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夜談

迎趙珫的宴會設在安王府,趙珫坐上首,老太太和趙璟琰分別坐在稍下的位置。

秀秀以貼身丫鬟的身份陪侍在趙璟琰身側。

老太太笑嗬嗬的,精神頭十足,和幾個京中同來的貴夫人相談甚歡。

趙珫偏文弱瘦長,幾杯酒下肚後,席間氛圍輕鬆許多。

刺史趙如吏得見天顏,敬酒時激動得險些灑了酒杯,臉上紅雲火燒一般。趙珫沒有怪罪,大方一笑,全然一派君臣和樂。

趙璟琰則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淺抿幾口杯中酒,對席上和樂的氛圍視而不見,仿佛還不如孤身一人在臨淵閣對月飲酒那樣自在。

秀秀見酒杯快空了,端著酒壺倒滿,紫紅的酒液流暢地傾瀉而下,直直落入銀質杯盞中。

趙璟琰正百無聊賴,眼前出現了一雙玉白素手,他一轉頭,看見秀秀,黑瞳不易察覺地微微一亮。

酒杯斟滿,正欲收回的手腕被人看似輕易地一扣,動彈不能,秀秀低聲道:“老爺,酒杯已經斟滿了。”

“嗯。”趙璟琰圈住柔韌的手腕,摩挲半晌,飲酒後的眼眸亮著幽幽火苗,打量著瓷白細瘦的手腕,像黑夜裏綠瑩瑩的狼眼打量即將下口的獵物。

他輕輕一拉,秀秀被迫偏了身子,紫紅酒液灑了幾滴在桌子上,無人在意。

酒氣掃過秀秀敏感的耳垂,趙璟琰漫不經心地說:“今夜我會晚點回去,你先睡,不必等我。”

自從進臨淵閣照顧生病的趙璟琰,每一夜秀秀都是和趙璟琰同榻而眠。

按理說這並不合規矩,可老太太抱孫心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李管家揣摩主子心意,不敢自作主張,所以臨淵閣並沒有安排秀秀的廂房。

秀秀以為皇帝來了,有些規矩該嚴一嚴了,她早就提前打掃了明秀院,打算今夜回去休息。

可是趙璟琰的這番吩咐,倒像是根本不在意這些,依然讓她一個通房和主子爺共寢。秀秀暗自蹙眉,連著幾日貼身服侍,趙璟琰還未厭倦嗎?

秀秀低眸,趙璟琰鋒銳的側臉被燈光柔和了線條,竟顯出幾分多情和溫柔。

這廂主仆神態親密,引起了席上其他人的注意。

“朕在京城曾聽聞皇兄潔身自好,不近女色,朕心中憂慮,此番南下,特地令家中有適齡女子的官員帶上女兒妹妹同行。”

趙珫舉起酒杯,朝向趙璟琰這邊,眼神清明,哪有半分酒酣之相。

“如今看來,皇兄已有佳人在側,倒是朕多慮了。”

皇帝一出言,席間一靜,不少人都往趙璟琰這邊瞧。

秀秀心中一緊,悄悄抽出手。她抬眼,望向趙珫那側時,最先看見的不是那個笑意溫和的皇帝,而是皇帝身邊身著豔麗紅裙的宮裝麗人。

那束視線實在是存在感太強了,如有實質一般尖銳地刺向秀秀,叫人無法忽視。

秀秀頭一回看見傳聞中六宮獨寵的麗妃娘娘,第一感覺是驚豔。高高的紅色宮牆裏圈住的、盛放的海棠花。

麗妃娘娘的美,是具有攻擊性的,豔麗奪目,光華萬千,一身豔紅繁複的宮裙極襯她。

驚豔過後,秀秀發現麗妃顯然對她充滿敵意,精心描繪的長眉下,一雙美目緊緊地盯著她,幾分狠毒的神色生生折煞了豔容。

秀秀低下頭,後退半步,退入了簾幕裏的陰影,也遠離了眾人焦點的趙璟琰。

“不過是個玩意兒。”趙璟琰一手**著秀秀方才斟滿的酒杯,淡淡地說道:“皇上日理萬機,不必操勞臣這個閑人的家事。”

“畢竟,誰不知安親王‘克妻’之名呢?”趙璟琰掀起眼皮,一掃席間眾人,果然見到幾個大臣麵有悔意。

他隱晦地勾唇一笑,秀秀看得分明,隻不過很快趙璟琰就將薄唇貼近酒杯,一飲而盡,很是頹廢的樣子。

皇帝趙珫高坐台上,隔著層層珠簾,溫和的笑意也變得模糊,他安慰道:“皇兄尚年輕,一定會找到適合的女子相伴餘生。”

趙璟琰沒有接他的話,隻是自己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

見趙璟琰不語,趙珫也不惱,他遙遙一點,點了一個確切的人,“秦太傅的小孫女正是二八年華,聽說自幼長在佛寺,還是了悟大師的俗家弟子,受佛法熏陶。朕以為,應當能去除皇兄的‘克妻’之名。皇兄以為呢?”

趙璟琰冷冷看向趙珫,眼中寒芒一閃而過,隔著並不太遠的距離,他這個偽善的皇弟眼中哪有半分笑意,清清楚楚滿是惡意。

趙珫的這番話,讓熱鬧的酒席徹底靜了。

一直與京城貴婦談笑的老太太,此時臉上毫無血色,搖搖欲墜,清芝清芳兩姐妹分立兩側穩穩地扶著她。

前排一個滿頭銀發的老者出了列,他身形清瘦,皺紋不多,並不顯老,眉眼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朗。

“老臣孫女芸兒自幼長在寺裏,無人管教,頑劣不堪,委實當不起安王妃這一尊貴之位。”秦太傅婉拒道。

趙璟琰手中酒杯輕輕一磕,置於桌上,聲音在一片寂靜中格外清脆。

“臣也以為不妥,臣身負惡名,不便議親,莫誤了好人家的姑娘。”趙璟琰不鹹不淡地說道。

老太太的嘴唇抿得發白,低垂著眼,一頭瑞祥飛鳳暗淡無光。

秀秀將一切納入眼底,她看得疑惑,霧裏探花似的不清楚,但能敏銳地感覺到詭譎隱秘的暗流湧動。

不待趙珫再次假惺惺地說些安慰的話,趙璟琰已經一臉疲乏地起身告辭,“臣前些日子病了,不勝酒力,容臣先行告辭。”

被皇兄和臣子連番婉拒,趙珫神色不變,依然笑得溫和,他很好說話地允了趙璟琰的離席:“皇兄先去歇息吧,身體重要。”

秀秀作為貼身侍女,自然一同跟著出了宴會廳。

剛出宴會廳沒多久,秀秀便被趙璟琰支使回了臨淵閣,他誰也沒帶,一人走入了深深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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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無星也無月,湖心亭涼風習習,四下一片漆黑。

趙璟琰繞到這裏時,肩上全是涼意,一頂燈籠已在等候。

“安王殿下,自京城一別,八年未見了。”秦太傅一聲喟歎,看著夜色中高大挺拔的年輕人,眼睛裏是欣慰之色。

“殿下長大了,臣還記得當年你拿著書卷殷殷問臣的樣子。”

秦太傅名秦呈,他乃是三朝重臣,秦家人才輩出,根深樹大,自秦呈之父起,便是開國皇帝的肱骨重臣。

秦呈本人是趙璟琰皇祖父欽點的狀元,輔佐先皇登基,如今又是趙珫的太子太傅兼戶部尚書。在朝中的威望,不比丞相低。

他年紀五十又八,已經滿頭銀絲,看向趙璟琰時,眼神中的慈愛與安王太妃相似,那是一種長輩看疼愛的小輩的眼神。

秦太傅,曾經也是趙璟琰的太傅。

那時,趙璟琰還不是流放到南方的閑散王爺,他位於京城權力的中心,離太子之位不過一步之遙。

趙璟琰看向他的目光,卻是一片冷然,“秦太傅千辛萬苦約本王來,不是為了敘舊吧?”

“殿下,皇帝剛才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已為芸兒相看,最遲下個月便會有消息了。”秦太傅語氣小心翼翼的。

趙璟琰並不領情,他疏離道:“與本王何幹?秦太傅若無其他事,本王就先走一步了,房中還有人等。”

見他要走,秦太傅有些急了,下意識地伸手一攔:“那個姑娘,當個通房也就罷了,正妻還需娶個正經的大家閨秀才是……”

“秦太傅,”趙璟琰偏頭看他,目光比夜晚的湖水還要寒涼,他陰森森地問道:“你以什麽身份來管教本王?”

秦太傅啞然,伸出的手僵直住了。

趙璟琰側身繞開了秦太傅的手,一片衣袍都未挨上,避之不及一般。

“八年前離京時,本王對秦太傅說的話,太傅可能忘了。本王再說最後一遍,本王這輩子老死江寧,絕不會踏入京城半步,絕不會染指那個位子。”

看著秦太傅的臉一點點灰暗下去,趙璟琰補充上最後一句:“也絕不會娶任何貴女當安王妃。”

說完,趙璟琰背手準備離開,卻聽見身後秦太傅低低說道:“……就算皇上是個生不出孩子的廢人嗎?”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也隻是讓趙璟琰腳步稍稍停頓了一下,他漠然道:“與我何幹?”

他抬步離開了這裏,將身形突然佝僂的秦太傅遠遠甩在身後。

就算趙珫可能會生不出孩子,先帝病重時依然選擇傳位於他。也是,誰會選一個可能壓根就不是自己血脈的兒子繼位?

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在擺在眼前的確鑿證據麵前,漫長的二十年前的任何記錄,都變得別有用心。

趙璟琰走在安王府幽靜的小路上,久違地想起八年前,京城的那場大雪。

最受寵愛的六皇子、最富盛名的少年將軍,都已經埋在了那場無休無止的大雪裏。

他隻記得自己領兵回京,卻在城外被扣押,下獄一個月,出來時,怯懦文弱的七皇弟登基了,一紙文書砸到他頭上。

“——封六皇子趙璟琰為安親王,封地江寧府,令即刻離京,無詔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先帝震怒於齊妃和秦尚書的私情,然秦家勢大,新朝不能沒有秦呈。先帝和秦呈最終達成了和解,秦呈扶趙珫上位,趙璟琰遠離京城,到江寧府做個無權無勢的王爺。

趙璟琰離京五年,太久了,久到他們還以為他隻是個十四歲的少年,久到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當年十九歲的趙璟琰,僅僅用了五年,就打碎了匈奴聯盟,逐一擊破俘虜了各個部族首領。

他以血肉作箭,瘋狂成長,他在邊境的勢力,說一句隻知驃騎將軍不知皇帝,毫不為過。

那幾年,京城因宮妃和權臣的私情而暗流湧動。趙璟琰雖人在邊關,對京城動向並非一無所知。

他心思深沉,很多戰報都按下不表。

後來被迫離京,他也並非沒有勢力抗旨。

趙璟琰撚著玉扳指,望著臨淵閣亮起的燭燈,燈下一道倩影正拿著一卷書,不時翻過一頁,安靜美好,暖黃的剪影輕輕拂去夜裏的寒意。

隔著重疊的樹叢,他在幽暗的角落,窺視近在咫尺的溫香軟玉。

他幽幽輕歎,權力是養人的毒藥,京城的氣息太濁了,從前不如邊境,現在,他可能舍不得江寧的一方暖香了。

想起那個蠢材弟弟趙珫,和才到江寧就按捺不住的秦太傅,趙璟琰的眼神暗下來,黑瞳狠厲陰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