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暴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周。

柳蕙也真如她所說的那樣, 將溫辭關在了家裏,她以為溫辭會哭會鬧,逼急了也許還會用絕食來反抗。

他們已經做好了應對她的任何準備,可柳蕙沒想到, 溫辭不僅不哭不鬧, 甚至一日三餐都比平時吃得還要多一些。

她隻是不說話了。

不主動開口要什麽, 他們問什麽也不說,隻是點頭或搖頭, 像突然啞巴了一樣。

“你這樣是給誰看?”柳蕙沒把她逼急, 自己倒先受不了,“你以為這樣我們就會不管你了嗎?”

溫辭還是沉默地喝著湯, 這幾天她雖然吃得多,可人卻明顯見瘦, 氣色也不比平時。

溫遠之到底是更容易心軟一些,拉著柳蕙進了書房。

溫辭聽著他們刻意壓低的爭吵聲, 胃裏忽然有些犯惡心,起身跌跌撞撞跑進了衛生間。

椅子倒地的聲音驚動了柳蕙和溫遠之, 他們匆匆開門走了出來,聽見從衛生間裏傳來的嘔吐聲,兩人都愣住了。

“小辭?”溫遠之走近了,敲了敲門板。

溫辭拉開門走了出來, 臉色蒼白, 神情也有些木然, 也不管柳蕙和溫遠之, 拖著疲憊的腳步回了臥室。

她也沒休息, 隻是跟往常一樣坐在書桌前寫試卷。

溫辭沒想過用損耗自己身體去達到目的, 那是最不理智的行為, 她一樣的吃飯、睡覺、休息。

可情緒是無法控製的,生理反應也是無法控製的。

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消瘦了。

那天,溫遠之在溫辭房前站了很久,看著女兒倔強的背影,他在恍惚中好似看見了溫儀的影子。

那也是他用心疼愛過的孩子。

可是最後,她還是走了。

溫遠之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做了,這麽用心地愛著難道還不夠嗎?

他惶惶地站在那兒,忽然看見溫辭好像拿了什麽在手上比畫,心頭一陣大亂,“小辭!”

溫辭被父親突然地出現嚇了一跳,手上沒注意,小刀在食指上劃了一下,鮮血瞬間湧了出來。

嫣紅的血滴在黑白分明的試卷上,像是地獄裏開出的一朵花。

“你……”溫遠之走近了才看見她是在削鉛筆,可心頭卻始終盤旋著一團恐懼的陰雲,“快出來,爸爸給你處理下傷口。”

溫辭沒有反抗,也不想說什麽。

柳蕙被溫遠之地動靜驚得從臥室裏跑了出來,看到溫辭手上的傷口,她眼眶立馬就紅了起來。

溫遠之搶在她開口之前說道:“怪我,沒看到她在削鉛筆,嚇到她了。”

柳蕙不知是信還是沒信,偏開頭抹了下眼睛:“我來吧。”

溫辭像個布娃娃,由著他們擺弄,傷口淋了酒精消毒,溫遠之忽然抓住了她另外一隻手,安慰道:“別看,一會兒就好了。”

前年夏天,溫辭跟褚讓去爬山,意外中暑摔傷了腿,當時在醫院處理傷口的時候,溫遠之也是這樣抓著她的手安慰。

溫辭忽然鼻子一酸,卻始終緊抿著唇沒吭聲。

傷口不深,隻是很巧,跟上次被窗戶夾傷在同個位置,柳蕙依舊打了一個小結。

“小辭。”柳蕙看著她沒什麽表情的樣子,忽然也有些累了:“你要一直不跟我們說話了嗎?”

溫辭垂著眸,依舊是沉默。

柳蕙像走進了死胡同,前後都是絕路,她跟溫遠之有同樣的恐慌,也有同樣的茫然。

溫儀是她沒法愈合的心病。

溫辭是她恐懼會發生的新傷。

她憂心、焦慮,最終積鬱成疾,徹底病倒了。

溫辭的心不是石頭做的,看到柳蕙這樣,她也不好受,整日整夜在床邊照顧著。

柳蕙抓著她的手,在睡夢裏還在流淚。

溫遠之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給溫謹之夫婦打了通電話,沒講幾句那邊就要掛了說現在過來。

他放下話機,看向窗外。

雨停了。

天也晴了。

林素和溫謹之趕在天黑之前到了溫家,林素先去看了溫辭,也沒說什麽,隻是摸了摸她的腦袋:“我跟你大伯都還沒吃東西,你去給我們買一點?”

溫辭猜到他們可能有話要說,點點頭:“好,你們要吃什麽?”

“都行,你看著買。”林素拿出錢包遞給她:“多買些,等會兒你哥哥也要過來。”

“好。”

溫辭跟著林素走出去,跟溫謹之打了聲招呼,溫遠之見狀還要問,被溫遠之拉住了。

她當什麽都沒看見。

走出去門還沒關嚴,溫辭便聽見溫謹之在訓斥溫遠之:“柳蕙糊塗,你也跟著犯糊塗,怎麽能把孩子關在家裏?”

溫遠之沒說話。

溫辭鬆開了關門的手,站在牆邊沒動。

隔著沒關嚴的門,她還能聽見柳蕙的哭聲,她不停地反問這樣還不夠嗎?都已經那麽愛了。

哭聲持續了很久。

林素突然也哽咽著說:“難道我們不愛溫儀嗎?”

當然愛。

隻是愛錯了。

“我的錯已經來不及彌補,可你還有機會。”林素說:“小辭不是誰的複製品,也不是任何人,她隻是溫辭,是你們的女兒,你再這樣錯下去,她隻會成為第二個溫儀。”

柳蕙哭著說她怕啊。

溫辭眼眶一陣泛酸,低頭深吸了口氣,沒再聽下去。

……

當晚,柳蕙很早就睡下了,溫辭跟溫遠之送走大伯一家,溫遠之忽然說:“陪爸爸散會步?”

溫辭點了點頭,又說:“好。”

溫遠之笑了笑:“還以為你要一輩子都不跟爸爸說話了。”

溫辭輕歎:“沒有。”

“小辭,這件事情,是爸爸跟媽媽做得不夠妥當,爸爸在這裏跟你道歉,你不要怨恨我們。”溫遠之語重心長道:“你媽媽的擔憂,爸爸這些年也一直都有,溫儀是兩歲那年到我們家來的,我們養了她四五年,在我們心裏,她跟你是一樣的,你大伯母管著她那些年,其實我們是有機會多勸幾句,可我們那時候都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對,一個女孩子隻有更優秀了才能在這個社會站穩腳跟,她的逃離,其實我們都是幫凶。後來有了你,我們不敢了,害怕了,總想著隻要你平安健康,在我們能看得見地方就夠了,可沒想到,我們還是做錯了。”

溫辭忽地鼻子一酸。

其實這些天,溫辭也在反思,過去柳蕙和溫遠之在對她教育中,施加自以為是好的東西給她時,她是否有過堅定反抗。

她並沒有,她隻是嚐試過反抗,但在得到拒絕後就選擇了順從和接受,給了他們做對了的錯覺,是他們彼此都沒有及時地將這個錯誤糾正。

溫遠之停在一盞路燈下:“明天回去上課吧,爸爸早上要送你媽媽去醫院,就不送你了。”

溫辭在和柳蕙爭吵時沒哭,在這幾天無聲的反抗裏也沒想過哭,可卻在聽到這句話時忽然掉起了眼淚。

她低著頭,不讓溫遠之看,哽咽道:“謝謝爸爸。”

溫遠之和柳蕙雖然鬆口了,但也沒完全鬆,他們知道溫辭不想去師大,沒再堅持要她去參加自主招生,但也沒放棄要她報考師大的念頭。

“你說你想去F大,我們也不攔著,但如果明年高考成績出來,你沒有達到這個學校的分數線,你就必須聽我跟你爸爸的安排去師大。”柳蕙說:“我們現在不插手你的決定,但你得向我們證明你有這個選擇的資格。”

溫辭心中雖然有忐忑,但決心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好。”

時隔十多天再回到學校,溫辭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班裏同學對她突如其來的長病假也感到好奇和擔心,擠在一起左一句右一句。

一直等到上課,林皎才找到機會跟她說話:“那個誰,衛泯,你看見他了嗎?”

溫辭:“還沒,怎麽了?”

“他之前找我問了你到底什麽情況,看著好像挺擔心你的。”

溫辭還挺意外的,畢竟平時不管在哪兒,衛泯隻要看到學校裏的人,都會刻意跟她拉開距離,沒想到這次他竟然會主動找到林皎。

她想到這兒,翻書的動作一頓,這是不是也意味著他其實也有一點在意她了?

應該是了。

這麽一想,溫辭忽然笑了。

林皎拿書擋住臉:“想什麽呢,笑成這樣。”

“沒什麽。”溫辭翻開書,“好好上課。”

一下課,溫辭也顧不上找什麽拿作業找老師的借口,徑直下了樓,輕盈的腳步在五樓樓梯口停了下來。

衛泯跟幾個男生站在走廊那兒,他不怎麽穿校服,永遠都是那身黑色T恤灰色運動褲,神色淡淡的。

隻是一扭頭看見溫辭,臉上的表情忽然就豐富了。

他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不小心撞到路過的男生才回過神,溫辭覺得他那個樣子呆呆的,壓著笑意往樓下走。

衛泯很快跟了上來:“你病好了?”

“我沒生病呀。”溫辭起了故意逗弄他的心思,“你聽誰說的?”

“你同桌。”

“你去找我同桌了?”溫辭故意道:“你之前在學校不都刻意要跟我拉開距離嗎?不怕我同桌去跟鄭老師告狀?”

衛泯不知道怎麽說了,生硬地岔開話題:“你真的沒事?那怎麽這麽長時間沒來學校?”

溫辭搖頭說沒事,又說:“我跟我爸媽起了點爭執,他們想讓我提前走自主招生去師大,我沒同意。”

她沒有詳細說很多,但衛泯的神情還是突然變得很嚴肅了,視線一直在往下瞟。

溫辭注意到他是在看自己的手腕,猜到他在想什麽:“我沒那麽傻,不會做傷害自己的事情。”

她抬起兩隻胳膊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腕白皙纖細,衛泯目光忽然落到某處,“手指怎麽了?”

“我削鉛筆不小心碰到的。”溫辭早上出門撕掉了創可貼,傷口已經快結痂了。

溫辭跟衛泯剛走到一樓,上課鈴就響了,這一層都是多媒體教室,平時也沒什麽人。

她剛轉身要走,衛泯忽然拉了她一下:“等等。”

溫辭忽然有些緊張,回過頭問:“怎麽了?”

“你鞋帶開了。”

“……”

溫辭是不太會係鞋帶的人,蹲在台階上三兩下打了個結,還沒走到三樓,又散開了。

她還沒注意,一腳踩在鞋帶上,人跟著一晃。

衛泯長這麽大也沒見過這樣也能摔的人,被嚇了一跳,長腿一邁,從後邊把人扶住了。

一抹淡淡的花香從鼻尖掠過。

溫辭站得高一些,一時沒注意腦袋重重撞在他下巴上,隻聽見身後一聲輕哼:“……”

“你小時候是不是走路平地也能摔?”衛泯鬆開手,蹲下去挑起她的鞋帶,綁了一個好看的蝴蝶結。

他係好鞋帶,忽地站起來,才發覺跟她離得很近。

四目相對的瞬間,風從四麵八方湧過來,溫辭心跳忽然加快,一句“是啊”卡在嘴邊。

衛泯也有些猝不及防,站在那兒沒動,直到第二遍鈴聲響起,兩人才陡然回過神,神情都不太自然。

“我先走了。”溫辭匆匆往樓上跑,回到位上低頭看鞋上的結,想到剛剛他蹲在麵前的樣子,忍不住拍了拍臉,“冷靜冷靜……”

之後的生活又恢複到往昔。

溫辭查過F大這幾年在安城的錄取分數線,平均都在六百六七左右,她進入高二考過最好的一次是六百五十九。

可這遠遠還不夠,溫辭太想向父母證明自己可以,可有時候越是著急,越是會適得其反的。

一周後的月考,她破天荒地掉出了年級前十。

年級大榜都是貼在一樓大廳的牆上,出成績那天,溫辭很快自我分析了這失分的地方。

大意,粗心,太急於求成。

她明白是一回事,可看到成績又是一回事,以至於之後每次路過年級榜都要停下來多看幾眼。

一天中午,溫辭寫試卷晚了幾分鍾下樓,教學樓已經空了,她又一次站在年級榜前。

“這都多久了?”衛泯站在樓梯上,見她扭頭看過來,才慢慢走近說:“馬上期末考試都要來了,還在看這個?”

“多看幾遍,吸取教訓。”溫辭想到什麽,側頭看向旁邊理科的排名。

衛泯察覺到她的意圖,走到那邊擋住了她的視線,挑著眉明知故問道:“看什麽?”

“我還能看什麽。”溫辭換了個位置,在中間靠後的位置看見了衛泯的名字,數理化勉強還能看,語文和英語簡直一塌糊塗。

她笑:“你們語文老師應該很煩你吧。”

衛泯聳聳肩:“沒英語老師煩。”

“你還挺自豪啊。”

“我這是有自知之明。”衛泯捏著手腕:“你不去吃飯?”

“本來打算去吃的,看到這個排名又沒什麽胃口了。”溫辭說:“你今天不回家嗎?”

“這就回了。”他說要走,卻還站著沒動,看著她問道:“要不要到我家坐一會?”

“行啊。”溫辭答應得很快。

衛泯輕嘖一聲:“你是不是就等著我問你呢?”

“也沒有,你要不問我就上樓寫試卷了。”

“這麽拚?”衛泯說:“你這是打算考清華還是北大?”

“兩個都不考。”溫辭說自己準備考F大,說完又歎了聲氣:“就是不知道最後能不能去。”

衛泯看了她一眼,安慰道:“這不是還有一年的時間。”

“是啊,也就隻有一年了。”溫辭說自己其實還挺擔心的,畢竟她的機會隻有一次。

安城雖然不算高考大省,但參加考試的人數一年比一年多。

“我最近也在想,萬一我要是折騰到最後連師大都沒考上,豈不是太失敗了。”說這話時,溫辭和衛泯已經進了他家院子。

常雲英切了西瓜放在桌上,她跟衛泯蹲在花壇旁邊吃邊聊。

“可你總要試了才知道行不行,不是嗎?”衛泯忽然站起身,指著牆角的喇叭花:“你覺得它能變一個顏色嗎?比如藍色。”

溫辭很好笑地看著他,“雖然我是個文科生,但最基礎的酸紅堿藍實驗我還是知道的。”

他不樂意地嘖了聲:“我是在安慰你,給點麵子,行不?”

她笑:“好,那你再來一次。”

衛泯重複了剛剛的問題,溫辭很配合地質疑道:“怎麽可能?這不是紫色的嗎?怎麽能變成藍色。”

衛泯被她浮誇的表演笑到,差點沒能演下去,“先歇一會,我去洗個手。”

他走到水池邊,拿盆放在底下,打著肥皂洗幹淨手接了半盆水,端回來摘了幾朵喇叭花扔了進去。

喇叭花很快跟肥皂水產生反應,變了顏色。

衛泯:“你看。”

溫辭配合地低頭看:“哇。”

“……”衛泯一偏頭笑了,“也不用這麽配合。”

溫辭摸了摸臉:“第一次當演員,沒經驗。”

衛泯笑夠了,清清嗓子:“你看,將一朵紫色的喇叭花放進肥皂水裏,喇叭花會變成藍色,但如果我將它放進醋裏,它還可以變成紅色。”

溫辭很認真地問:“我要給反應嗎?”

這戲是真走不下去了。

衛泯笑:“隨便。”

“哦。”

衛泯又摘了一朵幹淨的喇叭花:“如果你想,它甚至還可以改變瓣數。”

溫辭這次是真驚訝了:“瓣數怎麽改變?”

“很簡單。”衛泯粗暴地將花瓣撕開,瞬間一朵花就變成了幾瓣:“這叫物理手段。”

“……”溫辭看著他笑了起來,在初夏的陽光裏顯得格外生動。

長時間地對視裏,衛泯胸腔那一塊也像是被什麽狠狠錘擊著,怦怦直響,他抬手將一朵幹淨的花別在她耳後,冰涼的指尖輕輕擦過她的耳朵。

溫辭心跳一陣轟鳴,耳朵被他輕碰過的地方正在灼灼發燙。

燙得她渾身發麻,心跳失控。

他的眼眸漆黑,像是帶著魔力,聲音和眼神一樣溫柔:“隻要你願意嚐試,你想它是紫色,它就是紫色,你想它是藍色,它也可以是藍色。隻有當你再也不想嚐試了,你才算失敗。”

雖然他的話聽起來很勵誌,但溫辭的心思早已不在這處,耳根處的溫度正在瘋漲,心跳一直快得嚇人,以至於接下來的一係列動作都像是不受控製地潛意識催促而為。

她和他靜距離地對視著,感受目光交錯的溫度,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兩道呼吸也越來越近:“你說隻要我願意嚐試,就不算失敗是嗎?那我還有件事想嚐試。”

說完不等衛泯回答,她倏地傾身前傾,很輕地親在他的唇角。

衛泯被唇上那短暫的柔軟和觸碰擊潰了思考能力,大腦一片空白,連呼吸聲都停了好久,僵直地愣在那兒,半天也沒動作。

溫辭理智回籠,對上他沉默的眼睛,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麽糟糕的事情,慌張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留他一人在風中迷茫、淩亂,不知所措。

還有。

無法控製地,海嘯山鳴般地心跳。

作者有話說:

衛泯:你……(臉紅)

注:“隻有當你再也不想嚐試了,你才算失敗。”——《人生第一次》弗雷德裏克·巴爾曼

明天休息,周五的更新推遲到晚上十一點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