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秋玲

天氣漸漸轉涼, 有詩雲,春江水暖鴨先知。

但是在第九生產隊, 最先感應到天氣轉涼的不是鴨, 而是在田間地頭勞動的隊員們,一鋤頭下去翻地,地下硬硬的, 泥土都凍緊了。

適合秋天播種的作物要趕緊灑下去,隊員們篩選種子、扁的壞的不要,挑出最飽滿最漂亮的種子灑下去, 但到底,活兒沒有秋收時多。

農閑時節就要來了, 現在隊員們都巴望著上工賺工分。

這段時間,陳容芳領了副業隊的差事, 算是比一些閑在家裏的隊員們處境要好一些, 楚誌國力氣大,也領了一個扛著鋤頭翻地的活兒做。農民是最累的、最苦的, 可也是最害怕閑的。

閑, 意味著受窮。

閑在家裏的隊員們隻好編編草鞋、竹筐, 納納鞋底,勤勞的婦女們把針線盒子拿出來,讓家裏的孩子大人們脫下衣服,她們對著日光撚撚針線,把衣服改大, 來年還能再穿,心思細些的還會繡上一些小花小草小動物, 掩蓋這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衣服。

大家都這麽勤儉節約著。

陳容芳咬斷線頭, 她一會兒還得去副業隊, 陳容芳站起身來,將自己的東西收納好:“我就先走了,家裏孩子還等著做飯呢。”

鄉下閑話多,聚在一起做針線活兒的隊員們哪裏不知道陳容芳是要去副業隊。

陳容芳這是不炫耀,為人內斂。

劉紅梅擺擺手:“和我們還見外,你快去副業隊吧,別耽擱了。我聽我男人說,外麵有幾個公社副業隊發展得特別好,提高了隊員的收入,大家也天天有活兒幹,你們副業隊的現在得加油啊,要是咱們生產隊的副業隊也能這麽好,到時候我們也不用納鞋底了,都跟著去副業隊上工。”

“真的?”有隊員眼睛一下就亮了,能天天上工?

劉紅梅便繪聲繪色說了自己的見聞,聽得大家神往無比。

陳容芳也朝大家笑笑,保證削尖了腦袋也要留在副業隊,以後帶著姐妹們一起發財——這當然是玩笑話,但大家聽了不免心裏熱乎。

等陳容芳走遠,方嬸兒歎了口氣:“唉,真羨慕。”

誰不想多幹點活兒?倒不是犯賤想幹活,純屬是饞工分。

方嬸兒手中那團針線都瘦了,從一團毛絨幹癟成了小細棗,方嬸兒眼裏有羨慕,卻沒有妒忌:“現在容芳家這個日子,是越過越好了,家裏欠的錢還清了,等糧食曬幹,也能還幹淨糧食,從此就能挺直腰板,誌國本分體貼,肯勞苦,容芳又領了副業隊的活兒,以後她家這日子就要和和美美了。”

方嬸兒朝左右道:“之前啊,誌國帶著容芳分家的時候,多少人心裏有著疑影,多少人偷偷指著他倆的脊背說不孝順老人,將來有得報應,春花兒更是篤定他倆要倒黴透頂,結果現在呢?”

方嬸兒笑了笑,意思不言而喻。

年春花最愛咒人倒黴,可這老天爺有眼睛,第九生產隊的幹部們有眼睛,勤快的人就是餓不死。

方嬸兒這麽說,王螢就不高興了。

王螢那五元錢找到了,起初找不到五元錢的時候,王螢哀嚎連天,趴在地麵上找啊找,一無所獲,她以為是自己喂豬喂雞的時候不小心掉了錢,趴到髒兮兮的豬圈去翻了個底朝天,除了一身臭味之外什麽也沒找到,哭得雙眼紅腫。

最後,是福團無心的一句:是不是做飯的時候不小心落在柴堆裏了?

王螢去一找,果然就在柴堆那兒發現了自己的五元錢,喜得她逢人就說福團就是個福娃娃,完全忽略了為啥從掉錢到找錢都和福團有關!

福團隨口說一句,都有這麽大的福氣。所以,自己肚子裏懷的肯定是個男孩兒。

王螢高興得春風拂麵,和福團、年春花家更是親近,也就連帶著不喜歡陳容芳一家子了。

人家年春花說得沒錯,福團這麽有福,欺負了福團的能有好日子過?不家破人亡都算好的了!

是的,隨著陳容芳一家還清了錢,年春花再說嘴陳容芳、楚誌國倒黴窮時,就沒人肯信她了,還笑著看她,那樣子,就好像是年春花這個做媽、做奶奶的太酸了,看不得別人好,恨人有笑人無一樣。

年春花落了個好大的沒臉,最後就隻能打著哈哈說:“錢、錢倒是還清了,但他們一家沒福啊,我家福團這麽有福,當初都過不起她家的日子,她家心狠,不在錢上出問題,怕就是要在身體上出問題。”

年春花說這話的時候,想著未來楚誌國去礦上沒了命、陳容芳一病不起、楚深被打斷腿、楚楓被小混混糟蹋了的事兒,就覺得一切都有定數。

別人呢,隻是和看傻子一樣看著她。

有的隊員直接笑嘻嘻說她:“春花兒,你這麽喜歡給人斷命,咋不去支個攤子專門給人斷命算福呢?”

年春花就寒氣著一張臉:“那些下九流的事兒,我會去做?”

她要是真去了,不得被抓起來當個典型?

別人就更笑開了,微露鄙夷,年春花看不起那些下九流的算命的,但她這張口閉口的,不都是算命的才做的事兒嗎?

除開這些搭理年春花的人外,還有一些人,則是根本不帶理會年春花的,照他們看,年春花就像失了智一樣,盼著啥不好?盼著自己大兒子大兒媳一家家破人亡,證明你的福氣比你大兒子一家大?

這不是純純傻缺嗎?

但,除開這些人以外,也有不少人信奉神神鬼鬼、神秘兮兮那一套,王螢就是其中一個。

她是福團的堅定擁躉者。

王螢的小腹還沒太顯,卻故意挺起肚子,時不時敲敲腰部,顯得多腰酸一樣,她伸了個懶腰:“唉,這懷了大小子就是累。”

她環顧四周:“雖然都說陳容芳家的日子好,但要我說,還是春花嬸子家的日子過得舒坦,天天有肉吃,頓頓有飲料喝,那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大福氣。”

一個小媳婦兒被嚇到了:“天天吃肉、頓頓喝飲料?”

“她家咋做到的?最近她家上了什麽不錯的工?”小媳婦兒問。

王螢露出神秘兮兮的笑:“什麽工啊?那都是福氣!咱們羨慕不來的。”

花嬸兒呸了一聲,對那小媳婦道:“別理她,天天裝神弄鬼的。年春花家這幾天哪兒上了什麽工啊?之前她以為劉隊長要下課,腰板挺得比誰都硬,劉隊長現在壓根不給他家安排工作了,擔心給她安排得不如她意,就被她說報複,幹脆,劉隊長讓楚副隊長安排她家的工作。”

“楚副隊長呢,不想讓人覺得自己徇私,根本沒照顧她家。她家楚誌業是個懶死鬼投胎,最愛偷懶耍滑。這些日子,就連年春花、李秀琴這倆都變懶起來了。”

“現在,她家上工的就楚誌平、楚誌茂還有蔡順英。”

“嘖,這不是三個人養一大家子人?”小媳婦兒說著都覺得怕,那麽多張嘴呢,就三個人去上工?

說著,她又納悶兒:“既然是這樣,她家咋天天吃肉喝飲料呢?”

花嬸兒冷笑一聲:“靠裝神弄鬼唄!”

她瞥了瞥四周,確定周圍沒其餘人後才壓低聲音:“這段日子,隊裏不是說福團說誰懷男娃誰就是懷的男娃嗎?說那福團啊,隻要摸誰的肚皮,誰就是懷的男娃,這消息一出,別說臨近的生產隊,就連其他公社也有翻山越嶺來找福團的。”

大白天的,小媳婦兒聽著咋這麽瘮得慌?

有點超出正常認知了。

花嬸兒說:“每次,她們都是提著煙酒糖肉,深夜去年春花家,為的是啥?為的就是福團能摸摸自己或者兒媳婦的肚皮。年春花家這段時間吃的肉就是這樣來的唄。”

除開王螢聽著覺得舒坦,覺得這是佐證了福團的大福氣,其餘人隻是當樂子聽。

那小媳婦兒摸了摸發涼的後頸:“……這、這不就是神婆嗎?”

以前哪個生產隊沒有神婆?做一些不知道有用沒用的法,有的能給人心理安慰,有的則會延誤治療時機,好壞不一,但是,總體來說,能逼不得已做神婆的人都是可憐人。

說什麽過陰人、什麽看蛋問米,每個神婆都很少見陽光,把自己關在小屋子裏,為的就是營造神秘的氛圍。

不是活不下去了,沒人會做這個。

這個小媳婦兒也是念過小學的,當初考上了初中,家裏人覺得女孩兒讀書沒用,不讓她去念,收了一點彩禮就將她嫁到第九生產隊。

小媳婦兒道:“我是覺得,以前見的神婆大多都是可憐人。我之前常聽我媽說,哪個媳婦過不下去日子,投井自殺,被救活過來後就多了過陰的本事,我瞧著,這個事兒有古怪,古怪的不是鬼神,是人心。”

宋二嬸原本一直一言不發,聽到這話後才抬眸:“自//殺的,基本都是活不下去了,但是人基本隻有自//殺一次的勇氣,被救起來後,就不再有那種勇氣,為了能有個謀生本事,自然就有了諸多神婆,都是可憐人。否則,為啥咱們很少聽到男人做這個?因為在隊裏,男人有把子力氣,就能活下去。一些家庭呢,男人哪怕吃喝嫖賭抽,也把男人視為一家之主,他們活得下去,就沒必要裝神弄鬼。”

可這年春花家,一家子這麽多勞動力,好手好腳的?咋想不開去做這玩意兒呢?

最後,宋二嬸總結:“所以,我這是沒姑娘,我要是家裏有姑娘,一定讓她拚命念個初中、中專,去城裏當工人也好,留在生產隊太苦了。”

大家都聽得若有所思。

王螢卻一頭霧水,不是,怎麽就扯到這上邊兒來了?福團的福氣能有假?

她們怎麽一點都不好奇這些神神秘秘的東西啊!

有宋二嬸這個反神神鬼鬼急先鋒和花嬸這個脾氣爆裂、專戳年春花家痛處的人在,一時間,這兒做針線活兒的人沒一個羨慕福團吃的肉、飲料。

畢竟,隊裏風氣在這兒,你這些野路子野狐禪能吃一輩子嗎?要是被隊長、幹部們知道了,怕是吃不了兜著走。

王螢卻聽不下去,她覺得這些人就是妒忌。

王螢說:“你們要是覺得福團的福氣是假的,你們自己去舉報唄,反正福團就是能看胎兒男女,要是她不靈,也不會有這麽多人來找她。”

花嬸兒白了她一眼:“我們瘋了?都是鄉裏鄉親的,舉報她幹啥?”

別看花嬸兒和年春花不對付,見麵就掐,但是,這種背後捅人簍子、結死仇的事兒她不幹。

她又不是傻子,平時鬧嘴、吵架,但是舉報可就結了死仇了,要是她去舉報人,以後別的鄉親是不是也覺得她沒事兒做就愛去舉報啊?她不是成了群眾裏的叛徒嗎,這種給自己糊一攤子屎尿的事兒,花嬸兒才不做呢。

花嬸兒朝還想說什麽的王螢擺擺手:“行了行了,知道你信福團,你巴不得自己懷的是個小子。”瞟了眼她的肚子:“都沒顯懷呢,天天撐著腰也不怕閃著,要巴結福團年春花,去她家巴結,你在這兒給她們說好話,她們也聽不到啊。”

王螢:……

她不是花嬸兒的對手,恨恨地拿上針線活兒走了。

這裏的機鋒以王螢失敗告終,但生產隊裏、公社裏像是花嬸兒、宋二嬸這樣不迷信的人大約隻占三成,其餘七成還是多少相信這些神秘兮兮的東西。

因此,這段時間,福團真正成了隊裏最受尊敬的人,誰來都得捧著敬著。

楚深和楚楓並不太關心福團受不受尊敬,晚秋初冬,知了大多都鑽入地裏,這時候很難收集到知了殼。哪怕樹上還有些殘餘,但對比投入的時間、精力來說,也就不再劃算。

晚秋初冬是冷漠的季節,除開一些野生的中草藥,孩子們沒什麽能賺錢的途徑。但哪怕是野生的中草藥,隊員們也都識貨,要是有用的,早就割了拿去自己吃,自己用不上的,也就直接割去喂豬喂雞,不想叫別人占便宜。

隻有林子深處才有更多中草藥,但是楚楓忖度著,他們的運氣有點差,還是謹慎些,不去最好。

楚深和楚楓也就閑下來,帶著楚梨一塊兒每天割割豬草、去學校偷聽老師講課,日子過得倒也有聲有色。

除開楚深偶爾會有落差,他一摸兜:“空的。”長長歎了口氣:“要是以前,又能賣不少知了殼了。”

楚梨微微一笑,楚楓也打趣他:“哥哥,我們還小,哪兒能一年四季都賺錢,就當休息好了。”

“也是。”楚深也不著急,漫山遍野找知了殼的時候,楚深學到的一點就是萬事不能急,急就會出事。

三個小孩兒割完草,在樹下找到一點野豌豆,把野豌豆裏的豆子剖開,中間空出來,這樣就能做成一個碧綠的哨子,用嘴一吹,能發出好聽的聲音。鄉下的孩子大多玩兒這個。

野豌豆生命力更是頑強,一年四季都能在各個地方找到一些。

楚深做了三個哨子,一人一個,兩頰吹起氣來,鼓成青蛙般的形狀,聲音也響亮,但在曠野的風和自然的樹葉摩挲響動中,很容易就和自然融為一體。

低矮的茅草房依偎在一棵核桃樹下麵,核桃樹的葉子抵不了秋冬冷氣兒,現在凋零得稀稀拉拉,葉片邊緣擦了霜似的泛黃,但畢竟時節不到,寒風不太顯,核桃樹也不至於葉片脫落成光杆兒。

核桃樹下,隱約有兩個男女走在一起,男的手揣在褲兜裏,有些局促,又有些吊兒郎當。女的骨節五大三粗,平素不打扮的模樣也用水細細梳好了頭發,穿了最齊整的衣服。

楚深眼尖,看了一眼:“這不是那個……那個……”

“單秋玲。”楚楓記得她,在第九生產隊,單秋玲家和陳容芳家的關係其實很遠,算不上實親,因此,她也不知道按照輩分該叫單秋玲什麽。

單秋玲是家裏的獨女,在這個年代,獨女要撐起門楣不容易。

鄉間的確淳樸,可是淳樸中也帶了野蠻,因為過於淳樸,有些人甚至將惡也理解成了理所應當。單秋玲因為是獨女,有些親戚老早就用口風打聽著、用心思謀算著單秋玲家的財產。

單秋玲家的財產不多,親戚家的謀算也不多,甚至就連那探聽也直白簡單得很:“你家就一個閨女,以後這家業咋辦啊?”

那眼神刮著單秋玲家的東西,就快要咽進肚子裏去,簡簡單單的謀算,倒是更讓人惡心了一副心腸。

單秋玲就憋著一股勁兒,她幹活兒比誰都肯出功夫、下苦力氣,一頓能吃一大海碗飯,長得骨節粗大、眉毛粗粗的、臉蛋兒曬得黑黑的,一股子倔意,要撐起自己家的屋頂。

單秋玲比一般男人還高、還壯,脾氣也暴烈,倒使得那些看人下菜碟的親戚都不敢欺負了她家去。可是近些年,單秋玲也老大不小了,婚事卻一直沒個著落。

親戚們那些心思,就又起來了。

單老頭和於老太便想著早點給單秋玲找個好人家,他們年紀也大了,哪天一個蹬腿,那些親戚們不要臉來分財產、分祖屋,哪怕是一個瓦片也想拿走,單秋玲不得和他們鬧起來?

老夫妻擔心單秋玲脾氣太暴,人單力薄的又鬥不過一群惡親戚,就想要單秋玲早點嫁人。嫁人後,男方家好歹也多幾個人幫著單秋玲,他們的女兒不至於無依無靠。

因此,農閑時節,單秋玲就被自己老爹老媽從地裏拎回來相親了。

雙方父母在屋裏會談,兩個老大不小的未婚男女就出去談,采采風、逛逛路,培養培養感情。

單秋玲跟個悶葫蘆一樣,但想著爹媽的囑托,還是很有禮貌地說:“你沒來過咱們第九生產隊?要不我帶你逛逛?”

對麵的男青年好似也沒見過單秋玲這麽主動的,他插著兜兒笑著說:“好啊。”

楚楓、楚深、楚梨三人就貓在另一棵大樹下,很擔心打擾了別人談情說愛,但又都沒見過這陣仗,現在既好奇又害怕,不敢出去惹人眼睛,把手裏的碧綠哨子捏得緊緊的。

單秋玲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男青年聊著,男青年不是很熱絡,但也不是很冷淡。

就在楚楓等人好奇這樣聊天到底是成還是不成的時候,單秋玲驀地瞥到一個小小、紅紅的身影一閃而過,像是奔著自家自留地去的一樣。

自留地可是單秋玲的**。

她家養的雞就散養在那兒,現在還有幾隻在地裏眯眼呢,單秋玲再定睛一看跑過去的人影,差點嚇得心髒驟停。

這不是那個福團嗎?

現在,福團在單秋玲眼裏那就是個沒輕沒重的雞鴨殺手,上次她不分青紅皂白拿毒草給她家的雞吃、還和年春花一起裝神弄鬼騙她娘,說福團是仙女的事兒,單秋玲可都記著呢。

眼見熊孩子福團又要靠近自己的雞,單秋玲連忙甕聲甕氣喊了一句:“福團!離我家的雞遠點兒啊!”

福團聽到這聲音,腳步一頓,咬著唇回過頭,見到和老母雞護犢一樣的單秋玲。

她……她又不是要去捉她家的雞,她怎麽這麽大反應?福團有些委屈和不高興。

單秋玲以為這麽個小孩兒聽不懂自己的話,隻能半嚇唬道:“你離我家的雞遠點兒,不然我告訴你家大人。”

福團咬緊唇瓣,黑珠子似的眼睛就有了些鬱悶,倒是單秋玲旁邊的男青年不知具體事情,笑了笑:“一個孩子而已,你別和她計較嘛。”

單秋玲道:“感情她害的不是你家的雞啊,上次她用毒草喂我家雞,得虧沒出啥事兒,要是出了啥事兒,我這一年就白忙活了。”

單秋玲提起自家的財產就一臉的威風凜凜,男青年噎了噎,有些小小的不快。

他覺得這單秋玲也太不像個女人了,怎麽能這麽說話?但想著爸媽說的,單秋玲會幹活兒,膀大腰圓有力氣,一看就好生養,還是沒說什麽。

但是福團蹙了蹙眉,福團哪兒受得了這種委屈啊?這段時間,福團就是隊裏最受尊敬、追捧的人,誰都不敢逆著她,個個都誇她是福娃。

楚楓暗道不好,按照福氣文的定律,單秋玲要倒黴了。

她有心想阻止,但又不知道單秋玲會以怎樣的方式倒黴,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福團仍然是一副懵懂的樣子,白嫩又圓潤的,邁著小小的腳步從單秋玲家的自留地下去,跑到單秋玲和男青年麵前,奶聲奶氣地說:“你們是在玩兒嗎?我也經常和我的哥哥們一塊兒玩。”

單秋玲臉有些紅,不知道怎麽應對童言童語,倒是男青年,一見福團就有種莫名的喜愛。

他彎下腰好脾氣地說:“你多大了?”

福團仰起臉:“我今年七歲了。”

她忽然凝著眉,看向單秋玲,伸出手指在空中數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單秋玲和男青年都被她數得有些發毛,單秋玲咽了咽口水:“你在數啥?”

福團乖巧又天真地揚起一個笑臉:“在數妹妹!阿姨的肚子裏,以後會有妹妹!”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單秋玲怎麽覺得這麽滲得慌,她擺擺手:“你快回家去吧,回家晚了你家大人該著急了。”

什麽以後會有妹妹?意思是她以後會生女兒?單秋玲可不信這些迷信的東西,而且生女兒也不錯啊,就拿她孝敬她爹她媽來說,這第九生產隊,幾個男人有她孝順扛事兒?

福團卻不肯走,固執地站在原地,掰著小指頭數著,一、二、三、四……

她認真倔強地說:“全是妹妹!”

單秋玲都要翻白眼了,哪兒來的小屁孩兒?她一點兒也不在意,旁邊的男青年卻若有所思,阻止要離開的單秋玲,蹲下身問福團:“你是叫福團?就是最近能斷人生男生女的那個福團?”

福團點點頭:“是啊。”

那這就……

男青年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他指著單秋玲,詢問福團:“你說以後她生的都是女兒?”

福團嗯了一聲:“一撇腿一個妹妹,一撇腿一個女孩兒。”

男青年的神色就變了,一下子冷淡起來,抿唇看了單秋玲一眼,一點兒笑意也看不見,徑直甩下單秋玲回去了。

單秋玲:…………

她差點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反應過來後才冷笑一聲,單秋玲輕蔑地抱著手,一點兒傷心也沒有。

福團倒是一直看著單秋玲的神色,圓圓的臉慢慢就凝上了疑惑和不解,怎麽……她沒有傷心呢?按理說,她的大福氣感應到的是單秋玲的壞事兒啊。

她出了這種壞事兒,怎麽還一點失落都沒有?

福團有些不知道怎麽反應了,倒是單秋玲冷哼一聲,瞄她一眼:“小小年紀,做精做怪!你知道什麽叫一撇腿一個妹妹嗎?你今年幾歲,知不知道羞啊,還不快回去!”

單秋玲畢竟是個大人,被這樣一凶,福團有些慌亂地順著路回去了。

單秋玲卻沒立即回自己屋,而是站在核桃樹底下搓了搓臉,相親失敗了,回去又要被念叨了……而且她媽生她是個女兒,現在,那個周岩肯定要回去說她也隻會生女兒的事,真是挺煩人的。

雖然單秋玲這麽多年已經習慣了,但每次和這些言論打交道,是真的挺煩的。

單秋玲在樹底下站著不說話,腳跟生根了一樣。

樹後麵卻窸窸窣窣響起聲音來,楚楓、楚梨兩人率先探出頭,鄉下女孩兒其實早熟,尤其是楚楓、楚梨都刻骨地體會過重男輕女的痛,此時才更能理解單秋玲。

哪怕單秋玲的爹媽對她很好,可那些流言蜚語、那些大環境下思想的陳腐苛責,又怎麽能真的不傷害到單秋玲呢?

這種環境下的單秋玲,心其實一直在被撕裂和自我愈合的過程。

楚楓在此刻,更深刻地了解到福團的“福氣”有多麽恐怖,曾經單秋玲生的是一兒一女,現在福團卻說她生的是四個女兒,因為單秋玲得罪了福團,所以,福氣文的普世價值觀是好事兒就是生兒子、壞事兒就是生女兒?

好像再想想,以前和福團作對的人,也是隻生女兒,和福團好的人就兒女雙全。然後和福團作對的又成了沒福被打臉的素材,隻生女兒的反派天天哭天天嚎,打女兒罵女兒,把女兒踩到泥地裏,襯托福團的小日子過得美美的。

秋風刮得臉頰有些生疼,楚楓沒一刻有這麽惡心過福團。

福氣女主、福氣女主,你這種福氣咋不叫福氣男主呢?她一定得好好念書,離這個“福氣包”遠遠的。

單秋玲驚訝地看著突然竄出來的三個小孩兒,她一直不擅長和小孩兒打交道,在鄉下,獨女要護住一個家庭,必須得凶、得潑辣,所以單秋玲真沒和小孩兒相處的經驗。

她覺得今天是捅了小孩兒窩了?

單秋玲語氣硬硬的:“都這麽晚了,你們還在這兒幹什麽?還不回家去!”

楚楓道:“剛才我們都看見了。”她的眼神柔和堅定,“那個男的一直流裏流氣,走路都插著兜兒,沒一點禮貌,根本配不上你。”

楚梨也鼓足勇氣:“嗯……他還沒有你高。”

楚深也順著兩個妹妹的話說:“那個男的我之前好像見過一麵,是另一個公社的,家裏有九個姐姐,就他一個獨子,聽說他很懶。”

正是因為太懶、才一直想找個幹活厲害的老婆。

單秋玲:……雖然說得亂七八糟的,但她還是從她們的話裏聽出了安慰。

多新鮮呐。單秋玲以前相親就沒成過,哪次別人都說是她不好,要是她看不上對方,媒人就說她眼光高,要是對方看不上她,媒人就說她脾氣太硬,缺點太多,反正兜兜轉轉就是她的錯。

沒想到今兒個,幾個小屁孩兒居然在這兒安慰她。

更沒想到,她這心裏居然酸軟酸軟的,小屁孩兒的安慰也有用。

單秋玲低著聲音說:“謝謝你們了,但我可沒有生氣,我也沒看上那個流裏流氣的花襯衫,和他相親,是我爹娘囑咐我的,和他說話,那是我對人的禮貌,相親不成,沒必要撕破臉。不過我看這樣怕是要撕破臉了,他走的時候可連招呼都沒和我打,一定是去告狀了。”

單秋玲搓搓臉:“算了算了,我也得快點回去,不然我爹媽就要鬧了。”

單秋玲朝楚楓等人揮手,趕緊回家去。

楚楓知道,這個事遠遠沒有結束。

按照福團如今的名氣,她斷言單秋玲“一撇腿一個女孩兒,一撇腿一個妹妹”一定會掀起不小的風波,那個男青年同樣相親無數,為了不讓人覺得這次相親黃了也是他的問題,他一定會大肆宣揚單秋玲的“問題”

在這個時代,這足以讓單秋玲被戳脊梁骨。

楚楓神色冰冷,更迫切地想知道怎麽遠離福團,以及麵對福團這種恐怖的“福氣” 難道別人就隻能受著嗎?

一句話讓福團不痛快了,別人就要付出超出十倍、百倍、千倍的代價?

可惜,福團這種超自然的東西,楚楓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她現在隻能盡量遠離福團。

回到家,楚楓楚深也和陳容芳、楚誌國說了這個事。

陳容芳、楚誌國在鄉下生活這麽久,果然更諳熟鄉下的規則。陳容芳停止攪拌鍋鏟,楚誌國也從編竹筐中抬起頭。

陳容芳張了張嘴:“……秋玲,怕是要受苦了。”

楚誌國也緊緊皺著眉:“福團這孩子,怎麽能這麽說?這話要是傳出去,單秋玲怎麽嫁人?”

這年代的人,具有年代的烙印,楚誌國仍然第一時間思考男女的終身大事,眉心深深皺起來:“她怎麽能這麽說?就因為單秋玲叫她別靠近她的雞?”

就這一句話,福團至於受這麽大的委屈嗎?

楚誌國起身:“不行,我要去找找福團。”

不等楚楓阻攔,陳容芳就道:“你去找福團算什麽?咱們家和福團是什麽關係?你就別添亂了,現在是什麽形勢你看不清嗎?你去,你媽就能拿掃帚把你打出來。”

楚誌國聽話地坐回去。

陳容芳說:“這事兒,除了秋玲自己,誰也幫不上她。”

楚楓深以為然,在這個年代的鄉下,思想蒙昧,福氣女主更是因為思想的蒙昧大行其道。福氣女主是福星,反派配角則是黴神附體,被人嘲笑。

單秋玲作為未嫁的女孩兒,別人家要是聽說福團都說單秋玲未來隻能一撇腿一個女孩兒、一撇腿一個妹妹,在還有其餘女性作為兒媳、媳婦人選的情況下,就一定不會考慮她。

這隻是其次。婚嫁始終排在人命之後。

最重要的是,一些福團的擁躉者和一些三姑六婆,一定會拿這事作為茶餘飯後的笑料,如果每天都有人嘲諷單秋玲、嘲諷單秋玲的爹媽,哪怕單秋玲心理強大,是金剛不壞之心,那她年事已高的父母呢?

楚楓陷入深思,單秋玲……隻能自己救自己。

她要是沉默應下這些流言蜚語,那隻能被流言蜚語逼入絕境,不如大鬧一場。

抓住福團大鬧一場,畢竟人家單秋玲現在都沒懷孕,福團說的有待商榷,往好聽說了是福氣預言,往壞處說了這不就是詛咒人、壞人名聲?和福團鬧起來,把事情攪亂,這樣以後別人哪怕嘲笑,也會先嘲笑福團自己嘴賤、自作自受、再嘲笑單秋玲,事件中的兩方都被拉下水,不再隻有單秋玲一家被嘲笑。

壓力被分薄了。

當然,還有楚楓一個隱秘的考量,楚楓發現,福團的福氣,有點欺軟怕硬。

要是單秋玲反應得過來,今晚就去找福團鬧,就占了先機,如果晚了,等流言蜚語起來後再去鬧,也有點太遲。

但楚楓不敢去給單秋玲說怎麽做,福團的福氣就像是強大的作弊器,萬一單秋玲這麽做吃力不討好呢?

楚楓自己會頂著福氣的壓力、不朝福團屈膝,但別人的活法,並不是她能煽風點火的。

另一邊,家裏的單秋玲則是真的怒了。

她握緊拳,常年勞作的手青筋暴起,喉嚨裏發出豹子一樣的低吼。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