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吃肉
夜晚。陳容芳家一片祥和。
陳容芳在灶間忙碌, 楚誌國則負責燒火。
楚楓、楚深在一旁翻花繩兒,現在他們已經不用每晚編草鞋, 在昏黃的煤油燈下, 做著這個年代許多孩子都愛的娛樂活動。
楚楓用小指分別挑起兩邊的細繩,往上一勾一交叉,便翻出個漂亮的花式兒。忽然, 她和楚深聞到一股豬油的香味,下意識咽了口唾沫看去,陳容芳抱起家裏黑色的油罐, 用勺子在裏麵刮了一坨白嫩的豬油進鍋。
豬油一進熱鍋,就被燙化了, 滋滋地散發出一股香味。
楚深說:“媽,你今天怎麽舍得放這麽多油?”
陳容芳頭也不抬:“這幾天咱們都很累, 該改善改善夥食。”她眼裏滿溢上笑意, “咱家窮歸窮,不能過得沒一點兒奔頭。”
她變戲法似地掏出三個圓溜溜的雞蛋, 在鍋邊輕輕一敲, 雞蛋碎開流入碗裏, 再攪拌成金黃色的蛋液。
楚楓、楚深一下子就被吸引過來,今天要做雞蛋吃?怪不得媽肯放這麽多油。
楚誌國也笑著說:“這是你們媽用糧食去供銷社換的,馬上秋糧曬幹就要發下來,咱家的債也能還清,日子過得沒那麽緊了。”
陳容芳持家有道, 該鬆的時候鬆,該緊的時候緊, 能把一整個家都操持得十分紅火。
曾經得罪福團, 也恰恰是因為想要細水長流, 說了句:“隊裏撥的糧食也要節省,飽一頓餓一頓不如頓頓有,現在哪家都要節省才能細水長流,而且,福團要和我們一直在一起,家裏三個孩子,你要一樣對待,她們才不會離心。”
沒想到,這就成了得罪福團的源頭。
香噴噴的炒雞蛋做好,盛了一個大盤子,人人都能吃,陳容芳又做了兩個小菜,一家人坐在一起幸福和樂地吃飯。
這個年代的幸福就是這樣,這個年代物資匱乏,所有人都得精打細算,才能把日子張羅得火紅,才能攢下錢,像年春花家那樣平日給個別人鋪張的情況,找遍整個生產隊也找不出來。
年春花家。
孩子們餓啊,饑腸轆轆的肚裏敲鑼打鼓,尤其是看著那塊香噴噴的豬肉,路都走不動了。
年春花冷著一張臉,將那塊讓她丟臉的肉摔到菜板上,蔡順英一臉心疼地撿起來,試探著說:“媽,天氣大,這肉也不能放久了,孩子們也都饞,要不今兒就把這塊肉給做了吧?”
年春花也不可能真浪費一塊肉,拉著張臉,開恩似的說:“行,做吧。”
蔡順英、李秀琴便將這塊肉洗幹淨,切好,再配上自家自留地裏做的菜,鍋也燒得滾燙,蔡順英去抱油罐子,卻發現了不對勁。
油罐子怎麽這麽空、這麽輕啊?
她用勺子刮著油罐壁,隻刮出來一層薄薄的油,這點油怎麽做肉啊?
蔡順英叫起來:“媽,媽!是不是二嫂把咱家的油都給刮走了啊?”
裏頭的白佳慧聽到這個動靜,掀開簾子:“本來承諾我的一碗油,我隻舀了小半碗,別什麽都賴我頭上!自己不知道家裏的油都到哪兒去了?”
蔡順英一臉不忿,李秀琴倒是一臉不自在。
這幾天李秀琴做飯多,她倒是知道家裏的油是怎麽沒了的。福團每天都要吃雞蛋羹,雞蛋羹得混著豬油蒸,福團吃的飯也是單給她炒的油油飯,用豬油混著米飯這麽一炒,再放些豆油和蔥花,香味饞得家裏其他孩子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這年頭,豆油和豬油都是緊俏貨,一瓶豆油一家人恨不能用一年,煮麵都舍不得放。
白佳慧在簾子內,不想背這口黑鍋,幹脆捅破這層窗戶紙:“天天做雞蛋羹、油油飯,誰家的油經得起這個糟蹋?順英,你氣不過沒油了是吧,你有膽子就去問媽,別一天到晚欺軟怕硬隻知道盯著妯娌。”
說完,她便把簾子一關。
蔡順英慪得不行,張開嘴不知道說什麽,又不敢真去問年春花,家裏幾個孩子見吃肉的事兒好似出了差錯,眼裏全都含著淚花兒。
年春花臉上掛不住,連忙給福團出頭:“孩子吃點雞蛋羹和油油飯,你們這些做伯母的都惦著?心怎麽這麽黑呢!”
李秀琴和蔡順英都不說話,孩子吃點東西沒什麽,可要是不知節製地鋪張浪費,誰的心裏還不犯點嘀咕?家裏窮,真不是什麽天天吃雞蛋羹、油油飯的家庭啊。
年春花有些心虛,罵道:“誰家做肉要放這麽多油?肥肉一煎不就出油了嗎?你們倆怎麽這麽不會過日子?”
蔡順英苦著臉:“媽,這塊肉沒肥肉啊。”
“沒肥肉?”年春花湊近一看,可不是,那塊肉全是瘦的,沒一點兒肥的,這年頭誰家買肉買全瘦肉啊?要肥肉吃了才解膩、才有油。
年春花道:“誌業,你咋回事兒?”
楚誌業正帶著福團玩兒呢,聞言不耐煩道:“媽,你不會要怪我吧?這塊肉本來是買給三叔的,我咋知道是自家吃啊,而且我去的時候太晚了,隻有別人挑剩下的肉,我要是不買這塊,說不定這塊肉也被人搶去了,你也不能賴我吧。”
年春花氣得給了他一指頭:“就你理由多。”
但年春花也不是太生氣,楚誌業是愛找理由,可是這嘴皮子夠利索,將來誌業從商不就是靠的這股機靈勁兒嗎?
年春花安慰著自己,咬牙吩咐兩個兒媳婦:“沒油那就多放水,有鍋有灶的還做不出一頓肉吃?”
蔡順英沒辦法,隻能按照年春花說的辦法做肉,但是,蔡順英一是還惦記著被吃空了的油,二是擔心自己的兒子們在一旁淚眼花花,有些神思不屬,李秀琴也和她差不多。
一個燒火燒得太旺,一個鍋鏟翻得太慢,鍋裏的肉就這麽焦糊了不少。
氣得年春花奪過鍋鏟,自己來!
“我有你們兩個這種兒媳婦,真是死了都閉不上眼睛!兩個人做飯都能做成這樣,你們的力氣是往一處使的嗎?”
年春花罵罵咧咧,尖銳的聲音劃破夜空,一會兒罵人,一會兒罵雞罵狗。別人家裏都和樂美滿,就她家天天吵不完的架。
白佳慧在外邊用鋁鍋做飯,聽著這種罵聲半點不意外。
年春花家一家的勁兒,可不是沒往一處使嗎?
年春花偏寵福團、小兒子,摳一家人的東西補貼這兩位,這種情況下,每房都有意見,哪怕是不敢反抗的蔡順英也盡力想給自己撈好處,一家人各為各的,你往東來我往西,這一家子還有得鬧。
裏邊兒,肉已經做好。
雖然糊了,也沒有油,看起來焦幹的,但一股子肉香仍然飄到每個孩子鼻子裏。
年春花把肉端到桌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孩子們迫不及待就要動筷,年春花威嚴地一拍桌子。
“今天有些事兒,必須說開了。”年春花說,“這幾天,咱們家裏發生了不少事兒,白佳慧呢,更是和咱們分了家,我知道,家裏除了她,不少人對我的做法也不太滿意。”
年春花威嚴地掃過蔡順英,蔡順英哆嗦著筷子低下頭。
年春花從兜裏掏出五元錢:“這五元錢,是福團撿回來的。五元錢可以買多少塊肉?也就是說,咱們家今天桌上這頓肉,其實都是人家福團的功勞,我們要懂得感恩,不要眼皮子淺到因為福團吃了點雞蛋羹、油油飯就鬧來鬧去!”
蔡順英知道這是在敲打自己,忙道:“媽,我不敢。”
年春花點點頭:“你要是敢,也害不到我們,福團的大福氣在,你隻能害到你自己。我還要說一點,以前為了吃東西這點事兒,家裏鬧了不少矛盾,今天我就要製定一個規則。”
一個讓所有人都不再反抗,懂得敬著福團的規則。隻有敬著福團,福團好了,大家才能好,這就是福氣。
年春花覺得自己都是為了這個家考慮。
她掃視所有孩子:“你們都想吃肉?”
孩子們全都點頭。
年春花說:“是福團讓你們吃到了肉,你們該不該謝謝福團?”
孩子們麵麵相覷,有些不懂,年春花就這麽淡淡看著他們,直到大壯試探地對福團道:“福團,謝謝你。”
福團懵懂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年春花臉上帶了點笑意,給大壯挾了塊肉:“來,大壯,吃肉。”
有大壯的例子在,其餘孩子們大概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了。男孩兒們都比較皮,加上和福團關係比較好,很快忽視了心裏那點子不對勁兒,笑嘻嘻地說:“福團,謝謝你!”
也都有了肉吃。
福團看見哥哥們都高高興興地吃肉,也忍不住咯吱咯吱的笑。雖然讓哥哥姐姐們給自己說謝謝有些不好意思,但……奶奶真好,福團在這個家裏感受不到一點排外,她心裏暖暖的。
隻剩下蔡順英的二妮,李秀琴的四妮。
在這種家庭,女孩兒要更加早熟、更加敏感。四妮在李秀琴拚命使眼色下,很小聲地說了句謝謝福團,分到了一塊小小的肉,她吃到嘴裏,卻沒想象中香。
二妮則生出一種難堪,就像要討好福團才能吃東西一樣,她小聲說:“我牙痛,今天不想吃肉。”
年春花便撇撇嘴,說二妮沒福。其餘大人因為輩分關係,不用朝福團說謝謝,但年春花格外敲打他們,都要記得福團的大福氣,要對福團格外的好。
楚誌平捧著碗裏的肉,有些食不知味。
一家人都在吃肉,可是佳慧、三妮卻……楚誌平孤零零坐著,兩個兒子是貓嫌狗憎的年紀,根本不知道體貼,卻對福團大獻殷勤,仿佛根本忘了自己還有個媽、還有個妹妹。
楚誌平有種自己的家庭碎了的感覺。
他顧不上吃肉,站起身來朝外麵走去,一出去就和白佳慧碰了個正著,他局促地搓搓手:“佳慧,進來吃肉吧,三妮今年都沒吃過幾次肉。”
白佳慧平靜道:“我不吃,三妮也不吃。”
楚誌平哀求說:“你是個大人,你可以倔,可三妮呢?三妮還要長身體。”
“爸爸,我不吃。”楚梨從白佳慧身後探出一個頭,“我不想在每次吃飯前都要說福團,謝謝你。媽媽給我做了雞蛋羹,有媽媽在,我不會餓。”
楚誌平一看,白佳慧的鋁鍋中有一碗蒸著的雞蛋羹,白佳慧不是一個鋪張浪費的人,但她知道楚梨看見別人吃這麽久的雞蛋羹,自己一個都撈不到,這麽小的孩子哪裏沒有比較心理?
她便給楚梨做了雞蛋羹,給她解解饞。
楚誌平看著那碗黃色的雞蛋羹,說不出心裏什麽感覺。
他的孩子楚梨在生病的時候都吃不到的雞蛋羹,分家後反而吃到了,這對楚誌平來說是天大的諷刺。他每天辛辛苦苦幹活兒,到底是為什麽啊?
楚誌平哆嗦著唇,心裏催生出莫大的惶恐:“佳慧,三妮,我錯了,你們回來吧……”
白佳慧無動於衷,和楚誌平夫妻這麽多年,她太了解楚誌平是什麽性子。他可以承認他錯,但絕對不會真的改,因為改了,他就要背上不孝的名聲。
白佳慧也不想讓楚梨覺得是自己這個做媽媽的太狠心,有些事兒得讓孩子知道。
她便問楚誌平:“你說你錯了,那以後福團吃一碗雞蛋羹,三妮也能吃一碗雞蛋羹嗎?”
楚誌平手指一顫,嘴唇翕動:“……”
怎麽可能呢?媽是不會願意的。雞蛋羹是雞蛋加油做出來的美食,無論是雞蛋還是油都很精貴,媽看得很緊。
楚梨眼裏流露出失望,她並不嘴饞,不需要每天吃雞蛋羹,可看到爸爸這樣,她仍然止不住的傷心失望。
白佳慧更是露出諷刺的笑,楚誌平心裏也不好過,眼神閃躲著:“佳慧,你換個要求。”
“行,你能讓以後楚梨吃家裏的肉前,不要畢恭畢敬地先說謝謝福團,再被準許吃肉嗎?”
楚誌平也做不到,媽今天就是要給家裏立威,讓以後家裏沒人再敢說福團天天吃雞蛋羹、油油飯的事情。
見他這副模樣,白佳慧呸道:“什麽都做不到,你還口口聲聲為了三妮好?媽不是讓你先專心做福團的二伯,以後享福嗎?你去享福吧,和我們娘兒倆挨著別苦了你。”
楚誌平還想說什麽,可裏邊的年春花已經開始大罵,叫他回去。
楚誌平便隻能灰溜溜地滾回去。
白佳慧和楚妮端著炒好的菜、雞蛋羹以及米飯進屋,年春花本來要奚落她們沒得肉吃,一看那碗香噴噴的雞蛋羹就變了臉色。
這、這倆沒福的還真敢吃雞蛋羹啊?
她還以為按照白佳慧的性格,分家後她會恨不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隻能看她家吃香喝辣的呢?
年春花不高興地說了句:“吃這麽好,小心吃了上頓沒下頓。”
白佳慧現在也不是吃素的:“總比你連油都吃完了要好。”
年春花:……
她拚命給楚誌平使眼色,想讓楚誌平教訓教訓這個兒媳婦,可惜楚誌平就跟瞎了一樣,一味縮著頭,誰的忙也不幫。
年春花便道:“也不過是碗雞蛋羹,又不是肉。”
“我又不拿肉去賄賂別人,當然沒肉吃。”白佳慧懟道,不等年春花氣得要發瘋,桌上的大壯吃完自己碗裏那三塊肉,把整個碗都舔幹淨,一瞧,發現楚梨居然有這麽大一碗雞蛋羹。
大壯這個熊孩子,一下就來了氣,揮著小拳頭:“三妮,這碗雞蛋羹你一個人吃?”
楚梨說:“我和我媽媽一起吃。”
大壯又有點小震驚,大壯一直所見的就是福團吃雞蛋羹,什麽時候見過家裏的妹妹們也有雞蛋羹吃?就連他媽媽,不也隻有坐月子時才有一碗紅糖雞蛋吃?
看見楚梨和白佳慧兩人分享這麽大一碗雞蛋羹,大壯心裏淩亂,不信邪地問:“你、你就這麽吃呀,你不先謝謝福團才能吃到好東西?”
楚梨搖頭:“我為什麽要謝謝福團?我媽媽也在做活賺工分,我吃的是我媽媽的,以後長大了我也要養我媽媽,我該謝我媽媽,不該謝福團。”
大壯這個狗腦袋一聽還真的有點道理。
他一琢磨:“不對啊,那我吃的肉其實也是因為我爸媽在賺工分?我爸媽上工這麽久,不可能買不回來一塊肉,可我怎麽還是要謝謝福團呢。”
大壯扭頭看著蔡順英,天真地說:“媽,要不咱們也分家吧?你帶爸一起分家,這樣我也有雞蛋羹吃了,還不用說謝謝。”
年春花氣得都快暈倒了,要不是大壯一直就這麽虎這麽憨,她都要以為大壯是特意來諷刺她了。
她叫大壯他們說謝謝福團,不也是為了家裏的大福氣?
年春花臉上青青紅紅的,覺得丟了臉麵,放下筷子一耳刮就給大壯扇去。
“我打死你這個攛掇家裏分家的蠢貨!”
蔡順英連忙去攔,一時間,蔡順英的哭聲、年春花的罵聲夾雜在一起,大壯皮得很,見奶奶還要打自己,這兒躲一下那兒躲一下,腳後跟拖泥帶水的,不小心砸碎了家裏一個大海碗!
家裏又損失財產了,一個大海碗可不便宜啊。
年春花心疼死了,她真不明白,怎麽福氣都進了自家門兒,自家怎麽還三天兩頭地往外掏錢呢?
鄉下人家住得都近,年春花家的吵鬧聲、哭聲自然也傳到其他隊員的耳朵裏。
天天聽著她家吵架、打人的,日子久了誰不煩?
趙二叔抽著旱煙:“春花兒家怎麽天天鬧,鬧得雞犬不寧,日子過得不是一個和美嗎?她們在鬧啥啊?”
他老婆納著鞋底子:“好像是碗被砸碎了?”
趙二叔在桌上敲敲煙袋:“家和就能萬事興,家不和,就萬事不順。我怕她再這麽仗著輩分欺兒霸媳的,碎的不隻是一個碗。”
他老婆不是愛說話的性子,聞言點點頭。
家和萬事興這話,在趙二叔老婆看來,是有道理的。家庭和睦的話,全家人就會往一個方向使勁兒,為了彼此拚命地幹活,自然就興起來。家不和,天天打打鬧鬧勾心鬥角的,哪兒還有心情去做事兒啊?不敗家就算好了。
吵鬧聲漸熄,月亮的清姿漸漸沉默在天邊泛起的魚肚白,火紅的太陽霸道地散發光輝,宣告接替夜晚,迎來光明。
清晨,葉片上還沾著露珠。
勤勞的隊員們就來到地頭,趁大太陽出來前多做會兒事。今天,大家主要的活兒是清一遍地裏的穗兒,力氣大的隊員則去翻地,讓土壤變得更加適合耕種。
隊裏一些小孩子們也跑來撿穗兒,楚楓楚深也在這兒,兩人都很是賣力。
年春花家的孩子們也跑來了,大壯是最皮的那個,他像隻花蝴蝶一樣穿行在地裏,在各個嬸兒、叔麵前學嘴學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見到大家笑了,大壯更開心。
大壯眼珠子一轉,學著昨晚上年春花的樣子,老氣橫秋地說:“今天,我要給我們家裏製定一個規則!”
他兩根手指頭把眼睛往下扯,形成年春花那般吊著的三角眼,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紛紛說:“這學的誰啊?怎麽看起來這麽眼熟?”
楚深看了眼,說:“學的年……奶奶。”
楚深現在雖然有時也會衝動,但不再是之前那樣什麽都不懂,做事全憑孤勇的性子。
兩家無論撕成什麽樣子,在明麵上,親戚關係是實打實的。他要是直呼年春花的名字,別人會說他不對,但他要是做足周全的禮數,年春花再胡攪蠻纏,不對的就是年春花。
這就是鄉下的規則。
人在足夠強大可以無視規則前,合理適應、利用這種規則,才能讓自己和家人活得更好。
清晨的陽光下,楚深的肌膚泛著全然的蜜色,五官初具未來的俊美。楚楓膚色淺得多,看起來也更柔美精致,隻有楚深才知道,妹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是堅定的靈魂。
大壯怪模怪樣地學著年春花的聲音,壓低嗓音學著年春花不可一世的神氣:“是福團讓你們吃到了肉,你們該不該謝謝福團?”
說著,他又換了個方向,點頭哈腰地說:“福團,謝謝你。”
然後再學著年春花的樣子,在空氣中挾了塊“肉”過來:“來,大壯,吃肉。”
隊員們全被大壯逗笑了,笑得前仰後合,幾個嬸兒笑出了眼淚。但笑著笑著,她們就發現不對了。
吃肉?
昨晚上吃肉的不就是年春花家嗎?怎麽大壯學得,他要吃塊肉還得先給福團說謝謝才能吃?這過的叫啥生活呀?
隊員們有些笑不出來了,大壯毫無所覺,他特別粗心,想不到那麽深遠。
但其實,從大壯一直記著這個事兒來說,吃肉前還得先感謝福團才有得吃這個事情,也在大壯心裏留下了痕跡。隻是這時的他尚且不知道這意味這什麽。
隨著大壯學著家裏的弟弟妹妹們陸續說:“福團,謝謝你。”
再到二妮楚朵那句:“我今天牙痛,不想吃肉。”
一些心腸軟的大嬸們徹底笑不出來,皺著眉頭,臉上笑和難過夾雜著,為難地不知道怎麽提醒眼前沒心沒肺的孩子。
大壯雙手叉腰:“你們怎麽回事兒?怎麽都不笑了?”
楚楓斂眸,她覺得眼前這副場景很有種黑色幽默的感覺。
楚楓沒想到年春花能做得這麽過分。
但仔細想來,最近年春花因為封建迷信天天挨批評,因為仙女事件更是丟臉丟到了整個生產隊,加上浪費了錢糧買肉……估計年春花家裏有人有意見,她為了彈壓住那些意見,繼續光明正大偏寵福團,便選了這個法子。
宋二嬸實在忍不住,小聲說:“大壯,你奶奶叫你們吃肉前都必須給福團說謝謝,才能有肉吃?如果不說,就沒得吃嗎?”
“對啊!”大壯理直氣壯地說,“要不我說二妮傻呢?好不容易吃一次肉她居然說牙痛不想吃,要是我,我哪怕不嚼,直接就給咽了!”說著,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
宋二嬸:……
挺好的,心大不容易傷心。
大壯覺得這群人可沒意思了,都不帶笑的。大壯蹦蹦跳跳繼續去找其他人學昨晚發生的事,於是,年春花叫每個孩子吃肉前都必須誠懇、聲情並茂地說:“福團,謝謝你”的事兒跟長了腳一樣飛遍第九生產隊。
所有人都沒想到還有這個操作。
哪怕是隊裏最偏心的人,也不禁咋舌,暗自想著這年春花還真是個人物,這心居然比自己還凶,真他娘的是個天才,還有這種操作。自己再怎麽樣,也沒讓不受寵的孩子給受寵的孩子道謝後才能吃飯啊。
這年春花,也太奇葩了吧。
宋二嬸、方嬸等人聚在一起,談起年春花時,都掩不住臉上的鄙夷。
方嬸兒緊緊蹙著眉頭:“這春花兒真是越來越不知分寸了,怪不得容芳、佳慧都過不了她的日子。你們說說,大壯他們的爹媽沒賺工分嗎?怎麽大壯他們吃點東西,還得給福團說謝謝你呢?”
花嬸兒彎腰撿穗兒:“年春花那個人現在做什麽我都不覺得稀奇,要我說,也是大壯他們的爹媽自己立不起來,自己都不保護自己的孩子,能怪誰?”
說著,花嬸兒瞧了眼楚楓、楚深的方向,小聲說:“之前容芳、誌國他們雖然分了家,但也對年春花畢恭畢敬的,小楓小深這倆孩子被欺負得多可憐啊,那時候都不敢和人對視。自從容芳性子潑起來、誌國也明白後,你們看看兩個孩子變化多大。”
她搖搖頭:“年春花真是作孽,也不知道她要把她的孫子孫女禍害成什麽樣子。”
要是孩子在家就畏畏縮縮,吃飯前都得朝另一個孩子說謝謝,天長日久的,這個孩子就沒有自尊心了。沒自尊心的孩子也不會有羞恥心,到時候很容易走上邪路。
大家都搖頭,雖然覺得年春花的孫子孫女可憐,但這畢竟是別人的家事,她們最多提醒一兩句,插不了更多的手,隻能空歎息。
於是,年春花一家就發現了不對。
李秀琴和蔡順英挨著上工,不時就有和她們相熟的年輕媳婦兒過來,一臉古怪地說:“秀琴、順英,你們的孩子在吃肉前還得給福團說謝謝啊?”
望著小媳婦兒那好奇又不敢相信的目光,李秀琴和蔡順英臉一紅,手都不知道放哪兒。
見她們倆沒承認,小媳婦兒誤以為這是假的,鬆了一口氣:“我就說嘛,怎麽可能有這樣的爹媽?自己累死累活,結果自己孩子吃個東西都要朝福團說謝謝,哪個大傻子會做這種事兒?”
大傻子……
李秀琴和蔡順英兩人臉都要紅得滴血了,李秀琴支支吾吾說:“也不是這個理……福團確實……撿了五元錢。”
小媳婦兒倒是沒有撿到錢就必須上交的進步觀念,她一咋舌,原來大家傳的都是真的啊?這倆還真是大傻子?
小媳婦兒一下倒退幾步,擔心自己被她倆的傻氣傳染了:“這次她撿了五元錢,吃肉的時候就得對她說謝謝,以前她沒撿到錢的時候,吃雞蛋有沒有朝你們孩子說謝謝?”
李秀琴和蔡順英說不出話來,這,當然是沒有的。
李秀琴硬著頭皮找補:“這不是福團有福……”
小媳婦兒驚訝地捂住嘴,原來大家說的都是真的,年春花一家的腦殼都像是被福氣浸泡傻了一樣。奶奶不像是奶奶,爹媽不像是爹媽的。她害怕和大傻子說話會傳染,趕緊閉上嘴走了。
剩下李秀琴和蔡順英低頭在原地,她們心裏也堵,但是一個告訴自己,好處都是四房的,福團也是四房的。另一個則不斷告訴自己,隻要家裏的男孩兒沒事就行了,媽再過分,也不會虧待男孩兒……
就在這樣的心思下,她們都默認了年春花的統治。
今天這股風也吹到了男隊員那邊。
楚誌平等幾個兄弟坐在地邊,正等著分配下來去哪兒翻地,一個旱煙鍋便敲到楚誌平腦殼上。
兄弟幾人回過頭去,是趙二叔、張大爺幾人。
楚誌平揉揉頭發:“二叔,咋啦?”
趙二叔這麽慈祥一個人,現在看這幾個小輩也沒了一點慈和,他深深抽了口旱煙:“你們幾個在吃飯前,是不是也得和福團說謝謝啊?”
楚誌平幾兄弟一下就不自在起來,楚誌平說:“怎會?我們是福團叔伯,咋可能給一個孩子說謝謝?”
張大爺冷冷嗤笑一聲,搖著頭,邁開腳步就走了,不看這幾個廢物。
楚誌平從這種輕蔑的神色中回過味兒來,趙二叔他們是不是說的孩子們吃肉前得給福團說謝謝的事兒?幾個大男人聽媽的話聽慣了,本來都不覺得有啥,可現在看其他人的神色?
好像……別人挺瞧不上他們的?
趙二叔搖搖頭,最後說一句:“那牛都知道對自己生的小牛好,你們倒真行!”
真是白長了這麽大的體格,一家子的豬腦袋。不對,聽之前隊長科普說,豬的腦袋其實挺聰明的,這幾個估計比不上豬腦。
他格外看著楚誌平,這楚誌平還要更蠢一些。老婆沒了,女兒沒了,給人專心當二伯去了,這叫什麽事兒啊。
楚誌業吊兒郎當說:“二叔,你不懂的事兒就別開口,媽這樣做叫做那啥,叫軍事化管理一家子,先統一家裏人的思想,慢慢的,咱家的勁兒就會朝一處使,就會越來越好了。”
趙二叔咋舌,驚訝於這不同尋常的腦回路:“也行,我就等著看你家會不會越來越好。”
真是滿壺水不響,半壺水響叮當,就楚誌業這模樣,還真不如徹頭徹尾的傻。
楚誌業翹著腳,也不怕別人的奚落,他那福氣閨女都給他說了,這馬上,就要到他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