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封位
玄燁一時怔住, 打了半天的腹稿此刻盡付東流。見太皇太後等著自己的回話,忙笑說:“皇瑪嬤說得對, 朕也覺得她不錯。”
太皇太後見皇上爽快答應, 放下了茶盞,嘴角還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皇上眼光不錯。”
隻是玄燁還是不明,自己想封淑嵐是為了彌補昨日的酒後荒唐, 皇瑪嬤應該對此並不知曉。她又是為何選中了淑嵐呢?
他問出了心中疑問,太皇太後在玄燁的手上拍了拍,說道:“盡心奉主, 是為忠;而挺身救了皇子,是為勇。哀家看呀, 你宮中積年老人不少,新人卻不多, 添一個這樣的貼心實在的, 哀家放心。”
玄燁心中想的卻是聽出了另一重意思:太皇太後抬舉佟格格身邊的宮女,除了讚她忠心勇敢之外, 恐怕還是想讓淑嵐成為佟格格在宮中的助力罷。
想及此處, 玄燁起身一躬道:“皇瑪嬤的心思與孫兒相通, 孫兒這就準備下去。”
春溪閣。
淑嵐正如往常一樣,一邊剝著點心餡料一邊坐在書案邊看大公主寫今日份的大字。
她昨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缺氧的玄燁放在臥榻上搶救了半天,慶幸自己上一世時大學選修的是遊泳課,還學了兩手人工呼吸的技巧,此時還記得一些。
直到看到玄燁似乎恢複了意識, 微微睜開了眼睛,才倉皇逃走。回到春溪閣時, 嬤嬤宮女大多都睡了, 她像做賊似的摸回了房間, 換掉了濕透的衣服,藏起了那件鬥篷。
幸好,幾乎沒人看到她進出,她一宿幾乎未睡,第二天又心驚膽戰地過了大半日,聽佟格格和章嬤嬤閑聊起“皇上早起去了萬壽堂請安”的話題,得知玄燁無恙,才略略鬆了口氣。
但她還是怕皇上出什麽不妥,而自己這個唯一目睹現場的證人可能隨時麵臨著被抓去興師問罪的風險。
淑嵐現在雖然還坐在書桌前,雙目無神地看著大公主寫字,思緒卻不知早就飛去了哪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淑嵐聽見大公主叫了自己一聲,才猛地回過神來。
“怎、怎麽了?”淑嵐懵然。
“淑嵐姐姐,你今天好像很心神不定啊。”大公主眯起眼睛,狐疑地盯著淑嵐的眼睛,“是不是藏了小秘密沒有告訴宣琬?”
“沒、沒有啊!”淑嵐故作淡定,心中大亂。
可惡,難道我這麽容易被看破,連個小孩子都看得出我心裏有秘密?
“從剛才起,你就一直把瓜子仁扔進垃圾簸箕裏,把瓜子皮放進碗裏了。”宣琬一副小偵探的樣子,一語戳穿了淑嵐的偽劣的偽裝。
“哎呀!”淑嵐這才驚覺,看著眼前滿滿一疊瓜子殼,又看了看垃圾簸箕裏沾了灰的瓜子仁,心疼得捶胸頓足。
她有些泄氣地把麵前瓷碗裏的瓜子皮也一並倒進簸箕裏,隻覺頭頂如懸利劍,不知何日才會掉下來。
正想著,忽然便聽到院子裏傳來一聲:“宣太皇太後懿旨——”
正是梁九功的聲音。
淑嵐頓時感覺腿軟,怎麽,這事兒連太皇太後她老人家都知道了嗎?
大公主見淑嵐臉上變顏變色,怪道:“奇怪,又不是找淑嵐姐姐的,淑嵐姐姐怎麽怕起他來?”
話音未落,便聽見梁九功的聲音接著喊道:“永和宮宮女淑嵐接旨——”
大公主一臉驚奇的表情看向淑嵐:“咦?還真是找你的。”她見淑嵐還是一臉恍惚,索性拉了她的手,半拖半拽地把她拉到了正廳。
淑嵐隻覺得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被拽著木木地跪下,聲音顫抖:“奴婢淑嵐……接旨。”
梁九功見淑嵐出來了,便開始宣讀懿旨:“奉太皇太後懿旨,宮女淑嵐,德行兼備,特冊為貴人……欽此——”
極度的緊張下,淑嵐已經聽不清梁九功嘴巴一動一動地在說什麽了。
但是,好像不是要賜死自己的意思?也沒說拖去慎刑司?
待梁九功念完,淑嵐還是沒從震驚中緩過來。
梁九功隻當她歡喜瘋了,提醒道:“淑嵐小主,您倒是謝恩啊。”
淑嵐便震驚地謝了恩,把那懿旨收在手中,忍不住再看一遍,見那上麵確實沒有一句要將自己拖出去問罪的話語,她才終於放下心來。
剛鬆了一口氣,隻見梁九功又轉身從小路子手裏接過一個食盒,恭恭敬敬地遞給了淑嵐。
“這是什麽?”淑嵐有些迷惑,想掀開食盒蓋子看個究竟,卻被梁九功按住了手。
“這是宮裏的規矩,皇上賞的,對您的身體大有裨益。”梁九功笑得有些諂媚,這讓淑嵐覺得非常不習慣。
“那……勞煩梁公公了。”淑嵐雖然不明就裏,也隻好接過那個食盒,對梁九功習慣性地行了一禮。
梁九功連忙一把扶住淑嵐,嘴裏一疊聲地說著:“主子您怎麽能給奴才行禮呢,真是折煞奴才了。”一邊說,一邊一臉恭敬地帶著小路子退了出去。
待出了大門無人處,小路子見四下無人,才悄聲抱怨道:“真是摳門兒,委屈師傅跑這一趟,這貴人連個茶錢都不知道打賞。”
還沒說完,頭上的紅頂子就挨了自家師傅一掌。
“哎呦……師傅,奴才又說錯什麽了嗎?”小路子被打得有點懵,看向師傅時還帶著點委屈和不解。
“你這小子真是鼠目寸光,這烏雅貴人可是有救皇子之功,太皇太後娘娘親賜的恩典,再加上她昨日服侍皇上有功,還怕她沒有來日?”梁九功看看徒弟似懂非懂的眼神,“嗨呀,教你也是白教了。”
淑嵐左手拿著太皇太後懿旨,右手拿著皇上親賜的食盒,還在原地沒有回過神來,佟格格上前一拍她的肩膀,她才猛地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回頭去福了一禮,差點打翻了食盒。
“怎麽慌慌張張的,這是喜事啊。”佟格格瞧了瞧淑嵐一臉震驚,便坐在了正堂的黃花梨太師椅上,“以後你就要改口叫我一聲姐姐啦!”
“這……也太突然了吧。”淑嵐還在震驚之中。不光是為了突如其來砸在自己頭上的太皇太後恩典,還在於她似乎意識到了一件事——
她姓烏雅。
而康熙年間後宮的嬪妃似乎隻有一個烏雅氏,德妃。
這不怪她反應慢,這烏雅氏是大姓,自己入選宮女時,同一批的宮女裏就有好幾個姓烏雅的。她哪兒知道自己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德妃烏雅氏?
那個子女連番夭折、與大兒子離心離德,心愛的小兒子身陷囹圄的德妃烏雅氏?
更不提曆史上烏雅氏的死亡之謎,究竟是被親兒子氣死的,還是病死的?
淑嵐一瞬間覺得剛才頭頂消失的利劍又回來了,曆史上的德妃抓了一把好牌,最後卻幾乎失去了一切,子女,榮寵,地位,而自己呢?難道也要懵懂地照著這條路走一遍嗎?
淑嵐心中一團亂麻,把頭轉向那個一直被忽視的食盒。
梁九功說是皇上送來的,她剛才被自己是德妃這件事震得暈乎乎的,全然忘了看這個食盒內是什麽。
她看向佟格格,見佟格格也看著自己,表情倒像是……看熱鬧的表情?
她狠狠吞下一口口水,伸手打開了那個可疑的食盒。
食盒裏是一碗參湯。
咦?
她在食盒裏看了看,試圖看出什麽玄機來,卻一無所獲。食盒裏出了一碗漂著幾顆枸杞、還冒著熱氣的參湯之外,沒有任何東西。
“這……皇上賜我一碗參湯做什麽?”淑嵐摸不著頭腦。
莫非是……皇上不滿太皇太後封自己入後宮,賜下一碗毒參湯,想鴆殺自己吧!
佟格格此時並不知道淑嵐此刻心中所想,她欣賞夠了淑嵐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語氣中帶著笑意:“這是後宮的規矩,嬪妃第一次侍寢之後會送來,聽說是坐胎的方子。”
坐、胎?她哪兒來的胎要坐?
淑嵐更懵了,這都哪跟哪啊?自己充其量是那日情急之下,為了做人工呼吸跟玄燁嘴貼嘴了,難道自己穿過來的時代,認為嘴碰嘴也會懷孕嗎?
“你要是不想喝就倒了,那玩意兒不知道在藥爐上燉了多久,味道怪惡心的……”佟格格見淑嵐依然表情怪異,補了一句,“我當時舔了一口就給倒了。”
為什麽你這麽快就接受我昨天晚上去見皇上,是被看中後寵幸了的這件事啊!
淑嵐這麽想了,也這麽問出來了。
沒想到佟格格卻一臉理所當然:“雖然你是內務府小選入宮,隻是個宮女,但無論大選小選,入選者皆備位妃列。左右宮裏以後還會不斷進新人的,不是烏雅淑嵐,還會有鈕祜祿淑嵐,萬琉哈淑嵐。如果是你,我還挺高興的。”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而且,你做飯又好吃,以後你還跟我住在永和宮,也能繼續撫養大公主……”
淑嵐眼看著佟格格即將理所當然地誤會了下去,連耳朵都憋紅了。她也顧不得羞恥了,竹筒裏倒豆子地把昨日發生的真實情況全說了一遍。
這回輪到佟格格合不上嘴了。
“你、你的意思是……這都是誤會?”佟格格一臉震驚,話都說不全了。“這麽說,你根本沒侍寢?”
淑嵐重重地點了點頭。
佟格格的臉色一變,頓時神情凝重起來。
淑嵐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就要出門:“我這就去皇上麵前稟明,是一場誤會,求皇上收回成命……”
還沒走出一步,佟格格就拉住淑嵐的手腕,低聲道:“不能去!”
她看了看四下無人,宣琬剛才被章嬤嬤帶回房間寫字去了,這才緊閉房門,對淑嵐說:“是太皇太後親自下旨將你封為貴人的,如果我沒猜錯,是看上了你在筵席上的表現。無論你昨日侍寢與否,你都會被封為貴人。”
淑嵐冷靜下來,腦子也晴明了不少:佟格格說得沒錯,若自己貿然去解釋一番,那恐怕之前自己的擔心便真的要成真了。
欺君之罪和冒犯君上的罪名二選一。
淑嵐哪個也不想選。
佟格格看出了淑嵐臉上的為難,拉她坐下,緩聲說道:“如今你初封貴人,恐怕不光太皇太後和皇上的眼睛放在你身上,滿後宮的嬪妃更是把眼睛放在你身上。你昨日的事和我說便罷了,若是被別人拿住了把柄……”
佟格格沒有說完,但淑嵐已經知道她想說的。
她感覺渾身打了個冷戰,隻有佟格格拉住自己的手還傳遞過來一絲溫度。
她想問佟格格自己該怎麽辦,張了張口,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姑且先避過這陣子風頭再做打算。”佟格格對淑嵐說。“就算以後要告訴皇上真相,也要等他心情好的時候,緩一緩告訴他。”
淑嵐心裏也是這麽想的。
以佟格格的家世地位,在後宮中可以算得上是一條非常粗的大腿,而自己又是太皇太後親自指了封為貴人的,自己不說是在後宮有了免死金牌,隻要不過分張揚,低調過日子還是沒問題的。
而這數月來的親密相處,讓她難以把眼前的那個愛憎分明、明豔活潑的佟格格,和史書上那個令人扼腕的孝懿仁皇後聯係在一起。
孝懿仁皇後,曆史上當皇後時間最短的皇後——在封後當天,就因病香消玉殞了。而且她雖然生前鞠育康熙子女不少,自己的唯一一個親生的八公主卻在繈褓中夭折了。
她難以想象,這樣一個愛孩子的女子,在痛失親生骨肉後,自己的生命是如何迅速地枯萎凋零的。
既然已經上了這艘大船,便不是她想下就能下的了。
但她也許可以不必重複原主的悲劇,自己來改變這艘大船的航線。
佟格格自然不知淑嵐轉瞬間心中轉過的一百個念頭,但她還是捕捉到了淑嵐再次望向自己時,眼中的惶恐驚懼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她所熟悉的堅定的眼神。
看到這樣的眼神,佟格格知道淑嵐已經重新冷靜下來了。她舒了口氣,拍拍淑嵐的手:“別怕,以後就算凶險,不是還有我麽。”
淑嵐活了兩世,活的歲月原比眼前這個才出閨閣的格格多了不少。但她見佟格格這樣,卻還是如同見了避風港灣一般心中一暖。
“你打算怎麽避風頭?”良久,佟格格問淑嵐。
淑嵐低頭思索,最後終於從嘴裏吐出兩個字:“裝病。”
萬壽功德宴後,春溪閣佟格格身邊的宮女得封貴人的消息不脛而走。
後宮之人整日無事,旖旎的流言四處紛飛。
“聽說是太皇太後親自抬舉的,好大的麵子呢,真不知道是個什麽模樣。”
“哪兒啊,我的宮女從湯泉那邊當值的小太監那邊打聽到,那日這宮女慌慌張張從皇上專用的金粹池那跑出來,怕是一朝得幸呢……”
“聽說為立後的事,前朝大臣吵個沒完,太皇太後在這時候抬舉佟格格身邊的宮女,莫非是……”
一時間,好奇的、窺探的、看熱鬧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淑嵐和佟格格所居的春溪閣,各宮嬪妃無不借著恭賀受封之喜的名頭,或是親自登門,或是譴宮女太監上門,為的就是嗅出一絲蛛絲馬跡來。
而在風口浪尖、這位新封的貴人烏雅氏,卻稱病不出。
不光她不出門,連帶著佟格格也自稱為照顧姐妹而閉門不出了。
無數雙眼睛盯著春溪閣,春溪閣卻愣是半點風聲都沒露出來。除了盼夏和倚冬兩個宮女去領日常所需的東西以外,其他人都在春溪閣的小院裏半步也不出。
所有登門送禮的、慶賀的,都在門口碰了個軟釘子。
明擺著八個字:禮物留下,人勿進來。
雖說是裝病,但淑嵐確實是病了。
那日匆匆忙忙從湯泉處一路跑回春溪閣,天已入秋,白日裏雖然還是暑熱,但夜晚裏的秋風涼意也不是鬧著玩的。
再加上穿著濕淋淋的衣服,當晚回房淑嵐就覺得嗓子有些嘶啞。
一宿沒睡,又驚又懼中,她倒真病了。
見淑嵐真病了,佟格格也真的緊張起來,叫盼夏去隨侍的太醫那討了各種五花八門的傷寒湯藥來,小小的春溪閣偏殿裏天天彌漫著濃鬱的藥味。
淑嵐雖然因為風寒而去了大半嗅覺味覺,但這湯藥的苦味倒是絲毫不減,喝了一口,她覺得舌頭都麻了。
“不行了,格格,我實在是不能喝了。”淑嵐對坐在床前端著藥碗,一臉關切的佟格格擺了擺手。
她怕再喝,就真的吐了。
“不喝藥怎麽會好呢?”佟格格蛾眉微蹙,“怎麽倒學起小孩子不吃藥,你這病怎麽能麽能好呢?既然你吃胡太醫的藥不見好,那今天便試試李太醫的……”
淑嵐連忙止了,佟格格的心她領了,但這又不是新菜品鑒會,吃藥哪有今日吃這家,明日又試那家的道理。
她聽盼夏閑話時說過,太醫院派係鬥爭傾軋激烈,平日互相輕視。你說這病是傷寒,我偏要說是風熱。
而自己頂著個“新近得寵”的名頭,這一病起來,一時間被太醫院各大派係盯上,這時便開始各顯神通起來。
而她自己知道自己什麽毛病,不過是毛孔張開後驟然吹風,一時感冒了罷了,吃了藥一周痊愈,不吃藥七天痊愈。
不過見佟格格真的著急起來,她隻好叫佟格格附耳過來,用沙啞的嗓子說:“不妨事,叫章嬤嬤煮碗熱熱的薑湯,我喝了蒙著被子睡一覺就好。”
佟格格聽了便去忙活弄薑湯的事了,淑嵐還隱隱約約聽見大公主的聲音。
“淑嵐姐姐怎麽病倒啦?”因怕過了病氣給嬌弱的小孩子,淑嵐這幾日都沒見大公主。大公主的聲音裏還帶了哭腔。
“沒事,宣琬別哭,你淑嵐姐姐說她沒事,那就一定沒事。”然後便是佟格格安撫大公主的聲音,淑嵐聽著她們的聲音漸行漸遠,在被子中沉沉陷入了深眠。
玄燁這幾日沒去任何嬪妃宮裏,最近衢州收複,各項雜事的收尾工作也未結束。
本是膠著的一戰,叛軍身居險要,易守難攻,而朝臣中竟有個不起眼名為戴梓的,自請去隻身深入敵營說服叛軍自降。
玄燁本看他從戎不過三年,又非世家,父親不過是前朝的一個監軍,並沒把他放在眼裏,沒想到他一去竟憑三寸之舌,說服敵軍卸甲來降,止幹戈於陣前,不費一兵一卒。
他便大喜,召此有才之人進宮來親見。
這一來一回便是忙碌的幾天過去了,雖身處湯泉行宮,倒也忙得腳不沾地,恨不得和衣而睡,兩耳不聞窗外事。
直到這日終於閑暇,忙昏頭的玄燁才想起前幾日新封的貴人淑嵐,自己還一次都沒登門看過。
“病了?”玄燁從書卷中抬頭,看著低頭跟自己匯報的梁九功,語氣頗為不悅。“怎麽不來回稟朕?”
“皇上前幾日埋首前朝之事,奴才想報,也插不上嘴呀。”梁九功一臉為難。“況且,春溪閣那邊也傳了消息來,說受了些風寒,不打緊,不必特意回稟皇上,煩擾聖心。”
“罷了,你去太醫院傳個太醫去春溪閣好好看看,風寒也不是小事呢。”玄燁擺擺手讓梁九功去傳旨,心中思忖,不會是自己酒後荒唐傷著了她,她又受了驚,才一病不起吧?想及此處,心中突然生了些愧疚,便又開口叫住正要出去的梁九功:“你和太醫院說,用藥貴些不打緊,從朕的帳上支用便是,別叫烏雅貴人延誤了病情。”
梁九功領旨去了太醫院,留下一句給春溪閣的烏雅貴人看診的旨,就回禦前去了。
這太醫院的派係是各有各跟隨的主子的,而佟格格進宮時日不久,倒沒和任何一派的太醫有聯係。
而後宮形式瞬息萬變,這新寵烏雅貴人前幾日還在風口浪尖,這幾日稱病閉門謝客,皇上也未曾問過一句,漸漸關於她的討論也平複下去了,話題都去了最近懷孕的馬佳庶妃那裏。
太醫院前幾日一窩蜂巴結春溪閣的眾太醫,如今也是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
才新封便丟在一邊的貴人,說不定皇上以後根本想不起來。春溪閣近日不再來太醫院拿藥,太醫院眾人幾乎忘了這個病了的貴人的存在。
不過太醫院還有一個例外。
那便是沒有任何派係、在大殿上被淑嵐順手救了一命的張懷。
“我去吧。”張懷接了旨,在出入記檔上登記著日期。
“這人怪不得這麽多年都混不出頭……”
“就是,不去紅人主子麵前奉承,偏要上趕著去醫個不得寵的貴人……”
張懷的耳朵發紅,努力對身後嘈雜的議論嘲笑置之不理,這麽多年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議論。左右也混不出頭,不如遵從本心,去報了淑嵐的恩。想至此處,他便抱著藥箱往春溪閣走去。
淑嵐喝了薑湯,又蒙著被子睡了個昏天暗地,風寒已經好了個□□成。
又聽每日出門暗自打聽風聲的盼夏說,外麵關於她的議論已平,話題一陣風似的開始議論馬佳庶妃這一胎是男是女起來,淑嵐心也寬了不少,剩下那一兩分病氣也說散就散了。
這日,她靠在書案前一邊剝核桃吃,一邊瞧大公主寫大字——這幾日宣琬沒能見她,好不容易見了,硬拉著她顯擺自己這幾日又學了什麽新字。正看著,忽然見門外隱隱約約又有人聲喧嘩,似乎是不知誰又上門了。
門外的正是奉旨給淑嵐醫治的張懷。
別人不知深情底裏,章嬤嬤是知道的。這幾日佟格格叮囑了她,隻管守在門口,誰也不許放進來,她便照做。隻是今日不知怎麽來了個太醫,聲稱奉旨給烏雅貴人請脈看病。
“我們貴人吩咐了,並無什麽不妥,隻是身體一向嬌弱,才纏綿病榻,吃了之前的藥已經好多了,不必再勞動您請脈了,您請回去吧。”章嬤嬤照著淑嵐教的話,一句句說給麵前的這個太醫聽,一邊心中好笑:身體嬌弱?她說這四個字的時候怎麽沒把牙崩著?
誰知這太醫卻一板一眼地回答:“微臣是封皇上聖旨前來為主子治病,不敢怠慢,還請嬤嬤行個方便。”
章嬤嬤心中又覺好笑,搬出聖旨?你以為你們太醫院的那些事,老婆子我不知道嗎?當即從袖子裏掏出那個繡福壽紋的賞銀袋子,掏出兩個銀角子往張懷手裏塞去,一邊笑著說:“太醫這一路過來辛苦了,我們主子心領了,不好叫你白跑一趟,這點兒心意,太醫拿去喝茶吧。”
一般的太醫到了這步,大抵就懂了,回去在醫案上記些不痛不癢的場麵話交差了事。
誰知,那張懷不但不接銀角子,還目不斜視,一撩衣袍,當場跪了下來。
這一出,連章嬤嬤都沒見過,她拿著銀角子的手僵在半空中,表情頗有些尷尬:“太醫這是做什麽?”
那張懷卻開口朗聲道:“煩請嬤嬤通傳一聲,讓烏雅貴人放微臣進去為她看病診脈,臣已領皇命,不敢輕易違抗,請烏雅貴人不要諱疾忌醫!”
說罷,在春溪閣的大門外結結實實地磕了一個頭,然後便一言不發地跪在那裏,定定地望著春溪閣的大門。
章嬤嬤這下倒沒了注意,她還真的沒見過如此頑固的太醫,見張懷目不斜視的樣子,頗有些若不放他進門看病,他就跪死在這裏的意思。見此情景,她也隻好回屋去問主子們的意思。
“那就讓他跪一會兒,沒人理他,他說不定就回去了。”佟格格這會兒也來了淑嵐這邊,看淑嵐裁了紙教大公主折一種會跳的青蛙,聽了章嬤嬤的稟報,頭也沒抬。
“這……不好吧。”淑嵐有些遲疑。這雖入了秋,但太陽升起來還跪著,終究是受罪。這春溪閣中的冰塊沒斷了供應,佟格格尚且時時喊熱;那太醫雖穿著夏衣,終究還是寬袍大袖,怎麽受得了,若是中暑了昏倒在門前倒不好了。
“哎呀,你還不知道這裏麵的道道。”佟格格開始教育淑嵐,“文死諫,武死戰。這太醫也是一樣的套路,除了曲意奉承,還有直言諫上以另辟蹊徑這一條……隻消晾上一會,他見沒人搭理他,自然就回去了。”
淑嵐聽得連連點頭。
過了兩刻鍾,章嬤嬤又進來了。
“怎麽,那個太醫走了?”佟格格一邊問,一邊有些得意地瞟淑嵐。
“那個太醫倒是沒走……是他一直跪在那,怪顯眼的,倒是隔壁蘭毓館的宮女出來看了三回了……”章嬤嬤回答得猶猶豫豫。
“這……”佟格格和淑嵐麵麵相覷。這太醫莫非還真是萬中選一不知變通的榆木疙瘩?
若不把他放進來,留他在那點眼,恐怕六宮的話題又要回到淑嵐身上了。
佟格格趕緊拿了個錦盒,一把把桌上的一群紙青蛙全掃了進去,淑嵐趕緊隨便扯了一件鬥篷,就往身上一裹,然後做作地一連聲地咳嗽,問章嬤嬤:“像嗎?”
“像,像。”章嬤嬤點點頭。
不像風寒,像得了癆病。
張懷終於被章嬤嬤放了進來,他撣撣衣袍下擺的塵土,無視身邊看熱鬧宮女的窺探的目光,目不斜視地走進了春溪閣偏殿。
走進偏殿,他先是規規矩矩地跪下叩了個頭,然後就聽見臥榻上的淑嵐小小的身子裹在披風裏,一陣咳嗽後,才對他抬了抬手,叫他平身。
張懷規規矩矩地擺了診脈用的錦墊,用搭了一塊手帕在淑嵐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才把手指搭在上麵,細細診脈。
良久,他收回了手指,表情頗有些猶豫。
“咳咳……我這病,如何呀?”淑嵐用手帕輕掩著嘴唇,繼續盡職盡責地裝病。
“微臣詳細診過,貴人身體安康,無病,微臣告退。”張懷把診脈的東西收拾回醫箱,就打算離去。
“哦?”坐在一邊的佟格格尾音上調,眯起了眼睛。“我瞧著貴人連日纏綿病榻,咳嗽不止,說不定隻是你醫術不精,沒診斷出來罷了。”
佟格格認出這個太醫是那日功德宴上的太醫,他當時把嗆食當作了中毒,皇上忘了這茬,她可沒忘,此刻提及“醫術不精”四個字,便是點他。
果然,那張懷聽了這話,收拾醫藥箱的手僵硬在了當場,片刻後,他卻放下手中物什,退了幾步,跪了下去。
“微臣愚鈍,雖苦心修習醫術之道多年,上次佛宴卻犯了如此大錯,是微臣該死。但烏雅貴人無病,臣卻可以確信。”他跪伏在地上,聲音卻擲地有聲。
這話倒讓佟格格沒詞兒了,他這是把自己後路堵死了呀,他對自己之前的錯診倒是全不推卸,完全沒辦法用這個當作把柄讓他閉嘴了。
倒是淑嵐有了些興趣:“那你倒說說,是怎麽診治出來的,為何如此言之鑿鑿?”
她知道診脈是有一定誤差的,書上得來終覺淺,必須是積年的老醫生,摸了上千上萬的脈後,才能對各種脈像了然於心。像張懷這樣年紀輕輕,又沒什麽了不起的師門傳承的小太醫,不知他為何如此篤定。
那張懷才抬起臉來回稟:“第一,既然貴人自稱風寒,又因怕見風披了披風,為何這偏殿中窗戶大開呢。”
淑嵐望向大大敞開的窗戶,太陽出來了,屋裏悶熱得緊,她便開了窗戶。剛才急急隻披了披風在身上,卻忘了關窗。
“這……這是我來找烏雅貴人串門,才打開窗戶,為的是散散藥氣。”佟格格趕緊給這個紕漏打了個補丁。
“第二,若說是開窗散了藥氣,也說得通。但若是烏雅貴人真的身染風寒,咳嗽不止,為何佟格格會來呢?不怕過了病氣嗎?”張懷繼續說道。
“我……我是關懷姐妹,何懼病氣?”佟格格不自覺中有些口吃。
張懷這次倒沒反駁,隻是用目光望向了臥榻上擺著的小幾。
佟格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頓時語塞:這小幾上擺著幾張大公主的字,還擺著一支未幹的毛筆。若說自己不懼病氣也就罷了,難道還會把嬌弱小兒也帶到病榻前?
佟格格沒轍了,向淑嵐投去目光,卻見淑嵐嘿嘿一笑,並不慌張:“好個伶牙俐齒的太醫,放在太醫院倒是屈才了,不如去刑部當差吧。不過,你說了這麽多,倒沒有一句是診出來的。”
淑嵐知道,麵對質疑的時候,最好的對策不是解釋,而是反擊,詰問對方,轉守為攻。你既然看破,那我也不跟你解釋,隻說你是個隻知窺探,不言醫術的庸醫。
誰知那張懷卻並不退讓,反而語氣中更為堅定:“望聞問切,望為首要。除了貴人麵色、神態,身周環境也不可不察;微臣所見,不過皮毛。不過貴人要考問微臣醫書之理,微臣也可與貴人說上一二。”
“那你說說。”淑嵐來了興趣,也不裝咳嗽了,坐正聽他還有什麽要說。
“咳嗽之症,分為三種。風寒、風熱與風燥三種情況。”談及熟悉的領域,張懷顯得神態自在了許多,“而風寒犯肺,咳聲音高,痰清白而容易咳出;若是風熱犯肺,則痰色重而咳聲沉滯;若風燥犯肺,則是痰少而咳聲嘶啞。”
輕症咳嗽有這三種,張懷見淑嵐神色皆佳,便在心中劃去了症瘕積聚等四種內傷咳嗽的情況。
“而貴人無痰,咳聲中也無雜音,想來是……裝病。”
他這話一出,淑嵐和佟格格麵麵相覷,真是個不怕死的,就這麽直接說出來了,居然不懂看破不說破的道理,不給主子留點麵子。
把本該心照不宣之事放在明麵上說,在宮中倒是少見。難怪他在太醫院受排擠。佟格格也笑了:“你倒直言無諱。”
“微臣家父自小便時時教訓微臣:寧從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張懷深深一拜,語氣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