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地無銀

“那你怎麽哭了呢?”玄燁半信半疑,就算嬤嬤真的沒有欺負她,這王嬤嬤剛才說的話他也親耳聽到了,斷不會有假。

“不關嬤嬤的事,求皇阿瑪不要懲罰嬤嬤。是剛才是嬤嬤讓我喝藥,藥盞太燙了……都是宣琬的錯。”宣琬舉起小手給玄燁看,玄燁一看,隻見十根嫩藕般的手指尖竟被燙得泛紅了一片。

“梁九功,取燙傷膏來。”玄燁沉聲喝道。沒有試過溫度便把湯藥給公主,這便是大大的過錯。而傷了公主還滿口抱怨,更是罪無可恕。隻是現在還來不及追究此事。

“是。”梁九功不敢怠慢,連忙叫人去取。

玄燁心疼地把捧著小姑娘的手,輕輕地吹氣。他想起自己小時候貪玩推翻了香爐,蘇麻喇姑就是心疼地把他抱在膝頭,細細塗了藥後輕輕地吹氣的。

“皇阿瑪真好,宣琬一點也不疼了。請皇阿瑪不要罰嬤嬤了吧。”小女孩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玄燁隻覺得心髒像是被觸動了似的,看見地上匍匐著的王嬤嬤,越發覺得可恨。

“好,都聽你的。有皇阿瑪在這裏,宣琬什麽都不用怕。”玄燁摸了摸她的頭。

“嬤嬤們說,如果宣琬不乖,皇阿瑪就再也不要宣琬了,所以平時宣琬很乖的!”小姑娘望著玄燁,一臉天真無邪。

站在旁邊的梁九功倒吸了一口涼氣。

王嬤嬤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旁邊的李嬤嬤卻膝行至皇上麵前,扯著嗓子哭了起來。

“皇上饒命,公主饒命,老奴知道素日裏管教公主,難免招公主厭惡,但老奴都是為了公主好,公主可萬萬不能胡說啊!”李嬤嬤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一把鼻涕一把淚,儼然一副不被理解的忠奴神情。“皇上,大公主生於宮外,性子是散漫慣了的,平日裏最喜歡跟奴才們對著幹,奴才們也是不得已才管教公主,是為了公主好啊!”

梁九功見皇上麵色陰沉,忙上前嗬斥:“大膽奴才,竟敢議論起主子來了!大公主也是你能說的?”

那李嬤嬤似乎才反應過來,連忙自己抽自己耳光,嘴裏說著:“都是奴婢口無遮攔,是奴婢的錯!”

梁九功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大公主雖然生在宮外,但才滿月就接進宮中教養。若說她性子散漫頑劣,豈不是暗指皇上對養女不聞不問?

而玄燁此時想的還要更深一層:當年自己幼年登基,皇位未穩定。那些看自己年紀小便肆意拿捏自己的權臣們,也是口口聲聲說著“都是為你好”的。

在這一瞬間,他似乎在養女身上看到了當年自己無助的影子。

“好了,不必說了。”玄燁對李嬤嬤揮揮手,對著宣琬的臉上還帶著溫和的笑意,另一隻手已經不自覺地緊握成拳。“那嬤嬤們平日是怎麽管教宣琬的呢?”

“嬤嬤們說,在皇宮裏必須守規矩,在皇阿瑪麵前要……要……”宣琬細小的眉毛擰了起來,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麽,“要謹言慎行!不然,就要受罰的。”

什麽謹言慎行?看今日這情景,分明是不許公主在朕麵前說實話,生怕自己欺負公主的事情敗露吧!雖說宮中規矩繁多,但宣琬不過一個五歲的女孩兒,隻是粗粗懂得禮節就很難得了,這麽早教規矩是幹嘛?

玄燁強壓著火氣,感覺自己快維持不住笑容了:“那宣琬平時有沒有守規矩呢?”

小姑娘連忙點頭,隨後又垂下腦袋。

“宣琬平時沒有很乖……求皇阿瑪責罰。”

玄燁看懷裏的小姑娘又抖著肩膀要哭出來的樣子,頓時有點手忙腳亂。他連連撫摸小女孩毛茸茸的腦袋,讓她纖弱發抖的身體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安慰道:“皇阿瑪最疼宣琬了,怎麽會責罰宣琬呢?”

“真的嗎?”小姑娘眼睛一亮,立刻收住了眼淚。“宣琬上次爬到假山上劃破了衣服,上上次打翻了香爐……”

她細細數著,玄燁感覺自己再也壓不住火氣了。這分明是看管的嬤嬤們不盡心,不說看著公主讓公主遠離危險,反而把這些事的責任歸於公主!

這次,連一向辦事油滑的梁九功都忍不住在心中唾罵了。

呸,這群嬤嬤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大公主就算是養女,也是入了玉碟,金枝玉葉,何曾輪得上她們欺辱了?

他平日裏也聽過太監宮女們議論,說在東三所的大公主處當差是最不好的去處,不光因為皇帝不重視這個養女,還因為大公主性子頑劣,不服管教。如今看這個縮在皇上懷裏瑟瑟發抖的女孩,哪有半分頑劣的樣子?分明是那些嬤嬤自己差事做不好,反而為了逃脫責任,在外麵敗壞主子的名聲!

他心中暗暗記了一筆,想著回頭定要找內務府問罪。

梁九功想及此處,隻聽玄燁又開口了:“那宣琬做錯的時候,嬤嬤有懲罰宣琬嗎?”

下麵跪著的王嬤嬤和李嬤嬤聽了這話,汗毛倒豎。她們偷眼去看一臉柔弱,瑟瑟發抖的公主,心裏呐喊:公主你可千萬別亂說!我們可沒上手啊!

小姑娘看了一眼跪著的嬤嬤們,對著玄燁搖了搖頭,說:“皇阿瑪,嬤嬤們真的沒有,沒有讓宣琬罰跪過,也沒有用竹尺打過宣琬,也沒有……”

嬤嬤們最開始還鬆了口氣,聽到後麵卻越聽越緊張。

等等,大公主這話,不像是為我們開脫,倒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玄燁的眉頭已經皺得打結了。他看著女兒一臉天真無邪,這傻孩子,連謊話都不會說,若是她真的沒受罰,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想及此處,他拉起小姑娘得手腕,挽起了袖子。

隻見女孩雪白如藕的胳膊上,點點青紫,還有的地方破了皮。

這一切不言而喻。

跪在地上的王嬤嬤心驚膽戰地看著,隻想為自己張口喊冤:天啊,就算借給她八個膽子,她也不敢上手打公主啊?皇上少來東三所,是真的不知道自家閨女平時有多熊啊,小孩子上躥下跳,身上沒有磕磕碰碰倒奇怪了。

“皇上,公主身上的傷是玩耍時磕碰的,並非奴婢……”

她剛一開口,大公主立刻接話道:“是的,皇阿瑪,嬤嬤真的沒有,都是我自己……”

不是啊!王嬤嬤和李嬤嬤隻覺得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自己一說話,就像是在狡辯。

玄燁心中則火氣更勝:好啊,竟敢威脅恐嚇公主,讓公主在皇阿瑪麵前都不敢說實話!

“好了,不必說了。”玄燁輕輕放下公主,安撫地摸摸她的頭。“王嬤嬤,李嬤嬤,照顧公主不力,議論主子是非,去各領二十板子,以儆效尤,下不為例。”

地上兩個嬤嬤在宮中混了許多年,早已油滑慣了的,許多年沒有被罰了。驟然就是二十板子,還是皇帝親自開口,想必打得不會輕了,沒準從慎刑司出來,自己半條老命都沒了。

想及此處,兩個嬤嬤趕緊膝行至大公主麵前,頭如搗蒜:“求大公主饒恕,奴婢再也不敢了,必定仔細侍奉……”

梁九功對旁邊的太監使了個眼神,大手一揮:“拖下去!”

四個身強力壯的太監不由分說,上前便將兩個兀自鼻涕一把淚一把掙紮的嬤嬤拖下去了。

玄燁看著驚魂未定的小姑娘還拉著自己的衣角,又揉了揉她的腦袋,俯下身對她柔聲說道:“有皇阿瑪在,沒有人敢欺負你。”

“嗯!謝皇阿瑪!”大公主的表情瞬息萬變,聽了這話,立刻又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待到一切安頓好,已過了半日。皇帝的轎輦終於離開了東三所。大公主的庭院裏跪了一地的嬤嬤宮女,個個心驚膽戰,又慶幸這次被抓到的不是自己。

梁九功心中盤算著要如何訓斥內務府選人不利,冷不丁地聽到轎輦上一聲冷笑:“梁九功,你當差當得好啊。”

梁九功頭也不敢抬,趕緊低頭認罪:“奴才有罪。”

玄燁怒極反笑,把手中的翠玉珠串盤得啪啪作響:“你倒說說,你有什麽罪?”

梁九功眼珠轉了幾轉,答道:“奴才失察,不曾好好督促內務府,讓這群不知尊卑的奴才欺淩主子,奴才有罪。”

玄燁一甩珠串,不輕不重地在梁九功的紅帽頂上敲了一下:“知道就好。今日是大公主,再過幾日恐怕就是太子,嬪妃,都不放在眼裏了。”

梁九功知道皇上借題發揮,隻好低頭點頭稱是。心中更是把那幾個給自己引來禍患的糊塗嬤嬤罵了幾回。

“奴才回頭就狠狠責罰那群奴才,替大公主出氣!”這倒是梁九功的真心話。不光為大公主,也為自己無端被訓斥出氣。

玄燁若有所思,他心裏想的還有另一件事。

督促不力,阿哥公主被輕慢是常事。責罰奴才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若有機會,還是要為大公主找一位品德地位兼備嬪妃當額娘才是上策。往日裏他隻覺得大公主還小,嬤嬤和乳娘照顧就夠了,今日來看,這事倒應該提上日程了。

永和宮。

剛才被叫去東三所替佟格格看熱鬧的小太監回來了。

“格格,是這樣的……”

皇上發了火,附近宮人都看在眼裏。雖然去得晚了些,他倒也在宮人們嘴裏把事情打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好啊!竟然有這樣的事情!”佟格格本來正吃著飯後點心,一聽這話,氣得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格格,注意儀態。”章嬤嬤忍不住提醒道。

自家格格自小在閨中嬌養,名門嫡女,自然少知這宮中的齟齬。此番讓她知道知道也好,省得以後心性單純,在這種事情上吃暗虧。

忽然,淑嵐這時候開口了:“格格,關於那位大公主,奴婢還知道一些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佟格格立刻催促她開口。

“是。”見佟格格興致來了,淑嵐自然知無不言,將那日送飯時嬤嬤覬覦大公主傍身錢的事說了個幹幹淨淨。

如此這般,佟格格聽得眼睛越睜越大,最後忍無可忍,一拍桌子:“竟然有這種混賬之事!”

章嬤嬤趕緊上前:“格格,小心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