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們一起賭一條別的路
落日雲霞,燈火萬家。
回去的路上,施微就同季梵講自己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開始也有梁上盤旋不歇的燕,成群掠過集思堂的朗朗書聲與翰墨丹青。
有從前他們結伴遊過槳聲燈影裏秦淮河畔的月色燈霓,在茫茫煙雨市坊喧囂中聽高樓傳來悠長遠鍾。
可一切的變故源於那場瓊春宴,她講到被賜婚,和親人分離後獨自一人前往深宮。
很快朝代更迭,昔日人臣淪為階下囚,無數忠魂亡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中。
故友親人一個個離她遠去之時,她才發覺半輩子都在被人利用、欺騙,最終導致家破人亡。
最後也隻能在刑台上留下她殘破淒慘的身軀和一絲不甘的仇恨。
施微就這樣平靜地講著,季梵聽著她那個夢中發生的一切,入耳感覺很真實。
她所講那一個個人,那一刻仿佛鮮活地出現在自己麵前,又殘忍地因她口中的那個世道而不得善終。
“那你夢中我的結局呢?”季梵其實隱約猜到了,但還是想問她。
施微仿佛又置身那天的蒼茫大雨裏,馬上之人一襲黑衣,與他四目相對之時。
刀光劍影,風雨如晦,他就那樣倒在自己眼前。
施微轉頭看向他,反問道:“你猜呢?”
“我不來救你,難道看著你等死嗎?”
“所以你和我,都死在了那場大雨裏。”
季梵站在原地,聽著施微講述他的結局。
“而且我相信這個夢,夢裏身邊人一個個離去。所以我如今才更想好好保護他們,還有你。
走到現在,我順利攪了瓊春宴讓我不至於入宮重蹈覆轍,引導你去查青州案沒讓李昀得逞,識破了謝菱的歹計救了我自己。
如今看來,走夢中相反的道路,也是一番柳暗花明呢。”
“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但你放心。”她笑道,仿佛一切風輕雲淡,她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不管明槍暗箭,還是詭計陰謀,我都會接著,然後一一奉還給他們。”
季梵看著眼前這個幾乎朝夕相伴十幾年的人,這一刻她就真的如同在夢裏經曆過一場生死變故,以往在這條巷子的每個角落肆意奔跑的身影再也尋不到了,她單薄的身軀在蒼茫夜色中生出了幾分從未有過堅毅。
施微忽然輕笑,伴隨著心底一聲歎息,剛才那番話,或許他會覺得虛無又荒誕吧,“如此離奇,一場夢而已,你不信也沒關係。”
其實她早就想好了,不把季梵牽扯其中也未嚐不是件好事。
隻願他此世能安樂順遂,剩下的事情,那些要了結的恩怨,就由自己一個人來完成。
施微走在前頭背對著他道:“我們走快些,該回去了。”
“我隻信你。”季梵幾步追上她,同她並肩而行,“這千瘡百孔的世道使人看不清前方,所有人也都沉浮其間。
如你所言,既已得知那個結局,那就接下明槍暗箭,我們一起賭一條別的路。”
施微詫異欣喜。
前世無數個冷夜中唯有她一人執棋獨坐對弈,宮牆裏春秋無聲無息流轉了六回,她在其間踽踽獨行,隻有長夜相伴。
而如今終於有人對她說要同她並肩而行。
她眼中笑意流露,爽快恣意道:“好啊,不過你可想好,上了我的賊船,不論成敗,你可再也別想撇清了。”
季梵心道:從小到大,上你的賊船還少嗎。
趙府蘭澤院。
“她真是這麽說的?”昏黃燭火下柳氏看向正同自己抱怨的女兒趙蘭佳。
隻因今日擊鞠會趙衿衿當麵讓她難堪,趙蘭佳回府後壓著心中的怒氣,看什麽都不順眼,桌上的茶盞被她摔了個幹幹淨淨。
趙蘭佳還覺不解氣,便拿起桌上的一本書朝門外扔去,埋怨道:“那日在琴台巷,她不過是仗著有人給她撐腰,三言兩語便把我趕下馬車。
今日在會場如此多人,她當眾言語譏諷我,就是意圖讓我難堪。”
柳氏心疼自己女兒,立馬坐到趙蘭佳身邊拉起她的手安慰道:“這可真是反了天了她,她那短命的娘在世的時候都被我治的服服帖帖。
如今當娘的死了,當爹的又不疼,她還妄想翅膀硬了能飛上天不成。”
正逢趙蘭佳的女使青漪提著食盒進來布菜,看到屋裏此景,她把食盒提上桌慌張地掩飾著臉上的淚痕。即便小心,微弱的啜泣聲還是傳入了趙蘭佳的耳中。
她本就不悅,現下更是不耐煩,惱怒地瞪了青漪一眼,“你在這號喪什麽呢?還不快滾出去。”
趙蘭佳是個難伺候的主,上月有個女使打理時不小心打翻了她屋裏的花瓶,次日就被柳氏找人發賣了出去。
青漪匆忙放下食盒,慌張退至門外。
剛巧撞上欲進屋的秦娘子。
秦娘子是蘭澤院的老人了,自柳氏起勢就一直跟著她身邊,一貫會察言觀色,動動嘴皮子便能把死的抬成活的。
她看著青漪倉皇退出來,也猜到了幾分裏麵是什麽情況,罵了聲她不中用的,又拉著青漪走了進去。
秦娘子進屋行了個禮,慢道:“姨娘,姑娘。青漪這丫頭是個沒用的,姨娘也莫怪她,此番實則是她被欺負狠了。
奴婢方才瞧著她拿個食盒左等右等不見回來,便去廚房尋她。
遠遠便瞧見她與大姑娘院裏的霏微起了爭執。”
“要說這霏微丫頭,平日裏悶不做聲,沒曾想竟是個不好相與的,言語辱罵不說,出手便把青漪推翻在地。”
青漪知道秦娘子是個厲害的,當即猜到她的用意,又輕聲哭了幾句出來。
“你個沒用的東西!竟會被她欺負。”趙蘭佳指著她罵了句。
轉頭又對柳氏道:“娘,她們院裏如今是膽子大了,奴婢仗著主子威風,都欺負到我身邊的人頭上了。”
柳氏心生歹計,看來是非得給她下點威風,讓她知道趙家如今該聽誰的。
隨後吩咐旁邊的秦娘子,“去,把霏微那小賤蹄子帶出來,記得配合著莊媽媽尋個好由頭。”
西院的來佳院是個不大的院落,趙衿衿自生母離世後,為了不招惹是非,便由東大院自行搬來了來佳院。
屋內燭光搖曳,她揣摩著書中的一首詩,昏黃光影躍然紙上。
霏微拎著食盒踩著夜色匆匆進來,利落地布好四道菜,朝著看入神的趙衿衿道:“姑娘,用晚膳了。”
“怎麽去了這麽久?她們為難你了?”趙衿衿回過神放下書,側身坐於桌前,看著霏微忙碌的身影問道。
霏微原是揚州容家的家生子,幾年前容氏還在的時候帶著趙衿衿回了趟揚州。
容氏看這丫頭機靈,便問她願不願意跟來,霏微看著趙衿衿親近,立馬便應下了,從那以後便一直跟在她身邊貼身伺候。
看著四周昏暗,霏微又點了盞蠟燭小心抬到桌邊,這才道:“廚房這群婆子,一個個貫會見風使舵,蘭澤院那頭七道菜色,我們院就隻有三道,奴婢同那周婆子拉扯了好一會,才多爭了一道才過來。”
“碰巧撞上二姑娘的丫頭青漪,仗勢欺人的東西,說我們根本吃不完這些,滿嘴不敬,奴婢同她說了兩句,她倒有理了,哭著就跑了。”霏微憤憤不平。
趙衿衿知道霏微的性子,心直口快但卻是個最忠誠的,事事也為她著想。此番也並未怪她,輕笑道:“罷了,青漪那丫頭也是個直性子的。隻是,依蘭澤院那些人的本事,怕是白的也要顛倒成黑的了,我隻怕你要吃虧。”
“隻要姑娘您好好的,奴婢吃點虧算什麽。”
霏微探出頭朝門外望了一眼,空無一人,“那莊媽媽,住我們院兒,心卻在那頭呢,又眼巴巴地去那院裏了。”
趙衿衿衝她搖頭道:“算了,人各有道,我們又如何能幹涉得了旁人的路。”
院中寂寥,燭光把屋內兩人的身影拉得頎長。
良久,趙衿衿打開旁的櫃子,小心地拿出一紙文書,輕喚她,“霏微,你年紀也不小了,跟著我從揚州過來這麽些年,苦了你了。
這是你的文書,我把它給你,你擇日就回揚州吧,找個好人家……”
“姑娘。”霏微拚命搖頭,眼眶微紅,“自夫人走了,這一屋子人,哪個是好相與的。
奴婢要是走了,您一個人怎麽辦啊,奴婢不走。”
趙衿衿扶她起身,見她心意已決,也隻好作罷。
正當此時,平日鮮少有人來的來佳院突然傳來陣陣嘈雜的碎碎言語,外麵五六個婆子點著燈快速朝裏屋走來。
見這些人來勢洶洶,趙衿衿突然心中一顫,生出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她看著這滿院子的人,朝領頭的秦娘子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秦娘子帶著莊媽媽上前,兩人朝著趙衿衿極度敷衍地行了個禮。
秦娘子麵露高傲,擠眉弄眼道:“大姑娘,奴婢們本意也不想這麽晚來叨擾您,實則是我們院催得緊,此事又和您身邊的霏微姑娘有關,這才趕在大姑娘睡下之前帶著奴婢們來這一趟。”
莊媽媽看著秦娘子的眼神,瞬間領了意從袖中取出一支梅花銀簪和一隻白玉手鐲。
趙衿衿和霏微看著這些物件,都是不解此意。
秦娘子繼續道:“前日我們姨娘一隻白玉手鐲突然尋不到了,昨日二姑娘又道丟了支梅花銀簪,蘭澤院奴婢們苦尋無果。”
“姨娘想著會不會是別的院子裏哪個手腳不幹淨的奴婢鬼迷心竅,便吩咐奴婢挨個屋裏搜查,沒曾想方才在霏微姑娘屋內的衣褥裏搜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