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傻子
福團支著張小桌子, 看一本花花綠綠的英語書。
聽到動靜,福團一仰頭, 烏水丸子似的眼撲閃幾下, 軟糯糯喊:“深哥哥。”小扇一般的睫毛顫一顫,又猶豫地叫楚楓:“楓姐姐。”
福團不大喜歡楚楓。
她剛到楚爸爸家時,深哥哥也非常喜歡她, 經常帶著她一起玩兒,連楓姐姐都少有帶。
可是後來,深哥哥好像還是和楓姐姐一起玩得多。
福團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事。
楚楓朝福團大大方方點頭, 揮了揮手算打過招呼。
對福氣女主,她打算敬而遠之, 不要輕易結仇。
楚深則臭著一張臉,給福團淡淡打了招呼, 拉起妹妹的手:“妹妹, 我們不是要來借書嗎?”
楚深臭著臉,寧願看牆, 也不看福團。
楚深本來很喜歡福團妹妹, 最開始福團剛來家裏時, 楚深更是非常熱絡。
哪怕後來新鮮勁兒過去,他和楚楓是多年的親兄妹,楚深還是和楚楓更熟稔,也沒有半點忽視福團的地方。
可是,後來奶奶比著福團, 把他和妹妹踩到了泥地裏,因為福團, 爸爸媽媽妹妹挨了多少罵?
媽媽被指著鼻子罵沒福時, 福團就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貼在奶奶腿邊, 歲月靜好地看著。
楚深那時就不喜歡福團了,別人再說這個小妹妹有福,也比不過他的親媽親妹啊。
楚深到底是個小孩子,再能忍,聲音中也不免露出幾絲厭惡。
福團小小的身子就那麽一顫,圓潤的小臉上有些不可置信,深哥哥咋會不喜歡她呢?
在年春花她們家,福團穿得最好、吃得最好,年春花把壓箱底的布票都翻找出來,給福團裁新衣服,加上福團在陳容芳家帶過去的衣服,福團每天就被打扮得跟個福娃娃似的。
白佳慧、蔡順英還有李秀琴的女兒們,穿的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衣服,被福團襯得灰頭土臉的。
她們的哥哥們,也都就更喜歡福團。
福團有時候見著招貓逗狗的哥哥們欺負那些妹妹,卻送她小花花時,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像吃了蜜一樣甜。
也就難怪福團現在不敢相信楚深對她擺臭臉了。
福團蹙著小眼睛小眉毛,定定望著楚深和楚楓扣著的手,歪了歪頭,有些不舒服,又有些困惑。
奶奶不是說她有福,比楓姐姐不知道強哪兒去了嗎?怎麽深哥哥……
楚深被福團看得渾身不舒服,以前他隻覺得福團可愛,現在膈應死了。
兩家人鬧成這樣,福團又不是不知道,怎麽就能一副歲月靜好、啥也沒發生過的白嫩圓潤的模樣呢?
楚深甕聲甕氣:“妹妹,我們快借書吧,我不想待這兒久了。”
楚深厭惡地轉過身,留一個後腦勺給福團打量。
楚楓緊急拉了把哥哥,不想哥哥得罪福團。
她朝福團點了點頭,走到秦老師麵前:“秦老師,我和哥哥想借一些家禽疾病類的書籍。”
秦老師從書堆裏抬起頭,指了一個方向,麵無表情道:“左邊第二個書架,上麵三排是禽類,下麵幾排是畜類,不能弄壞書籍。”
楚楓嘴甜地說了句謝謝,再押著楚深也道謝,兩個小孩兒一起去左邊的書架下。
其實楚楓有記憶,看出秦老師不喜歡她和哥哥。
秦老師離開座位,到福團麵前,細心地給她講幾個音標,字正腔圓教她發音。
楚楓也不介意,福氣文裏,和她們一起玩兒的都是悲慘配角,像秦老師這樣未來的生物領域巨擘,對福團有一種天然的好感。福團從小就學英語,學才藝,把隊裏的孩子遠遠甩在後麵。
幸好楚楓沒想著誰厲害就巴結誰,不然光是心理落差,都足夠難受。
楚深不認字,楚楓倒是認字,但是也不能放在明麵上來,生產隊的借閱室裏有許多家禽喂養、莊稼侍弄的書籍,楚楓和楚深就找出上麵畫了雞鴨圖案的書。
一找,有幾十本。
“妹妹,這麽多都畫著雞的書,我們挑哪些?”楚深為難道,不可能借這麽多啊。
“先挑上麵隻畫著雞的。”楚楓麻利撿出幾本,“像這種,封麵上的病雞一看就像我們家的雞那樣的,還有這個,封麵上居然畫著拉稀的圖案。”
楚楓翻來覆去地看,既覺得作者的封麵簡單好懂,又在想不知道當初做封麵的人看著是什麽心情。
她和楚深都忍俊不禁,一起挑出一些書。
光靠封麵,肯定是不行的,楚楓的目的是借閱室秦老師的幫助,但她估計自己不招人待見,才在這裏挑出許多書——不可能什麽也不做,空口白牙地去問吧。
楚楓抱著好幾本書走過去:“秦老師,請問這幾本書裏,主要寫雞瘟的書有哪些?”
秦老師本來柔聲給福團講著音標,聞言一抬頭,鼻梁上的眼鏡滑落一點,用手指推上去:“你手裏第三本、第六本、第八本就是。”秦老師皺眉,語氣略顯生硬:“這些書是農業養殖領域較為專業的工具類書籍,你們兩個看不懂。”
他下意識就要抽走這些書,放回書架。
楚楓還是笑著,但是緊緊抱著這些書:“秦老師,我們不是給自己看的,是給爸爸、鍾大夫他們看的。”
楚楓才七歲,營養不良讓她麵黃肌瘦,沒有福團白淨,沒有福團穿得好看,更不像個福娃娃。
但是她用禮貌的微笑拒絕秦老師的無禮,不卑不亢地解釋時,倒有種知進退、守禮節的教養,有點像一杆清竹,隻是瘦黃得很。
秦老師頓時不好意思起來,發現自己太急躁了,還不如一個小娃娃。
今天不知道怎麽回事,以往,秦老師雖然嚴肅,也不會這麽不耐煩。但現在也不知道怎麽的,他一看見這兩個孩子,尤其是這個女孩子時,就本能的生出一種不喜。
反而是在福團旁邊,能讓他心神安定。
秦老師道歉:“不好意思,是我太著急了。你要借這幾本書?我給你辦手續。”
楚楓趁機請教:“秦老師,我和哥哥都不認字,爸爸、鍾大夫他們忙得很,這些書還得請您把把關。”
“你說。”秦老師道。
身為老師,秦老師對愛問問題的學生有本能的愛護,下意識直起身子,手指也離開福團的英語書。
他剛才隻打算隨便給楚楓辦個手續,節約時間多給福團講幾個單詞,現在卻細細聆聽楚楓的問題。
福團困惑地眨巴眼睛,怎麽秦老師…
“我想挑一本重點是講雞瘟防治類的書籍,要全麵一些,最好有大麵積治療雞瘟的實例。”楚楓落落大方道。
秦老師聽見前半段還好,聽見後半段便皺眉:“現在沒太多成功治療大麵積雞瘟的正麵例子,隻要防治的成不成?”
楚楓搖頭:“如果隻是治療,鍾大夫是很有經驗的大夫。但是我聽媽媽說,我們生產隊之前沒得過這麽大麵積的雞瘟,這種傳染病,最重要的就是防止多次交叉感染。”
這就不隻涉及臨床了。鍾大夫以前沒有這種經驗。
所以楚楓想找有類似例子的書,照著葫蘆畫瓢也好。
秦老師馬上明白過來,去書架上挑了一本書,遞給楚楓:“這本書,上麵有H省一個養殖場遭受雞瘟的案例,雖然最後失敗,但是裏麵的各項措施都做得很好,有很強的借鑒意義。”
楚楓說了句謝謝,接過來。
秦老師發現這小孩兒還挺聰明,說話也很懂禮貌:“你幾歲了?上的幾年級?”他同樣也這麽問楚深,雖說楚深話說得不多,但從眼神來看,他妹妹說的話,他倒是都懂。
福團一直等著秦老師來給自己講音標,百無聊賴地玩兒著自己手指,就聽見秦老師和楚楓拉家常。
福團低下頭,盯著英語書裏花花綠綠的人物看啊看,兩根小手指纏在衣服上繞啊繞,繞成一團麻花。
她等得有些不耐,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楚楓說:“我七歲,哥哥八歲,我們還沒上學。”
秦老師的臉色登時變得肅穆,一皺眉頭:“怎麽沒上學呢?”
楚深挺胸抬頭:“我和妹妹明年就上學。”
那還好,秦老師提起來的心又放下,他最擔心的就是有孩子上不了學。秦老師起身辦理借閱手續,也沒再搭腔。
楚楓抱著幾本書,再問道:“秦老師,除開治療雞瘟的書外,還有沒有講雞病的不同種類的書?”
秦老師取出一本厚厚的筆記紙,上麵寫滿了借書還書的日期,他的字清瘦而有風骨,鋼筆筆尖一凝:“你借這類書做什麽?”
楚楓說出自己的擔心:“這次雞瘟,鍾大夫說得病超過三天的雞就沒法救了,但我媽媽養的雞已經活過了七天,我覺得這不是運氣,或者說隻是因為我媽媽照顧得好的原因,一定有其他原因。”
“鍾大夫說雞感冒、雞瘟起初得病的症狀差不太多,我就在想,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病夾雜在其中,隻是這次來得太急,沒被發現?”
秦老師沉默良久,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棘手的雞病也就是敗血菌感染和病毒感染兩種原理。
尤其是敗血菌感染導致的症狀,都差不多。
鍾大夫水平很高,他判斷的本來是雞新城疫,最嚴重的一種雞瘟。但是,這種病不可能有七天了還沒病死也還沒治好的雞。
秦老師親自去書架上,取出一本書,交給楚楓:“這本,你交給鍾大夫看看。”
楚楓拿到書,對秦老師鄭重道謝,把多餘的書歸還回書架後,和楚深一塊兒跑回家。
秦老師站在原地深思,這次的雞瘟,同樣引起了他的注目。
秦老師打算收拾東西去看看,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對有爭議的謎團抱有熱忱的好奇心。
秦老師收好桌上的借閱本,把鋼筆尖擦幹淨放回去,正要關燈時,福團邁著小手小腳跑過來:“秦叔叔。”
她圓滾滾的,差點撞到秦老師,秦老師連忙扶住她,福團憨態可掬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福娃娃。
秦老師一拍腦門:“你看我這記性,差點把福團給忘了。福團,你今天回去背熟那幾個單詞,明天叔叔再考你。”
“嗯。”福團重重點頭,圓圓的眼睛又有些疑惑:“叔叔,你要去哪兒?”
“我去看看那些雞。”秦老師道,“對了,福團,你知道隊裏這次的病雞有哪些症狀嗎?”
福團天真地搖搖頭,她不知道。她冥冥中也覺得,自己有福氣,碰不到這些事情。
秦老師有些意外,剛才那兩個小孩兒,看起來比福團還瘦小,都知道病雞的事,還能來借閱室借書,福團卻不知道。
按照秦老師的眼光看,福團有點不求甚解了,但他很快想到福團還沒上學,不能以對學生的要求來要求福團。
秦老師皺眉問:“福團,你家裏的雞沒得病嗎?”
福團仍然奶聲奶氣道:“沒有。”眨巴著眼睛,歪了歪頭:“我家的雞不會得病。”
福團穿著玫紅色的小衣服,的確良的料子,好看又透氣,上麵繡了一尾尾小魚,確實很像個福娃娃,秦老師一見她就覺得討喜。
現在,秦老師的心裏卻不合時宜地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哪裏不對,
哪裏不對呢?福團仍然像個福娃娃,但問題是,太像福娃娃了。
在這個生產隊上下哀聲連天,連小孩都知道大人的憂愁,最調皮的孩子都知道夾緊尾巴做人,為家裏分擔的時候,福團在這一片淒風苦雨中,仿佛沒受到一點波及,別人的苦半點不影響她的甜。
就像人間哀鴻遍野,畫裏的神像仍然掛著五穀豐足的笑,哪管人間死活?
秦老師是一個頗有責任心的知識分子,有點“為生民立命”的態度在裏麵,注定了他不是太喜歡“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類的感覺。
秦老師握緊手,錯覺吧?福團一個這麽小的孩子,能知道什麽?
她可能沒見過雞鴨生病,就以為家裏的雞不會生病。
秦老師笑了笑,對福團疼愛不減,隻是那笑意稍微淡了幾分:“好,福團乖,回去學習吧。”
福團抱著那本英語小人兒書,有點依依不舍,她總感覺今天秦老師對她沒以往關心。
福團鼓起勇氣,慢悠悠道:“秦叔叔,今天來的兩個哥哥姐姐,是福團以前的哥哥姐姐。”
隻是後來…對她不好。
秦老師掛心生產隊裏的特殊雞瘟,沒聽出福團的意思,笑道:“原來是福團之前的哥哥姐姐啊,他們挺聰明,尤其是那個女孩兒,見微知著,不迷信權威,很是利落。”咂摸一聲,長在這小生產隊,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好的培養。
要是條件好,說不定能培養成才。
一番話後,福團眼裏的黯然誰也沒注意到。
秦老師去實地考察這次特殊雞瘟,福團也回到了自己家。
家裏。幾個媳婦忙前忙後,年春花也發狠似地剁著豬草,家裏氣氛格外低迷。
李秀琴真是不懂了,明明她家是全隊唯一一個沒得雞瘟的人家,怎麽走出去反而抬不起頭?
現在隊上好像都覺得她家是傻帽一樣,不去跟著鍾大夫他們學雞瘟的防治,反而一天到晚說自己有福。
李秀琴今天路過三岔路口那兒,就被人笑了,就差指著她罵她傻瓜蛋子。
李秀琴左想右想想不通,實在忍不住:“媽,今天隊上組織每家每戶都去大嫂那兒,學消毒呢,除開生石灰之外,還有更多消毒的東西。我看她們那兒弄得可熱鬧了,就連進進出出都要消毒洗手,還要換衣服,這哪是伺候雞啊,不是伺候皇帝嗎?”
要是那些雞能好,倒也值,對莊戶人家來說,家禽可不是**?
李秀琴有些擔心,小心翼翼看了年春花的臉色:“媽,要不,我們也去那兒學學?”
年春花砰一下拿刀砍在豬草上,差點活活把刀砍卷刃,劈頭蓋臉地朝李秀琴罵過去:“我怎麽有你這麽個蠢媳婦兒?你時間很多嗎?咱家的雞不會得雞瘟,你和那群瘋婆子學什麽?有這點時間,咱家上上下下都去多賺工分,年底結算的時候,我饞不死她們!”
到時候,大家都知道福團有福,她家有福了。
年春花把那柄鐵菜刀咣當扔到李秀琴身上:“還不快剁豬草!沒見過你這麽懶的媳婦兒。”
李秀琴苦著臉,也知道自己是撞在婆婆黴頭上了,苦哈哈接著剁豬草。
年春花心裏也不好受,那群蠢人,明明她家這麽大的福氣擺在她們麵前,這次她是唯一沒得雞瘟的家庭,那些人都認不出來,和陳容芳那種沒福的學消毒?
不是撿了芝麻扔西瓜嗎?
真是讓年春花氣都氣死了,她真有點上不來氣,揉著心口順氣。
李秀琴被罵得戰戰兢兢,年春花的幾個兒子也隻能在一旁幹看著,誰敢觸媽的黴頭?
白佳慧偏偏敢。
白佳慧冷清清道:“媽,不管你咋說,我明天要去學怎麽預防這個病。”
年春花的臉色一時精彩紛呈、難看至極,楚誌平想去拉著自己媳婦兒,也被白佳慧避開。
年春花氣得胸口上下起起伏伏,差點沒背過氣去,猙獰地指著白佳慧:“你是翅膀真硬了?這個家裏隻要我一天不死,就是我當家做主的時候,你想去浪費時間不賺工分,吃家裏的白食?我不容許!”
白佳慧冷冷道:“我明天可以不吃飯,但我一定要去學,這個病傳染性這麽強,咱們家的雞現在沒得病,但也需要領藥來預防。”
白佳慧說著說著,麵無表情眼圈卻微紅了,看過楚誌平、楚誌茂這些人的臉:“我不知道你們是中了什麽邪,認為有什麽福氣能保佑家裏的雞不得雞瘟,要是福氣這麽有用,各家逢年過節都給死了的祖宗燒紙,怎麽各家還是得雞瘟了?”
“咱家的雞好不容易養這麽大,我一定要去學。”
楚誌平、楚誌茂這些男人都被說得不好意思,他們、他們也沒辦法啊,他們也覺得離譜,但那不是媽做的主嗎?
媽做主肯定有媽的道理。
年春花真想活吃了白佳慧,居然搬出老祖宗來壓她是吧?
估摸著她不敢說出福團福氣比老祖宗還大的話吧!這個兒媳婦再不管就要成精了。
年春花撲向白佳慧就要打她,白佳慧憋著一股氣和年春花撕擄。
她讓夠了,窮苦一輩子也就算了,總不能活活蠢死吧。
年春花也覺得白佳慧蠢,兩人廝打起來。
年春花本來覺得對付白佳慧這種年輕媳婦輕輕鬆鬆,沒想到白佳慧下手黑啊,好像完全不怕影響和她兒子的夫妻感情一樣。
年春花挨了好幾下重的,她最怕自己吃虧,幹脆每次都往白佳慧的太陽穴這些地方打,白佳慧的兒子女兒們被年春花猙獰的樣子嚇到,全部哭起來:“媽媽!媽媽!”
最後,李秀琴、蔡順英加入戰局,一人拉一個,才把兩人活活拉開。至於家裏的男人們,他們是不會摻和這些事兒的,頂多會護著自己媽,美其名曰女人間的事情……
白佳慧的頭發被撓得全散了,年春花臉上也掛了好幾道彩,一點便宜沒占到。
她顫顫指著白佳慧:“好,你覺得咱家的雞危險是吧?”
“福團!”年春花扯著嗓子喊,在屋子裏和其他哥哥一起玩撿石子兒遊戲的福團這才跑出來,小臉蛋跑得紅彤彤的。
見到年春花好像受了傷,福團咬著唇看著白佳慧,有些不大高興。
年春花道:“福團,你的福氣是最重的,這幾天咱家裏的雞就給你喂了,任何雞瘟狗瘟都害不到你喂的雞。”
打成這樣都不能讓年春花改變主意,白佳慧隻能寄希望於福團懂事明理。
福團年紀輕輕,總也不是個迷信的,七歲了,也該懂事了。她怎麽也不會亂答應下來,哪兒有人會覺得自己福氣大過天?
可是,福團想了想,小頭一點:“好,奶奶,我會好好喂雞。”
喜得年春花一把摟過她:“奶奶的乖福團喲。”
白佳慧頭一昏,眼前陣陣發黑,這是個什麽家庭?老的小的,她們的邏輯奇怪到自成一派,用福氣當做大旗,誰都反抗不了她們。
年春花得意地乜斜白佳慧:“你不是不服我當家?我就給你說了,福團就是有大福氣,你們別不信。要是福團這次喂的雞得了雞瘟,以後這個家給你白佳慧當,我退位讓賢!要是福團喂的雞沒出問題,你白佳慧就要三叩九跪地進我家的門,給我端茶遞水磕頭道歉,不然,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媳婦!”
白佳慧幾乎聽不到她說什麽,隻覺得年春花福團兩人都莫名荒謬。
她全身軟得厲害,站也站不住。
屋外。
鍾大夫、劉添才、陳容芳楚誌國等一群人路過這裏。
整整一天,他們忙著教隊員們大麵積消毒,又把病雞們分型,重急型、輕型、上升型全都分出來,放在不同的地方,方便管理。又到處騰挪出足夠大的地方,保證密度足夠大,這才忙到現在。
聽著年春花房子裏傳出來的尖銳打罵聲,責備聲,劉添才一張臉沉下去。
鍾大夫更是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福團這麽個七歲的小孩子去喂雞,雞就不會得雞瘟?
鍾大夫感覺自己的畢生所學都被按在地上摩擦,這種超現實的東西,他有些理解不了。
劉添才怒沉沉道:“這個年春花,一天到晚攪得全隊都不安寧!”說起這個來他也氣,對楚誌國道:“你媽糊塗,你那些弟弟也跟著糊塗?怎麽都不知道勸一勸?”
還有福團,雖然劉添才知道福團隻是個七歲的小孩子,可是,再是幾歲的小孩子,也不能自信到覺得自己去喂雞,雞就不會得雞瘟的程度了啊!
這不是鬧著玩兒嗎?劉添才頭痛得緊。
楚誌國苦笑,他媽一向強勢,別人哪兒敢插手?
劉添才道:“家庭矛盾也就算了,還不讓別人來學防治知識。”劉添才越想越氣,去敲開年春花家的門。
一打開門,是李秀琴。
“隊、隊長,你怎麽來了?”李秀琴手都不知道哪兒放,剛才的打罵,隊長聽到了多少?
劉添才道:“消毒的工具你們去領了嗎?現在全隊大消毒,你們家附近也不能落下。”
李秀琴磕磕絆絆道:“還、還沒領……”她擔心自己領了後被年春花責怪。
年春花確實不高興,她剛和白佳慧因為消毒的事兒吵一架,隊長就來讓他們消毒,這不是在打她的臉嗎?
但年春花不得不給隊長一點麵子,她起身:“隊長,我家的雞都沒有得病,它們習慣了這個環境,要是我的雞不小心吃了生石灰生病可咋辦?”
鍾大夫笑道:“你不用擔心,生石灰要加水,濃度不算太高,我還配了石灰乳,不會讓雞中毒。”
年春花扯著一張臉,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最後還是讓李秀琴接過這些東西。
劉添才環顧周圍,凳子都被打翻在地,豬草在打鬥過程中也散了,一片狼藉。
他語重心長敲打道:“照理說,普通家庭矛盾我們是不該管的,但你們要知道,一旦打出了什麽問題,我們生產隊是一定要過問、報警的。千萬不要仗著人多,就對人動手。”
“白佳慧,你明天來幫著大家一起防治雞瘟。”
白佳慧雖然現在身體軟,但也迅速點頭,她一點兒也不想在這個家待下去了,要不是她還有三個孩子……
劉添才見白佳慧的神色,也心裏暗歎,這年春花,是真不怕兒媳婦走了?
雖說現在離婚的少之又少,但是多的是媳婦走了就不回來的事。媳婦也是人啊,但凡是人就會為自己考慮,如果婆家太過分,這個媳婦為了自己和孩子活命,可不是會走嗎?
年春花聽得刺心極了,這不就是隊長認為白佳慧做得對嗎?
要不是在隊長麵前,年春花不敢再說什麽福氣之類的話,不然年春花高低要給隊長說說自己這麽當家的原因。
她也不怕得罪了白佳慧,福團這麽大的福氣,顯現出來後誰舍得走啊?
年春花隨口答應以後有家庭矛盾也不動手,借口自己要睡了,就讓幾個兒媳婦收拾殘局,自己領著福團進去了。
劉添才也很快離開。
隻有鍾大夫出於職業素養,掛心地補充一句:“那個,一定要做好消毒工作,這幾天不要放養雞了。咳,千萬別想著誰有福喂雞就不會得雞瘟啊,你們可別在消毒環節掉鏈子,消完毒明天來領預防的藥。”
“我行醫這麽多年,確實沒見過誰有福喂雞……雞就能長命百歲,隊長都是為你們好,別偷工減料啊。”
白佳慧這個尷尬啊,原來媽說的讓福團喂雞就不會得雞瘟的話也被聽了去?
白佳慧臊得頭都抬不起來,嫁到這種家庭來,她真是覺得黯淡無光,就像嫁到了破敗陳腐的廟裏,周遭的空氣都黏膩著沉悶香油的味道。
連楚誌平這些乖兒子都在這一刻感到了莫大的尷尬,媽想的法子實在太離譜了,在家裏說說也就算了。
這要是傳出去…大家上工時談起這些,要他們的老臉往哪擱?
別人不會覺得楚家出了一窩傻子吧?
楚誌平連忙打哈哈:“媽隻是隨口一說,賭氣開個玩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自己都沒底氣,臉紅得滴血,滿腦子的完了,丟臉丟到幹部們麵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