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選人

江寧府附屬有個清河縣,清河縣東北角有個畢家村,村裏人不多,基本都是世代耕作的農民老百姓,一輩子憑著雙手雙腳在田間忙活。

偶爾碰上好年,風調雨順,上官不苛刻,家裏多餘下二擔米,全家人能笑嗬嗬一整年。

這日,正是農忙時節,村裏的田間壟頭全是忙著幹活的老百姓,多的是全家老小出動,老爺爺拉老黃牛,小兒在一旁玩耍助威,青年是幹活的主力,一天非得插上幾畝地才肯回家。

大家夥都很忙,是以,葛娘子從壟頭上走過時,沒幾人注意到。

這葛娘子三四十歲,年紀不算老,卻偏愛做媒婆打扮,一身黑紫褂子頗顯老氣,一頭長發抹得烏黑發亮盤在後腦,把頭皮都勒得死緊。

她人愛做老相,幹的事也有幾分不好聽。

葛娘子平日裏專門往返鄉下城鎮,物色身家清白手腳麻利的姑娘,送給人家富戶家當婢女。

憑著一張利嘴,葛娘子沒少忽悠人,有的姑娘確實做了富人家婢子,比在鄉下幹農活氣派多了,每月有銀錢不說,機靈點的和護院小廝或掌櫃的看對眼,郎情妾意成了好事。

有的姑娘卻一去好幾年沒個音信,有人猜是被賣到勾欄妓院裏去了。

姑娘沒音信,家人找上門。葛娘子倒潑辣得很,她一叉腰,大著嗓門數落那姑娘妄想烏鴉飛上枝頭,活活被主母打死了,怨不得旁人,隻怨她自個沒掂清自個分量!

再者說,當初都簽了賣身契的,便是死了也是主人家的鬼,跟生身家人沒關係了!

家裏人都是老實農民,哪懂簽賣身契什麽的,被說得臉上臊紅,隻道當初結清了錢,孩子不幸沒了,主人家勢大,他們也做不了什麽。

好心點的主人家送薄薄幾錠銀子安撫,也有尖刻的打死了扔亂葬崗不管。一家人抱頭痛哭一場,燒點紙錢,便事了了。

村裏人知道葛娘子的,有的被銀子迷了眼,巴不得她上門介紹;有的愛惜女兒,害怕女兒一去不返,對她避而遠之。

眼看葛娘子走到畢六兒家,六兒父母笑眯了眼。

六兒娘見葛娘子停在自家田邊老柳樹下,一雙綠豆大的眼不住往自家田裏梭巡,忙放下鋤頭,兩步跳上田壟,搓著手諂笑:“葛娘子找什麽呢?”

葛娘子嫌棄六兒娘身上泥巴多,生怕這婆娘泥巴濺到自己新裁的衣裳,一邊退後兩步一邊還往田地張望,“欸,你家六兒今天怎麽沒來?”

果然是找六兒的!六兒娘咧嘴笑,忙回道:“六兒正巧回家拿水,一會就來、一會就來。”

葛娘子斜眼睨她:“六兒娘,你這回可走了大運咯!”

“這話怎麽說?”六兒娘喜上眉梢,兩手來回搓。

葛娘子示意她走近來,二人轉身走到樹蔭底下,葛娘子見四下無人注意到他倆,才壓著嗓子道:“江寧府來的信兒,頂頂高貴的人物要納妾!”

說著,葛娘子一手暗自指天,把六兒娘嚇得腿都軟了。

她啞著聲:“娘欸,是哪家王侯大臣?”

“恁地蠢笨!貴人名姓豈是你個農婦能隨意問的?”葛娘子瞪眼斥責,六兒娘忙擺手稱不敢。

“不過,看在你平日裏經常上門,我呀就破例給你指個方向。”葛娘子眼神一轉,嘴臉不知多得意,畢竟這戶人家可是她這輩子都摸不到門楣的高貴,給這家說姑娘夠她吹一輩子了!

“據說啊,當年差點當上天子。”

六兒娘這回腿是真軟了,若不是葛娘子預先扶她一下,隻怕現在已經坐到地上了。

天皇貴胄啊,六兒娘攀著葛娘子的手臂,抖著唇問:“我家六兒能去選?”

葛娘子見她這副沒見識的蠢笨樣,心下鄙視,嫌棄地推開她,微微仰著頭,鼻孔出氣:“能不能選上另說,不過能有機會上人家高門大戶走一遭,夠你家炫耀的了!

所以我說你家六兒走運,人家老爺婚事不順,大師指點,要選個命格硬好生養的女子納做妾生個娃娃,才能破局。這不,一說命格硬,十裏八鄉誰能硬得過你家六兒?我頭一個就上你家來了!”

畢六兒命格硬確是十裏八鄉都知道的事。

她行六,卻是長姐,全因為前麵五個都因為各種原因夭折了,生下第六個便是她。

六兒一出生就白白胖胖的,村裏神婆說她命格硬,把前麵的都克死了,終於順利降生,隻要她平安長大,就不會再克後麵的弟妹了。

果然,六兒活蹦亂跳長到四五歲都沒事,六兒父母放下心來,之後竟一連生下三個健康小子。

神婆的話就逐漸傳開了,六兒命格硬,也就成了十裏八鄉都知道的事。

世人信這些神神叨叨的,以至於六兒長到十八歲,相貌人品雖然是十裏八鄉頭一等,也無人上門提親,生怕哪天被這命格硬的妨礙了。

六兒娘自打前幾年打牌時認識了鄰村的葛娘子,心裏就活泛了。

她看著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白皮膚大眼睛,乖巧勤快,若能去哪個大戶當婢女多好,不僅有月錢,要是被主人看上收房,畢家可就發達了!

因著這個心思,六兒娘逢年過節沒少給葛娘子家送些新鮮雞蛋。

葛娘子知道六兒娘的心思,可她也知道六兒命格硬的說法,擔心若有妨礙反害的自己一身腥,所以一直看破不說破,打馬虎眼敷衍六兒娘。

這回她在江寧府做事的老姐妹特意叮囑了,就要“命格硬”的,年齡不論,身家清白人老實就行。

時下身家清白的姑娘家誰願意有個“命格硬”的名聲啊?說出去多不好聽。葛娘子犯了難,想了幾天才一拍手,想起了六兒。

六兒娘聽完,隻覺得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暈了頭,樂得合不攏嘴,連聲道好,恨不得把葛娘子當菩薩供起來。

二人在樹蔭底下悉悉索索說著小話,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了一聲“六兒”。

二人忙回頭,隻見一個朱發紅唇、粉麵桃腮的女子緩緩走來,臂彎上掛著十幾個竹筒,壓得細瘦的肩膀微微塌下,明明烈日炎炎,頭巾下的芙蓉麵依然白皙,白得仿佛在發光。

同樣是皺眉,旁的村婦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六兒柳月眉微皺,叫人忍不住想細細撫平。

畢六兒早知道娘盤算著把她賣給大戶做奴婢,遠遠看見她娘和葛娘子在樹底下說小話,心裏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

這時,旁邊田裏的王婆婆瞧見了她,喊了她一聲,那邊兩人忙回頭看她,眼神皆是一亮。

葛娘子快走幾步,拉著她打量不停,“哎呀真是大姑娘了!這前邊、後邊,看著就是好生養的!”

葛娘子重點關注她的胸前二兩肉和屁股,六兒喚了聲葛娘子就羞怯似的避開了臉,這種看豬仔的目光真叫人心理不適。

六兒娘笑眯眯湊過來,指著六兒自豪說道:“我家六兒,這相貌別說十裏八鄉頭一個,就是王府也去得!”

畢六兒和葛娘子都被六兒娘的豪言壯語嚇了一跳,六兒勉強扯出一個笑:“娘,你瞎說什麽呢?什麽王府不王府的?”

葛娘子白了六兒娘一眼,暗罵真是個眼皮子淺的婦人,八字還沒一撇就吹上了。

她沒管六兒娘,指著田邊幾個小子,咋咋呼呼的:“哎喲別把六兒姑娘臂彎壓壞了,那幾個畢家的,快把你們姐姐的東西接過去啊!”

六兒娘這才發現重物似的,慌忙喚田邊玩耍的幾個兒子來把竹筒竹籃都拿走。

畢家三個兒子被寵壞了,平時總是六兒幹活,不把竹筒遞到嘴邊不喝,這次破天荒被喊來接六兒手上的東西,個個都老大不情願。

一時間田壟上雞飛狗跳,六兒獨立其中,垂著眼,不驕不躁無喜無怒,仿佛早料到結局似的。

果然,六兒娘自是舍不得打罵兒子,她疼兒子們疼到心眼裏去了,最後還是她跟六兒兩人把竹筒竹籃擺好。

忙完後,六兒娘訕訕地拉著六兒到葛娘子跟前,葛娘子冷眼看完這一場鬧劇,莫名覺得畢六兒竟頗有幾分當家主母的氣勢,她幾回跟大戶主母打交道,對方也是這樣的風範氣度,臨危不懼,淡定從容。

六兒娘擦著頭上的汗,六兒瞧著葛娘子,嘴角微微笑著,似乎什麽也不懂,眼神卻是洞明般黑亮,含著冰渣子似的的冷意,似乎早已看穿她們的打算。

葛娘子掐著帕子,裝模做樣看了看天色,吩咐六兒娘去畢家詳談。

六兒娘領著六兒急忙往家趕,葛娘子落後兩步,看著六兒不徐不疾的步子,細瘦的脊背挺得筆直,明明是**肥臀的身材,偏偏叫人一眼注意的不是好身材好相貌,而是那一絲若有似無的遺世仙子般清冷氣質。

這個村婦六兒,說不定真能入了王府的眼。葛娘子打量著畢六兒的背景,摸著下巴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