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周歲

暮春時, 趙璟琰收到了一封從江寧來的信,老太太寫的,大意是趙鳴幹即將周歲, 想大辦一場, 又問及趙璟琰何時歸家, 催促他該開始相看王妃了。

趙璟琰拆信時,秀秀正在一旁插花,杜鵑花從容雅致,粉白、桔黃一團團的, 她垂著眼皮, 安靜而專注地做著手頭事。

被趙璟琰逮到後,秀秀很是過了一陣難熬的日子,別院偏僻空曠, 除了趙璟琰再沒旁的人敢與她交流,她和外界的聯係徹底斷了。

直到後來小夢被允許隔三岔五來這裏陪她,她才多少窺見外麵的情況。

托她的福,趙璟琰特別提小夢出來, 小夢母女在陳府的地位水漲船高, 就連陳太敬都得看重她們幾分。

至於許為安, 被無辜牽連, 當夜被打暈後,次日醒來直奔陳府要人,遭驅逐後不知道趙璟琰把人扔去了哪裏,反正據小夢說, 已經很久沒見過許先生了。

惜字閣再次關門歇業, 因持有者是黑戶, 這塊地方被官衙收回。安王的人客客氣氣請小夢去陪金屋藏嬌那位, 陳太敬得知後欲亡羊補牢,急切地想彌補這些年的忽視,於是將惜字閣送還給小夢娘。

兜兜轉轉,惜字閣又轉到小夢娘手裏了。

有陳府幫助,小夢娘家祖傳的“香寶齋”時隔十餘年重新開業,名義上背後的主人是小夢娘,實際上秀秀也有參與部分,隻不過除了她們三個,誰也不知道。

秀秀百無聊賴地放飛思緒,一會想趙璟琰到底想把她關多久,一會想香寶齋的胭脂水粉,還有許為安,到底是她連累了他,不知道現在人在哪裏。

趙璟琰突然出聲:“趙鳴幹的周歲快到了。”

秀秀動作一頓,沒有抬頭,“老爺要回江寧嗎?”

趙璟琰放下信,站起身來,緩步繞到秀秀身後,完全攏住她,大手覆在她折花的手背上,聲音低沉冷淡:“我兒子周歲宴自然要回,不比某些沒心肝的。”

秀秀低垂著頭,一節露出的後頸暴露在趙璟琰眼下,格外細瘦無力,似乎一催即折。

可想想她做的那些事,為著賣身契討好他甚至不惜救他,為著所謂自由身拋夫棄子,雖然趙璟琰更應該算她的主子。

一想到這些,秀秀在他眼前的柔弱乖順就顯得格外可憎。

“你沒有心嗎,嗯?”趙璟琰緊緊箍著她,耳鬢廝磨,語氣卻帶著恨,“爺文武雙全,親王之身,配不得你一介農女?爺賞了你多少好東西,一樣都留不住你?那賣身契、自由身真就那麽重要?”

秀秀抿唇,一句一句反問道:“拿捏著賣身契的主子爺和低微通房,如何談相配?金玉之籠再華貴也就是個栓寵物的籠子。您生來高高在上,怎會知道有人一出生就開始對抗天命掙脫束縛?”

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命硬女,克死前邊五個兄弟姐妹,家徒四壁,日夜勞作,依然躲不過被娘賣身為奴的命運。

這些,生來就是龍子的趙璟琰不會懂,自然更不會懂她對自由身的堅持。

精壯的長臂勒緊秀秀胸口,額角青筋隱露,趙璟琰咬牙切齒道:“秀秀,再遇後你總是能輕易惹怒我。”

秀秀無所謂地扯了扯嘴角,黑褐色的瞳孔冷漠平靜。趙璟琰做事做絕了,把她徹底變成了黑戶,如今還囚她於偏僻別院,既然如此,她也沒必要偽裝了,反正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老爺打算以什麽身份把我帶回江寧?”秀秀不想繼續與他談下去,轉而問道。

“你千方百計想逃離爺的身邊,爺偏要留你,還要讓全江寧的人都知道,你是爺的女人。”趙璟琰森森地說道。

秀秀心中一慌,“你什麽意思?”

趙璟琰冷冷一笑,黑瞳閃過詭異的興奮,“鳴鳴周歲宴時,你會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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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和小夢在別院見麵時,秀秀告訴她自己很快就要走了。

小夢眼中聚滿了淚水,依依不舍,她和幾個月前相比變化了許多,個子抽條了,走路不再含胸低頭,臉蛋紅潤了,大眼睛黑亮有神。

這幾個月她和娘重開了胭脂鋪,府中的兄弟姐妹也不敢再欺負她,小夢早慧,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安王需要她,歸根結底,是秀秀需要她。

小夢母女在陳府這麽多年,見識過多少人情冷暖,對秀秀心懷無限感激,無以為報,隻有將家傳的胭脂水粉技藝傾囊相授。那香寶齋,小夢娘依然把它當作秀秀的資產,不敢稱主。

小夢趴在秀秀膝頭,很是傷心,“越姐姐,你走了後還回寧河嗎?”

秀秀摸了摸小姑娘的軟發,笑道:“說不準,也許等我下次來寧河,小夢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小夢抽抽鼻子,掩下失望,她暗自握緊拳頭,“沒關係,我會努力把香寶齋開到江寧去,你出不來的話,我可以像現在這樣進來找你。”

秀秀心中湧過一股暖流,她攬著小夢幼小的肩膀,像擁住了一片暖陽,她終究沒忍心告訴小夢王府有多複雜和嚴格,隻是笑著說:“好哦,那我就在江寧等著小夢師傅咯。”

小夢點點頭,有些害羞地笑了。

送走小夢後,秀秀展開新打的小褂子,這件是做給鳴鳴的,一歲左右的孩子穿正好。群青色的小褂子,鮮亮的藍色微微透著一點紅,小孩子穿再好看不過了。

之前趙璟琰迫她做的小衣裳過段時間就不見了,秀秀猜測可能是給送到江寧去了。王府小少爺的新衣堆起來穿都穿不完,會有機會穿過秀秀親手做的幾件嗎?

她輕輕摸著錦繡收邊,目光露出一點柔軟。即將回江寧了,離開時鳴鳴還不到一個月,本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沒想到世事多變,卻又要回去了。

沒機會再見時能狠下心,滿以為他受盡寵愛應該會過得很好。可是現在能見著了,卻近鄉情怯了。

他都一歲了,應該會扶著牆走了罷,府中那些人有沒有把他養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他不記得自己了吧。

秀秀閉上眼睛,到底是她這個娘太狠心了。

幾日後啟程,乘水路順流而下,比來時縮短了將近一半的腳程,秀秀不通水性,也完全杜絕了秀秀逃跑的可能。

順利回到江寧府後,一行人徑直回府。

王府眾人為小主子的周歲宴忙碌奔波,趙璟琰安排秀秀依然入住臨淵閣,自行去給老太太請安時,老太太正在對單子,聽見趙璟琰來了,她頭也沒抬就催促著:“璟琰,快來幫娘對一對這個請柬單子,別漏了哪家,尤其是有待字閨中的女兒的。”

“娘,不必對了,兒子帶了人回來。”趙璟琰隨口道。

老太太翻動的手一停,她驚喜地抬起頭,連連問道:“是哪家姑娘?我可有見過?正妃還是側妃?”

趙璟琰把玩著扳指,不緊不慢道:“家中清白,您見過的,她做個側妃即可,鳴鳴周歲宴上露臉,叫全江寧的人都見一見認一認。”

“旁人等周歲宴見也就罷了,對娘還藏著掖著啊?”老太太揶揄道,“什麽天仙這麽寶貝著?”

趙璟琰直視著老太太,微微勾唇,刀刻的眉眼稍顯鋒利,“她怕羞,席上再見也是一樣的,總歸還是您的兒媳。”

趙璟琰隨手抄起請柬單,粗略掃了一眼,基本上江寧官員富戶都請來了,他滿意頷首,向老太太行了一禮便退下了。

老太太在身後喃喃念叨著:“總歸還是……怎麽聽起來這麽怪呢?”

老太太百思不得其解,隻好放過,想到兒子終於願意娶妻了,她心中大石總算落下了,這些細節就不必多想了。

後來聽說臨淵閣又住進了一個姑娘,下邊人來報時,老太太也笑嗬嗬地擺擺手,還特意囑咐無事莫去打擾臨淵閣。

自打秀秀再次住進臨淵閣後,接連幾日,趙璟琰都沒再出現,然而每一日,總有許多人送來各種東西,幾乎清一色的喜慶大紅。

紅燈籠紅燭紅囍字,鴛鴦錦被大紅床幔,紅綢絹掛滿整間屋子。

若說這些隻是讓秀秀惴惴不安但還心懷僥幸,等到紅色繡鳳穿牡丹的嫁衣和一整副黃金掐絲牡丹鑲紅寶石的頭麵送來時,秀秀被震得後退了好幾步。

鳳冠霞披。

趙璟琰這是想做什麽?他不是瞧不上她這個農女嗎?這副要八抬大轎娶她進門的架勢是怎麽回事?他被孤魂野鬼奪舍了不成?

送衣服來的婢子將紅布下的信抽出來遞給她,信封上隻一個龍飛鳳舞瀟灑不羈的濃墨字“璟”。

秀秀一臉木然地打開,趙璟琰在信上說,要她試試衣裳,秀秀抬眼看著那套刺眼的紅衣,一瞬間衝動想撲上去剪碎了它。

她忍了忍,接著往下看,趙璟琰下一句陰惻惻地說,命繡娘趕了幾套出來,一套不合適還有下一套,一直不合適就等周歲宴那天他親自來給她穿。

秀秀咬著牙試穿了那套嫁衣,竟十分合身,腰身更是一寸不差,盈盈一握,裙身曲線玲瓏。火紅的顏色將她清麗的麵容襯出了幾分妖豔嫵媚,秋波美目令人不自覺停留。

待整副牡丹鳳冠戴上後,屋內眾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目,癡癡地望著中央那個美到不似凡人的女子。

“我做了這麽多年繡娘,頭一回看見穿得這麽合適的,這衣服每一寸都恰到好處,像渾然天成一般!”後頭的繡娘撫掌驚歎道,她忍不住問周圍人:“是哪位師傅量的尺寸?這樣精準的掌控必是萬般錘煉過啊,就像自己的左右手似的熟悉!”

然而,秀秀十分清楚地這些天並沒有任何裁縫師傅來量,所謂“師傅”,隻可能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安王殿下了。

她默默無言,周圍人也眼觀鼻鼻觀心不回話。

人散後,秀秀怔怔地望著喜慶的屋子,她置身其中,卻完全沒有實感,隻覺得一切都荒謬得可怕。

趙璟琰為了徹底栓住她,不惜下這麽大功夫,銷了她的身份不說,前幾日在寧河還是一副要跟她不死不休的勢頭,她都做好了回到江寧被狠狠作踐的準備。

結果,趙璟琰卻反常地來這一出,不僅不把她作踐到泥裏,反而把她高高捧起。

正妃?不可能,親王隻能娶一位正妃,且要提前許久上報兩姓聯姻。

那就是側妃了。

親王側妃,很多都是有品級的。秀秀不由得用力咬下唇的死皮,咬出血來,痛意讓她渾身發冷。

趙璟琰是個沒有底線的瘋子罷?不惜把一個從前瞧不上的農女捧上側妃之位,就為了讓她在眾人麵前,徹底和他捆綁在一起。

錯了錯了,秀秀無力地躺倒在**,趙璟琰是個冷靜到可怕的瘋子,他沒有底線,漠視法度規則,天生沒有道德感。

世間一切俗規,他既可以用來以權壓人,也可以完全漠視,隻要能達到目的,隻要能得到想要的。

不是看不起農女嗎?尊貴的親王看不上農女是常態,突然改變才是異常。什麽人能輕易改變腦海中從小到大固定的觀念?除非那些世俗觀念根本束縛不了他,他假裝正常,隻要牢牢握在手心,一旦觸及掌控危機,立刻露出森森獠牙。

秀秀和他截然相反,她極度恪守原則,信念極度堅決不可動搖。

而趙璟衍則是隻要能達到目的,用什麽手段都行,底線、原則、道德世俗什麽都能隨意改變。

她躺在**,想到即將到來的周歲宴,一時竟不知以何麵目麵對。

作者有話說:

大家新年快樂,新的一年萬事順意身體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