怎麽討她歡心,因此不時就有歡笑聲傳進他的耳朵裏。

周圍傭人的目光,傅霜遲與傅老太太的笑聲,談話聲,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張網,將晏秋密密匝匝裹了進去。

明明周圍都是空氣,他卻依舊覺得有些窒息。

因此晏秋最終還是沒忍住站起身來,想要去透口氣。

好不容易從迷宮一般的客廳繞了出來,想要在花園裏坐一會兒。

然而還沒坐下,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道輕佻的聲音,“晏秋,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