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教育
一連五日過去。
生產隊所有染病的雞都已經好了, 秋收也有聲有色,快進入尾聲。
蔡順英戴著帽子, 低頭掰著苞米, 被太陽曬得焦黃的苞米很脆,一用力就能撕下金黃的玉米衣。驕陽大勝,蔡順英低著頭, 滿臉是勞作時的餘緋。
不隻是熱的。
她心堵。
這幾日,福團仍然兩日就要吃一碗雞蛋羹、紅糖水,小臉是越發白嫩圓潤了, 可自己的孩子還是瘦巴巴跟幾條人幹一樣,和福團比, 就像是以前地主家的小姐和長工丫鬟的區別。
家裏,向來是年春花做主, 蔡順英認了, 這就是做媳婦的命。
可是,同為媳婦, 陳容芳是長媳, 照理長子長媳是更該為了大家庭受些委屈的, 可是陳容芳分家後,隊裏的閑言碎語雖不少,陳容芳那腰杆兒卻越挺越硬。
連她的一兒一女,以前多瘦弱,現在也像抽條的春筍一樣, 越長越好。
蔡順英不禁將目光落到不遠處。楚楓楚深提著一個小籃子,來給地裏上工的陳容芳送飯, 籃子上洗幹淨的灰布下是幾個紅心地瓜, 一碟鹹菜疙瘩, 一碗菜葉子湯,連油沫兒都見不到。
大家都是這樣吃的。
蔡順英豔羨的是楚楓楚深都長了一截,青春活潑,精氣神也在變,雖然她說不大上來,但就是看著精神、好看。
一起上工的隊員也發現這一點:“容芳,你家兩個孩子這幾天是不是長高了?”
陳容芳細細打量自己兩個兒女:“好像是長高了一些,我天天看著倒也看不大出來。”
隊員篤定道:“就是高了,以前哥哥妹妹差不多高,現在妹妹高了,哥哥也高了。”她好奇道,“你給你孩子吃啥了?長這麽快,回去我也給我家那臭小子做。”
陳容芳想了想:“之前鍾大夫送了瓶鈣片過來,但應該沒這麽快見效。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沒啥好東西吃,吃的全是粗糧,這倆孩子經常幫我忙裏忙外,吃得就多,可能長得就快。”
一個隊員也幫腔:“吃粗糧長得快。”
蔡順英看著那邊其樂融融,連這麽窮的陳容芳家的孩子都能吃飽吃夠長高……她說不出心裏什麽滋味,低頭一抹汗,發狠似的掰苞米。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連背後有人叫她都沒聽到,直到李秀琴拍上蔡順英的肩膀:“三嫂,你咋啦?叫你你也不搭理我。”
蔡順英一看是李秀琴,更是一句話不說,自顧自回過頭。
李秀琴唉喲喲地說:“三嫂,這是咋啦?有人給你閑氣受了?”
蔡順英厭惡地拍開她的手:“家裏丟了這麽大的臉,我是笑不出來,我走路都低著頭。”鳳凰公社第九生產隊出了仙女的事兒,就跟長腳似的飛到其他生產隊。
一聽仙女是個七歲的小孩兒,鬧了個大烏龍的事,不少人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那天蔡順英碰見一個娘家的親戚,一搭話,別人發現鬧出仙女的就是她家,當場那個眼神,古裏古怪的,把一腔笑意都憋著,生怕被她發現。
但落在蔡順英眼裏,比笑她還讓她難受一萬倍。
蔡順英氣不過,拿手裏的玉米撒氣:“福團不是仙女,怎麽還每天獨自吃一個雞蛋,咱家的雞蛋都被吃空了!明年還上不上學了?別到時候,陳容芳家的孩子都上了學,咱家條件更好,反而上不起學。”
鄉下人苦,隻有教育才能翻身。鄉下沒有糧票、肉票,一年到頭就吃這麽幾回肉,城裏人有工資、有肉票、有糧票,那日子過得可是真滋潤,他們的單位連水壺都發,過得比農民好多了。
蔡順英覺得福團再怎麽吃,不能把教育的錢吃沒了。
李秀琴無所謂地拍拍手裏的灰:“那是媽做主給福團吃的,你不高興你就像二嫂一樣和媽鬧唄,你天天在媽麵前裝乖,到我麵前耍什麽威風?”
李秀琴是想開了,如果家裏一定要有人占便宜,福團占了便宜那就是她們四房占了便宜。
至於上學?年春花喜歡小兒子,喜歡福團,無論誰上不了學,都不可能是她的孩子上不了學,她著急什麽?
蔡順英同樣想明白這個關節,冷笑一聲,眼神越發狠了。
這個家裏,陳容芳早早分出去過日子,白佳慧學曆高,偶爾大家也敬她一頭,李秀琴仗著是小兒媳婦,也有個依靠,隻有她自己,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娘家不管用,而男人隻聽他媽的話。
她心裏的苦心裏的恨誰能知道?
白佳慧和李秀琴也就罷了,畢竟都在年春花手下討生活,她恨的就是陳容芳,你怎麽能那麽自由?
還有陳容芳的兩個孩子……不是都說不尊老的人生了孩子也遭報應嗎?怎麽他們倆還能長高呢?
陳容芳不就是被大家誇勤快嗎?她也能勤快,蔡順英發狠似的掰著地裏的苞米,幹勁十足,連來地裏巡查的幹部見了都誇讚她。
到中午吃飯時,蔡順英累得半死,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家吃飯。
桌上,是兩大盆香噴噴的紅心地瓜、白心地瓜,煮得軟爛皮薄,香氣撲鼻。湯是用豬油滾了鍋的小菜湯,湯麵兒上都飄著惹人愛的油珠兒。
家裏現在的日子,確實比陳容芳家的要好。
蔡順英疲憊一笑,覺得自己再累也值了。
照例,吃飯時由年春花分每個人吃多少,分到蔡順英的孩子們時,蔡順英舔了舔嘴巴:“媽,大壯他們長身體呢,吃粗糧長得高,長得快。”
年春花一撇嘴:“我能不知道?要你提醒?”
蔡順英又道:“媽,我今天幹活兒被隊長誇了,今天收工,我可能能拿獎勵工分。”
“然後呢?要老娘把你供起來?”年春花反問,今天這個三兒媳婦怎麽這麽奇怪?
蔡順英兜了一個大圈子,見年春花沒明白,話語中帶了哀求:“媽,給大壯他們分個大點的地瓜吧,他們都在長身體呢。”
蔡順英的眼,忍不住地朝福團碗裏望,福團碗裏的地瓜是別的孩子的三倍,都尖得冒了出來。
餓在兒身,痛在娘心,都是一個桌上吃飯的,她心疼她的孩子。
年春花猛地垮下臉,她最煩的就是別人指指點點她怎麽當家。
年春花也不立馬發作,給蔡順英的大兒子撿了一個大大的地瓜後,輪到蔡順英的小女兒那裏,就是一個次一點的地瓜。
蔡順英還沒來得及笑,就見年春花左看右看那隻地瓜,從福團的碗裏挑了一個最差的地瓜出來,把這隻皮薄香甜的好地瓜給福團。
把最差的地瓜給蔡順英的女兒。
所有人都愣住了。
明晃晃的區別,連吃個地瓜,都要分個三六九等嗎?
年春花給福團剝好地瓜,漫不經心道:“老三家的,今天你上工表現得不錯。你大兒子呢,以後是家裏的勞力,多吃一點沒啥。你小女兒呢,養到十多歲就是別人家的人,家裏的活兒她有心也無力,吃個小地瓜,已經是我開恩了。換成以前,女兒可沒這待遇。”
“我也知道,家裏總有人想和福團比,天天在背後勾心鬥角的,我今天就把話說明白了,各人的命不同,有貴命就有賤命,福團是貴命,合該比所有人吃得好。你孩子是賤命,又是女孩兒,更不值錢。”
蔡順英怔愣住,媽是在教育她,是在給她甩臉子,她得罪媽了……
白佳慧實在看不過眼:“媽,你怎麽能這樣呢?她是你孫女!”白佳慧指著二妮,“憑什麽福團貴,二妮就賤?!”
年春花砰地一擱筷子:“沒說你你能耐啥啊?貴賤天注定,福團的大福氣給家裏帶來了多少?要不是福團,咱家的雞能這麽快就好?要不是福團,老四屋裏的能有這麽好的活兒?福團給了咱家多少東西,你們要感恩!要惜福!”
白佳慧氣不過,都懶得和年春花辨福團有沒有福氣的問題了:“那咱家就沒給福團東西?付出是相互的!”
年春花白了她一眼,不管白佳慧,把那個大地瓜剝開,紅心的地瓜又甜又軟又爛,給福團放個小勺子,讓福團慢慢舀來吃。
二妮已經兩眼含淚,低著頭,眼淚掉到桌上。
她不想吃大地瓜,她沒想過搶,可就是難受……
年春花再罵二妮:“哭什麽哭,你們有福團的福氣,我也什麽都給你們吃!”
二妮小聲說:“我不吃。”
年春花家吵成一團,楚楓楚深給在地裏的爸爸媽媽送完飯,剛路過這裏,就聽到年春花尖利的罵聲。
蔡順英好像覺得丟臉,女兒哭了更丟臉,她打罵著女兒,哭著發泄著。
大門猛地打開,年春花將被打罵的二妮推了出來:“你要打死這個丫頭別打死在我家,打死在外麵。”
一開門,年春花便瞧見了楚楓楚深兄妹倆,就跟狹路相逢似的。
她眯眼,怪不得今天家裏鬧起來,原來是兩個瘟雞崽子到門口了。
年春花上次被陳容芳拿鐮刀拚命後,就不大敢正大光明侮辱楚楓楚深是瘟雞崽子,但是,年春花心裏固有的偏見改不了。她活過一世,見過這兩兄妹倒黴成什麽模樣。
年春花狠狠擰了打罵的蔡順英一下,牙縫裏擠出笑意:“原來是你們倆啊,吃午飯了嗎?來奶奶這兒吃點午飯?”
大熱的天,楚深仿佛看見一隻披著人皮的蛇吐著信子。
楚楓握住哥哥的手,微笑道:“奶奶,我們吃過了,謝謝奶奶好意。”
年春花眯著眼,心裏的氣一波接一波,上輩子,這倆孩子都跟凍貓子似的,一個比一個差。這輩子,咋還顯得有精神?尤其是楚楓,好像多大方能幹似的。
要她說,也許就是這倆孩子命太硬……這輩子妨到了她。
年春花皮笑肉不笑:“沒事,你們家裏借了糧食,一定吃不飽,來奶奶這裏吃一點。”
說著,年春花轉過身,從家裏端出兩個碗,裏麵是兩個奇形怪狀的小地瓜,她昂著下巴點了一下,把兩個碗放地上:“家裏坐不下了,你伯伯伯娘他們都孝順,每年都拿糧食拿錢孝順我,不像你們爸媽……你們別怪奶奶偏心,沒地方坐了,你們就坐在門檻上吃吧。”
“尤其是你,楚楓,你一個丫頭,不能吃這麽多。”她別有用心地把那個小地瓜給分成兩半,剩下一半孤零零在碗裏。
看見年春花這殺雞儆猴的一幕,蔡順英渾身的血都涼了。
媽這是在殺雞給她看,媽的手段太了不得,要是用這種辦法對付她和她的兒女……別人坐著吃飯,她們像狗一樣蹲在門檻外麵吃飯,這家裏就沒她們的地位了。
蔡順英懼了,服帖了,把懷裏的女兒推出去,她不強了。
楚深卻紅著眼,從喉嚨裏怒吼一聲:“我們就從你門口路過,你憑什麽這麽侮辱我們?”
楚深太衝動了,居然就要撲上去,年春花暗暗一笑,要是楚深撲上來打奶奶,這名聲可就壞了!在鄉下啊,這種人以後長大了都娶不到老婆。
看誌國的心到時候還往不往這兩個沒福的崽子身上偏。
楚楓死死拉住哥哥,飛速流利道:“奶奶,我和哥哥不吃飯。奶奶早就說過,既然分了家,我們再到奶奶家就是客人了,客人要懂禮少拿。”
楚楓看了眼地上的地瓜:“但是,我記得媽媽說過,沒有讓客人坐地下,主人坐桌上的道理。媽媽說小孩子要懂禮貌,今天我們就不在奶奶這吃了。”
年春花越聽越冒火,這瘟雞崽子,不知道是有意無意地說她不懂禮!
上輩子這崽子就認死理,所以,到了混混家裏也不知道服軟,活該!
楚深的火也慢慢降下來,妹妹給他演示了一種麵對別人挑釁,他應該怎麽做的新方法,楚深冷靜了許多。
他要朝妹妹學,一步一步變得強大。
這時正好是中午,大家都陸陸續續從家裏吃完飯去上工。
見到這一幕也奇了,怎麽年春花家天天吵架?
不是這個孩子哭就是那個孩子哭,不是打這個就是打那個,隻有福團天天高高興興的。
難道這就是福團的福氣?那這種福氣,他們家可不敢要。
家庭和睦幸福比啥都重要,要是全家隻有一個人笑,其他人哭,那多恐怖。
一個老輩子彎著腰,朝年春花搖搖頭:“春花,你不能這樣,哪有天天在家裏鬧的?你看看你家,你們剛才鬧的時候,推來推去,泥巴牆受得起幾次推,小心垮了。”
他這話,不是真說房子垮了,而是在說年春花這樣下去,小心家垮了、散了。
但年春花仗著有重生的記憶,除開覺得被當麵叱責不好過以外,一點悔恨也沒有。老輩子搖搖頭,閉上嘴不說話了。
花嬸兒眼珠一轉,就明白了這個光景,嫌棄地瞥了眼地上的地瓜:“春花兒,你糟踐人呢?這兩個地瓜沒我尾指大,你也好意思叫你孫子孫女蹲在地上吃這點兒地瓜?”
“我家狗都吃得比這多!”花嬸兒摸摸楚楓楚深的腦袋,“這兩孩子長這麽高,吃這麽點兒哪行呢?來,去嬸兒家裏吃。”
年春花一愣,高?
她這才注意到兩個崽子抽條了,看上去還真不錯,比福團都要高。
上輩子,這倆不是又矮又沒用嗎?上輩子誌國幫著養福團,他倆都沒長高,咋現在高了呢?
肯定是把上輩子原本屬於福團那份吃了!年春花心痛啊!
楚楓甜甜道:“謝謝嬸婆,我和哥哥在家裏吃過了,嬸婆是去掰玉米嗎?”
花嬸兒笑嘻嘻說是,楚楓道:“我剛從東大地回來,那裏的玉米掰得差不多了,讓下午去西大地掰。”
花嬸兒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剛打算去東大地,小楓提醒得剛好,真乖。怪不得之前聽說鍾大夫喜歡你們兄妹倆,說你們倆那幾天幫了好多忙,送了一盒鈣片給你們,換我我也喜歡。”
說著,故意瞅了年春花糟踐人的那半根地瓜,嘖了一聲:“一個奶奶,不如外人……也不知道是窮鬧的還是心太黑。”
年春花的臉色就黑了。
到底這個事兒是她故意惡心兩個孩子在先,談起來不光彩,不好鬧起來,她砰地撿起地上的碗,進屋關上門。
年春花越想越氣,哪怕蔡順英服帖了,揪著二妮讓她不許哭乖乖吃爛地瓜。她也高興不起來。
一個耳光就給蔡順英甩臉上了:“都是你,大中午的你鬧什麽啊!你打孩子罵孩子是給我看呢?你想打的是我吧!”
蔡順英整個頭都被打偏了,眼淚流了下來,默默忍受。
“媽,那倆崽子高一點也沒啥。”蔡順英捂著臉,“咱們家這麽多孩子,以後總有比他倆高的,比如大壯,比如……”
她目光從二妮臉上劃過去,看見二妮臉上的巴掌印,趕緊移開了。
反正,女人不都這命嗎?
二妮好像冥冥中感應到自己曾被一雙手短暫地抱住,又因為她太輕,被那雙手迅速放下、拋棄。她呆呆看著碗裏畸形的地瓜,終於一滴淚也不流了。
就這樣變得幹涸。
白佳慧實在看不過眼,當娘的不心疼,她這個伯母心疼!她將二妮帶走,去別的屋吃。
年春花翻了個白眼:“大壯他們高有啥用?福團高才有用。”蔡順英就不說話了,她討好賠笑,又覺得自己賤。
年春花氣得心窩子都在疼,鈣片,那可是鈣片啊。連福團這麽大的福氣都還沒吃過鈣片。
上輩子,那些人不都喜歡福團嗎?因為福團招人疼,他們給福團開了多少方便之門啊。
怎麽鍾大夫反而給那兩個崽子鈣片呢?
年春花氣歸氣,可實在沒辦法,要是她家裏的人對福團不好,她還能打能罵,可她總不能跑去打鍾大夫吧。
真是奇了怪了,居然有人喜歡沒福的。
楚楓和楚深此時已經回了家,一路上,兄妹倆也沒少談年春花。
楚深說:“幸好我們分了家,否則我可不敢想象在奶奶家裏吃飯都要低人一頭的感覺。”吃個地瓜都要分個三六九等,太嚇人了。
楚楓笑意也很淡,誰碰上這樣的事都高興不起來,輕輕說:“不知道楚梨現在怎麽樣了。”
楚深一拍手:“楚梨肯定也隻能分到一個歪歪扭扭的地瓜,吃個差點的地瓜倒是沒什麽。”他撐著下巴,“就是那種低人一等的感覺讓人不爽。”
他去翻出幾個野石榴:“你一個我一個,我一會兒悄悄去拿一個給楚梨。”
楚楓也點點頭:“還剩下一個石榴可以給楚朵,她現在最難受。”楚朵,就是被蔡順英打的女兒,小名叫二妮。
楚深表示同意,他手腳麻利,很快就將野石榴給楚梨送去,讓她分一個給楚朵。
不說楚梨楚朵拿到那兩個被蜜蜂蜇得大包小包的野石榴是什麽複雜心情,但她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今天,生活中的歧視和殘酷朝她們張開猙獰的獠牙,生活裏的鮮花和綠芽也朝她們吐露芬芳。
楚楓和楚深全然不知道這些,他們倆已經趕往借閱室,赴秦老師的約。
今天,秦老師換了份裝束,藍色的中山裝,筆挺整齊,袖子褲腿也放了下去,不再是褲腿沾泥的打扮,頭發也梳得特別光滑。今天的秦老師,格外不一樣。
“小楓、小深,你們來了。”看見楚楓楚深進來,秦老師激動得站起來,親自打開大門。
楚楓楚深禮貌地和秦老師打過招呼,幾番寒暄後,秦老師從抽屜裏拿出兩隻英雄鋼筆,兩個厚厚的本子,遞給兩個孩子:“小楓、小深,這是叔叔送你們的禮物。”
楚深正要拒絕,秦老師就抬起手:“別慌著拒絕,聽叔叔把話說完。”
“叔叔來生產隊,已經快有十多年了。這十多年,叔叔學會了做農活,下田下地搞生產,平心而論,叔叔對這裏有很深的感情。叔叔本來以為一輩子都要這麽過去了,叔叔曾經學的那些東西,叔叔以為再也用不上,也不想用了,直到這次雞霍亂,叔叔找人借了顯微鏡,借了設備,解剖了死雞……”
他愛的,終究不是地裏刨食。這樣說有點思想不正確,仿佛眼高手低似的,但秦老師始終覺得,人才隻有放在合適的地方,才能最大化。
上麵……恐怕也是這麽想的。
秦老師眼裏有晶瑩的光澤閃動,他取下眼鏡,擦了擦又道:“這次,叔叔要去市裏醫院工作了,因為這次的事情,領導給了叔叔這次機會。叔叔要感謝你們,也要感謝你們媽媽,和生產隊所有人。”
楚深聽得雲裏霧裏:“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這不是你應該得的嗎?”
秦老師差點沒憋住笑,這孩子實誠得過分,他說:“那天你們兩個小孩子,明明不識字也要跑來借書,給叔叔很大的觸動,有多少人用盡一切也想掌握知識,叔叔不能浪費自己的知識。你們的媽媽,不識幾個字,但是在對抗雞霍亂的過程中,她記了不少筆記,一個本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拚音,還有其餘人,他們都是好樣的,第九生產隊的人身上有一股韌性,摧不垮打不敗,叔叔也是這裏的一份子,也要有這股子韌性。”
當然,除了少數宣揚福氣的人,但那個別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對抗不了潮流。
秦老師說:“你們明年就要去讀書,收下這兩隻鋼筆、本子,算是叔叔對你們的謝意。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要辜負了自己的天賦。”
楚楓楚深考慮了一下,一味拒絕別人的好意並不代表著有禮貌。
他們接過來,給秦老師鞠了個躬,異口同聲:“謝謝秦叔叔!”
秦老師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本子:“這個,一會兒交給你們隊長,這是我和鍾大夫根據這次事情總結出來的防疫經驗,他肯定用得上,我馬上就要走了,要在天黑以前到市裏。”
楚楓楚深接過這個本子,上麵全是密密麻麻的字,一條條清晰地列出經驗,看得出來用了很多心思。
楚楓看著這些漆黑簪花般的字,曾經,秦老師是在幾年後才去市裏。
福氣女主給秦老師送了很多溫暖,每天來陪他說話、賣萌,奶聲奶氣的話卻蘊含著大智慧,秦老師被福氣女主開導成功,這才振作起來,努力去尋找門路去市裏工作。
但現在,秦老師自己開解了自己,眉宇間滿是堅定。
到底是被人開解好,還是自己開解自己好,楚楓並不清楚。如果是她自己,她會選自己開解自己,因為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隻有自己內心強大才是真正的強大。
就在楚楓和楚深要離開借閱室時,借閱室外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福團抱著花花綠綠的英語小人書來了,見到福團,秦老師也笑了笑,把她叫進來:“福團來了,吃過午飯沒?”
“吃過了。”福團摸了摸小肚皮,她今天中午吃了好漂亮的地瓜,甜絲絲的,奶奶還偷偷給她喝了紅糖水。
她發現楚楓楚深也在,圓圓的臉上有些疑惑,怎麽他們還在這裏?難道秦叔叔教了他們英語?福團坐在小凳子上,小腳搖啊搖,又覺得不大像。
秦叔叔說過,不是人人都有天賦學英語,不經過係統學習,就能像她這樣能字正腔圓發音的人很少。
福團覺得,深哥哥也就算了,深哥哥之前帶她去抓螞蚱的時候,看著還是挺機靈的,但楓姐姐……應該沒有那麽聰明。
福團打量楚楓楚深的時候,卻不知道秦老師的心情也很複雜。
秦老師也知道了仙女的事情。
他起初根本不相信,仙女事件的主人公會是這麽聰慧的福團,可是,偏偏是她。秦老師有心痛,也有失望,福團才七歲啊。
一個新社會的、七歲的孩子,跟著他學英語,泡在借閱室裏,她不該這麽迷信、迂腐。
秦老師仿佛透過福團白嫩圓潤的臉,漂亮可愛的現代服飾,看見一個腐朽古舊的靈魂,靈魂抽著煙,翹著腳,在煙霧繚繞間用自得的語氣輕嗬:“我有福啊,我有福啊。”
其餘凡人,無福,倒像是她腳下的螻蟻。
秦老師打了個激靈,暗道自己最近看書太多,發散思維太過。不過,他現在對福團確實沒有之前那種怎麽看怎麽都好的喜歡,最奇怪的是,隨著沒有那麽深的喜歡,他也不討厭楚楓、楚深了。
這到底是是怎麽回事?秦老師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以為是自己的偏見影響了自己的思考。
秦老師現在要辦另一件事,他和藹地對楚楓楚深道:“小楓小深,你們先出去等我一會兒,我和福團有幾句話說。”
兄妹倆也不想多和福團接觸,二話不說去門外等著,秦老師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眉頭蹙起,有幾條不明顯的紋路。
室內,福團蹙著小眉頭,有些驚疑不定,她頭一次看到秦叔叔這麽嚴肅。福團眨巴著眼睛,握緊小拳頭:“秦叔叔,你怎麽了?”
“福團,生產隊鬧得沸沸揚揚的仙女一事,是不是和你有關?”秦老師正色道。
福團小臉蛋有些紅,沒立即說話,秦老師就語重心長:“你還小,福團,我不是給你說過正確的道路是什麽嗎?正確的道路就是用正確的認知、用知識來武裝自己,我給你說過要多學雞瘟的防治知識,你不去也就罷了,你知道生產隊多少孩子都在那裏跟著學、跟著搭把手嗎?”
福團第一次被秦老師說這麽重的話,低著頭,心裏很是委屈。
她不是沒有幫忙……她也靠著福氣去找草藥了。
“福團,你的語言天賦特別好,但是再好的天賦也需要刻苦的學習。沒有刻苦的學習,天賦就像是被石麵包裹著的玉,隻能當一塊大石頭,學習後才能被雕琢成美玉。”秦老師心裏真的著急,縱然現在沒那麽喜歡福團,但他不忍心見著小孩子走入歧途。
“我知道,鄉下有些家長會比較愚昧,但福團,你可千萬不能跟著他們學。諸如你有福氣之類的話,你聽聽就算了,你隻是普通孩子,千萬不要真的放在心上,為此故步自封,不再努力。我怕你是下一個方仲永啊。”
秦老師是真急了,也不顧福團這麽小的孩子聽不聽得懂方仲永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典故。
其實他純屬多餘著急。
因為福團壓根聽不了這麽多大道理,眼裏已經蓄著淚水,秦叔叔……居然說她不是真的有福氣。
秦叔叔怎麽能這麽看不起她?
見福團哭了,秦老師卻會錯意,他長歎一聲,覺得自己說話到底太重了些,連忙又從抽屜裏拿出幾本書:“福團,這是叔叔送你的英語書,叔叔早就教了你音標,現在沒有叔叔你也知道這些單詞句子怎麽讀,叔叔要走了,你記得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要辜負你的天賦。”
同樣的話,秦老師對楚楓楚深也說過,但是收到的效果截然不同。
福團還在哭,低著頭不住小小地抽噎,她真的有福氣,為什麽這麽多人都不信……
秦老師被哭得一個頭兩個大,而且他也害怕,說到底秦老師和福團沒有親戚關係,結果把人說哭了,要是年春花找來鬧,秦老師就吃不了兜著走,說不定要背上一個難聽百倍的名聲。
秦老師沒辦法,哄了福團半天,終於把福團哄得不哭,把福團給送走了。
他疲倦地把借閱室的鑰匙交給楚楓,讓她幫忙轉交給隊長,暫時離開第九生產隊。
福團的睫毛上還沾著小小的淚珠,一雙眼通紅得像小兔子,楚楓倒是溫和地和福團打了個招呼,楚深卻厭惡極了,拉著楚楓的手趕緊走。
楚楓也知道楚深怕什麽,怕一會兒年春花看見福團哭了,誤以為是他們弄哭的。她緊跟楚深的步伐。
福團咬了咬唇,她總覺得深哥哥一直躲著她。
福團來到年春花家後,白佳慧、蔡順英、李秀琴家的幾個兒子都喜歡這個新來的小妹妹,福團圓潤好看,又受年春花喜歡,比家裏那幾個被打壓得陰沉沉的妹妹討喜多了。
福團每天眾星捧月,但也許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福團就想起楚深來。
深哥哥抓的螞蚱都比另外幾個哥哥抓的螞蚱大,深哥哥鼻梁高挺,眉眼俊朗,比其他幾個哥哥另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
她想和深哥哥重修舊好。
福團想了想,小小的人氣喘籲籲地跑上前,追到楚楓和楚深後握緊拳頭:“深哥哥……楓姐姐。”
楚楓問:“有什麽事嗎?”
福團隻是巴巴地瞅著楚深,兩根手指攪著自己的衣服角,鼓起勇氣:“深哥哥,你是不是討厭福團了?”
楚深一蹙眉,本來不想說話,大踏步就要朝前走,福團卻又跑到楚深前麵攔著他,她死纏爛打之下,楚深終於忍不住,斬釘截鐵地說:“對,我討厭你。”
福團愣住。
“因為你,我、我媽媽、我妹妹被罵了多少次?我和妹妹被罵是沒福的瘟雞崽子,你是有福的仙女,我要是繼續和你一塊兒玩,那就是瘟雞崽子伺候仙女,我才不呢!你自個兒玩去!”
福團支支吾吾地說:“雖然我有福……但我也沒有瞧不起你……”
深哥哥會抓螞蚱,福團確實挺喜歡他的。至於楓姐姐,福團不想騙自己,她們關係沒那麽好。
“你沒有瞧不起我,但我瞧不起你。不和你這個有福的仙女玩兒,我也照樣高興得很,咱們不是一路人。”楚深不留情麵道。他才八歲,和楚楓天天跑山上山下,性情開朗後,就不顧年春花那套沒福的打壓了。
舊社會的奴才還要反抗地主呢。
他一個新社會的人,就這麽認了自己福氣不如別人,天天給別人捧臭腳?去他媽的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