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章 承諾

老太太打量了一番秀秀,見她除了臉色泛白,眼珠黑潤明亮,精神挺好的,她鬆了口氣,下一刻微微皺眉,拍著秀秀的手道:“你這孩子,自己有了身子還去救璟琰,還好兩個都沒事。”

秀秀目光怔然,一時忘了敬語,重複道:“有身子?”

“是啊,”老太太又道:“我知道消息後,心慌了一晚上沒睡好,一大早就從南山往回趕了。路上又聽說你舍身救璟琰,險些小產。昨夜的情景,我光是想想就覺得凶險萬分!”

“是啊是啊,聽順義說,老爺怒極,親手打了順德二十大板,抬回廂房時就剩一口氣兒了。”清芳邊斟茶邊說道。

“該打!”清芝憤憤地啐了一口,沒看**的秀秀,語氣別扭道:“若不是秀……夫人正好擋了一箭,現在躺在**的就是老爺了。”

清芝的話提醒了老太太,她握著秀秀的手,笑道:“秀秀,既然你已經懷了璟琰的孩子,這回又不顧己身相救,想要什麽獎勵,盡管說,便是破格抬作貴妾,我也可以替你做這個主。”

正妻之前的通房有孕,不去母留子便罷,另將生母抬作妾室,王府已是給了秀秀極大的臉麵了。

秀秀抬眸看著老太太她們,老太太和清芳滿臉笑意,清芝雖然神色有些不甘不願的,不過終究沒有多說。

她們都以為秀秀一定會喜不自勝地謝恩接賞。

秀秀扯出一個笑容,輕聲道:“身份之事,奴婢聽老爺安排即可。若說獎勵,奴婢想向老太太求一個承諾。”

老太太有些驚訝,不過想到秀秀似乎個性淡泊,與尋常十七八的少女不同,平日裏就不愛爭那些粉紅花樣、富貴珠釵。

讓她做妾,秀秀不見什麽驚喜之色,反而有些緊張。老太太暗地裏思忖,如今璟琰身邊沒有別的女子,南下的達官貴人有不少想和王府攀親。

莫非秀秀是擔心樹大招風,正妻入門後拿捏她,所以退而求一個穩妥的後路嗎?

老太太眼裏閃過幾分讚賞之意,聲音溫和了許多:“你是個好孩子,想要什麽承諾隻管開口便是。”

秀秀開口前瞥了一眼一旁的褚太醫,褚太醫低下頭,自覺告退:“太妃娘娘,臣先告退了。”

老太太頷首道:“清芝,你出去送送褚太醫。”

秀秀又環顧了一圈那幾個婆子,老太太看在眼中,招招手讓她們都先退下。

幾個婆子互相對視一眼,遲疑著退下了。

趙璟琰的人都離開了,房內隻餘秀秀、老太太和清芳三人。

待人都走遠了,秀秀突然起身,不顧老太太阻攔,向老太太行了一個大禮。

“哎呀,你這是幹什麽?”老太太被唬了一跳,根本攔不住動作堅決的秀秀,“要什麽直說便是,我能辦到的一定辦。你救了我兒,如今又身懷有孕,何必行此大禮啊?”

秀秀仰起頭,眼神清明,語氣堅定:“老太太,奴婢求您一個承諾。待腹中孩兒出生,您就將奴婢的賣身契銷毀,恢複自由身,讓奴婢離府。”

老太太伸出的手臂停在空中,見秀秀繼續說道:“奴婢知道當初您是因為大師斷語,才召奴婢進府。如今既已破局,那奴婢也不必繼續留在府中,給後來的女主人平添煩惱。”

秀秀話頭一頓,眼神毫無留戀之色,清醒得可怕,接著說道:“至於這個孩子,祂是老爺的血脈,即使生母不詳,依然是府中金貴的小主子。

奴婢去心已決,生下祂後不會多看一眼,離府後絕不會再來打擾,保證會與小主子形如陌路。”

“你……”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像是頭一次見秀秀這個人,這個冷靜到近乎無情的女人。

秀秀身上還披著一件男子外袍,看樣式材質,顯然是屬於趙璟琰的。昨夜倉促,趙璟琰直接把人抱到自己的寢室之中,女子衣物來不及送過來,臥榻上自然隻有趙璟琰的衣服。

她一頭黑發及腰,容顏清麗動人,素淨而溫婉,略微蒼白的臉色平添幾分楚楚可憐。

這樣一個女人,置身富麗雍容的山莊別院中,身上還留著趙璟琰的微弱冷香,像一隻供上位者關起來賞玩的金絲雀。

可是她黑褐色的眼睛,波瀾不驚之下,是暗自燃燒的熊熊大火,生生不息,那樣的生命力,絕不是關在籠中乖順的金絲雀。

老太太的身子晃了晃,她被秀秀的這番言論徹底驚到了。

“你,你可想好了?不說王府的富貴,單說母子連心,你真的舍得?”老太太不可置信般低聲問道。

秀秀垂眸,輕輕地反問:“那王府會允許我帶走這個孩子嗎?”

不等老太太否決,清芳已經壓低了聲音否定了她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秀秀,你瘋了!這也是老爺的孩子,王府絕不會讓祂跟你走的。”

“是啊,我知道。”秀秀的聲音微不可聞,她悄悄鬆開攥緊的掌心,那裏已經有了清晰的指印,嘲笑她的癡人說夢。

老太太沒聽清秀秀的這句話,她皺著眉頭,微微抬手,止住了清芳欲勸說的話頭。

“我答應你。”老太太說道。

秀秀眼中乍現欣喜之色,她猛地抬起頭,綻開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謝謝您!”

老太太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我今天可以答應你,給你這個承諾。不過,你是個實心眼的好孩子,不浮躁,我很喜歡,額外給你一個反悔的機會吧。

從現在起到孩子出世後一個月,你隨時可以後悔,依然可以選擇做王府的貴妾,今天的話我就當沒聽過。”

說著,老太太話鋒一轉,眼神一厲,顯出為妃三十年的老辣來,“若你決意離府,為了我孫兒著想,必須徹底抹去‘秀秀’這個人的存在,一路官文我會給你打通。

但你需謹記,一旦離府可沒有後悔藥,日後有一絲想妨礙我孫兒的意圖,就別怪老婆子心狠了。”

“畢六兒心意已決,就絕不會回頭。”秀秀沉聲道,聲音依然是那麽輕柔婉轉,在寂靜的屋內,卻格外擲地有聲。

老太太沒有再說話,她扶起秀秀,這回秀秀順勢起身,低眉順眼地站在了老太太跟前。

紫紅褂子上還殘留著圓頂寺的檀香氣息,老太太取下手腕上的佛珠,為秀秀帶上。

她低著頭將佛珠穿過秀秀細白修長的手指,頭頂有幾絲白發,綰入青玉簪子裏,“我年輕時,也曾為了……自由,與所有人對抗,他們都不認為我追求的是對的。後來,我還是敗給了世俗。”

老太太將佛珠套在秀秀的手腕上,黃褐色泛著古意的木珠,襯得女子皮膚越發細膩,這是一隻年輕的手腕,嫩得像豆腐。

她看著這隻手和陪伴自己多年的佛珠,仿佛穿過歲月的長河,看到了自己莽撞而天真的青春。

那個勇敢的少女,讀過那麽多書,走過那麽長的路,轟轟烈烈愛過人,最終還是在深宮中老去了。

老太太再抬起頭時,是含著笑望著秀秀的,她柔聲說道:“這個佛珠是大師開光的,保佑孩子平安。”

“多謝老太太。”秀秀沒有看那串佛珠,她莫名鼻尖一酸。

不知是為注定無緣長伴的孩子,還是為眼前這個雍容卻蒼老的女子。

老太太最後深深望了一眼秀秀眼中燃燒的火苗,與她年輕時別無二致。

堂堂齊氏貴女,家族日漸沒落,不願入宮保家族榮光,一心想與心上人私奔,多麽荒唐可笑。

到底還是扛不住,頂著齊家大小姐沉重的枷鎖入了深宮。

區區農家女子,不願給貴人做妾,在深宅享榮華富貴,寧願洗盡鉛華素手一生,隻為了可笑的自由和平等。

秀秀有傷在身,又胎相不穩,隻能躺在**目送老太太出門。

她摸著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在知道裏麵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之後,秀秀再摸那塊,心中湧起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

“如果你不是親王的孩子,隻是尋常百姓的孩子該多好,我會一點點陪你長大……”

可惜,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貴不可言的親王,生母卻隻是一個農女出身的通房。

親王殿下日後勢必會有同樣出身高貴的正妻,有許多別的孩子。對這個孩子來說,這樣的環境下,生母早逝,遠比有個身份卑微卻頂著貴妾名頭的生母,過得更順風順水。

秀秀迎過田野的風,見過自在的蝴蝶,期盼過一生一雙人。

少時,沒來得及逃出原生家庭的壓抑囚籠,就入了深宅大院被困在其中,一旦有機會,她隻想無拘無束,按自己的意願度過此生,夏蟬冬雪,簡簡單單。

她決不願意一輩子當上位者掌中玩物,老死深宅,不見天日。

-

趙璟琰回來時,踏著傍晚的暮光,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竹青色的錦袍上,將高大的身軀勾出金邊。

他大步走進來,一掀袍坐在床邊,黑瞳盯著正在喝藥的秀秀,那藥味屋子外都能聞到,又濃又苦,虛弱的女子一天喝了幾回,很快就適應了,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給自己灌藥。

趙璟琰淡淡地開口道:“早上走的急,忘了告訴你,你現在肚子裏有爺的孩子。老太太來過了,你應該已經知道此事。”

語氣之淡然,就像出門換了件衣裳。

他看著空空的藥碗,秀秀喝得幹幹淨淨,嘴角勾出一個微不可見的笑容,伸手拿了一顆甜杏喂給秀秀。

帶著薄繭的指腹蹭過柔嫩的下唇,趙璟琰不自覺湊近,苦澀的藥味交纏冷香,語氣低沉暗啞,帶著不易察覺的誘哄意味:“乖乖把孩子生下來,爺許你做妾如何?”

作者有話說:

六兒(微笑):謝邀,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