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家為表重視, 這一場婚禮辦得格外盛大,大半個京都城的權貴都來了,一時間賓客滿堂觥籌交錯, 新郎官沈知珩便也沒了脫身的機會。

賀嫣蒙著蓋頭都快喘不過氣了,也隻能苦苦等著,好在屋裏除了她還有幾個丫鬟婆子,陪著說話也不覺無聊。

“大少爺為了迎您過門, 這些日子一直在修整聽雨軒, 屋裏屋外都翻騰不少, 您若是看了肯定喜歡。”

“他還斥重金買了紫檀雲紋床,就您現在坐的這張, 上頭的被子都是他親自挑選的, 老婆子活了這麽多年, 還未見過哪個新郎官像他一樣用心。”

“您這回嫁過來, 可算是享福嘍……”

嘰嘰喳喳的話隔著蓋頭傳來,賀嫣一邊幹笑應和,一邊心不在焉地捏揉身下床褥。還別說, 是挺軟的, 跟她家裏的被子有點像。

一冒出這個念頭,她忍不住低頭多看兩眼,結果越看越像……沈知珩不會是把她屋裏的被子扛過來了吧?

因為太過震驚,一時也沒注意到周圍突然清淨了,等她回過神時, 一雙繡了雲紋的靴子便已出現在眼前,她的心跳倏然快了起來。

濃鬱的酒氣在房中彌漫, 熏得她也有些飄飄然, 她默默絞緊了手帕, 正要開口說些什麽,蓋頭突然被掀開了。

新鮮空氣湧入,胸悶的感覺隨之消失,隨之而來的則是心悸。

他今日著紅衣,頭戴玉冠腰係彩繩,一雙沉靜的眼睛看過來,賀嫣頓時夢回他剛高中狀元那會兒。

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賀嫣視線不住飄移,也看清了房中景象——

確實改動極大,原本簡單樸素的房間,如今幾乎全部修整一番,瞧著有點像……她之前的屋子。

賀嫣想說其實不必這麽麻煩,她什麽地方都住得慣的,但嘴唇動了動,卻憋出一句毫不相幹的:“……你偷我被子做什麽?”

沈知珩正盯著她化了紅妝的臉出神,聞言頓時清醒不少:“你覺得這是你的被子?”

“應該是吧,”賀嫣一臉懷疑,“這就是我的被子。”

手感花紋都一樣,不是她的還能是誰的?

麵對她的不解,沈知珩唇角翹起:“成婚當日,怎能用舊被子,這是我特意找能工巧匠,按照你的被子縫製的。”

“聽起來好像很麻煩,為何這麽做?”明明縫兩床別的更簡單。

“怕你睡不著。”沈知珩說。

賀嫣愣住,沈知珩轉身倒了兩杯酒來:“交杯酒。”

他手上的傷還沒好全,所以戴了手套,大約是為了配合大好的日子,素淨的手套上竟然繡了一朵紅花,雖然不算難看吧,但……

“摘了吧,太奇怪了。”賀嫣一想到他戴著這雙手套應酬一整日,就忍不住想笑。

她臉上擦了胭脂,一笑更加明豔動人,沈知珩喉結動了動,將杯子往她麵前遞了遞:“你先接著。”

賀嫣頓時覺得酒杯燙手,但還是乖巧接過。

房間裏倏然靜了下來,沈知珩垂著眼眸,沉靜無聲地將手套摘了放在一邊,然後再次朝她舉起杯子。賀嫣生疏地挽上他的胳膊,兩人距離倏然拉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賀嫣後背漸漸僵硬,沈知珩麵色淡定,卻也好不到哪去,兩人隔著一拳的距離默默對視,手裏的杯子幾乎要被捏碎。

空氣都要膠著了,賀嫣卻在這種時候笑了出來:“無憂哥哥,可以喝了。”

沈知珩沉默一瞬,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過來吃飯。”他走到桌前坐下。

賀嫣也不與他客氣,將冠子摘掉便跟了過去:“不是還有許多章程要做嗎?現在就吃飯會不會不太合適?”

嘴上這麽說著,卻是誠實地拿起筷子。

“無妨。”最重要的事已經做了,別的也無所謂。

聽到他這麽說,賀嫣就放心了,於是捧著碗開始安心吃飯。今日大婚,桌上一共十道菜,寓意十全十美。

賀嫣一眼掃過去發現幾乎全是葷食,再看沈知珩麵色如常,便也鬆了口氣。這段時間雖然各自事忙,可晚上那頓宵夜卻是風雨無阻,如今看看還是有些功效的。

“聽說新婦第一次向長輩請安,是不能見太陽的,你明日可得早些叫我。”賀嫣提醒。

沈知珩點了點頭:“知道了。”

“之前我沒少氣大伯母,如今是一家人了,可不能再欺負她,若是我有什麽說得不對的地方,你就提醒我一下。”

“好。”沈知珩給她夾了些菜,又放下筷子。

賀嫣頓了頓:“你不吃點?”

“席上吃過了,不餓。”沈知珩回答。

賀嫣失笑:“你還吃飯了呀,我以為你淨喝酒了。”

沈知珩頓了頓:“沒喝幾杯,阿葉幫我將酒換成了白水,身上味道這麽重,是因為故意撒了些酒在袖子上,今日大婚,我怎麽可能放任自己喝醉,留你一人應付大小事。”

賀嫣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真的耐心解釋起來。先前爹娘還在時,爹爹每次喝了酒,都會跟娘親各種解釋,沒想到她有朝一日也會經曆這樣的場景。

她在這一刻,終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嫁作人婦了,而眼前的這個人,正是她將要攜手一生的夫婿。

“怎麽不吃了?”沈知珩見她呆愣愣地看著自己,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

賀嫣猛地回神,匆匆低下頭戳碗裏的米飯,嘴上卻還在強裝鎮定:“阿葉那小子對你還真好,哪哪都幫著你,要不是他我也不知道……”

話說到一半,意識到說漏嘴,頓時緊閉嘴巴。

沈知珩喉間卻溢出一聲輕笑:“我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提起。”

“你已經知道我知道了?”賀嫣驚訝。

她這句繞嘴,沈知珩卻聽明白了:“你們禍害的,可是我的書房。”

賀嫣無言許久,笑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忍著了。”

“可有什麽想問的?”沈知珩看著她的眼睛。

賀嫣沉默一瞬,問:“為何要冒充二殿下給我寫信?”

“他不打算寫了,我便續上了。”沈知珩回答。

賀嫣:“……就這樣?”

沈知珩沉默片刻:“你初到漠城,許多事都不習慣,若是京中好友再不加以寬慰,隻怕要更加難過,更何況……總要讓你知道,京都城有人惦記著你才行。”

賀嫣眼角驀地泛酸:“那你怎麽不直接寫信給我,冒充他做什麽?”

沈知珩倒了杯水酒,卻也不喝:“賀家出事,我沒有露麵,雨過天晴了再做什麽,反而小人。”

你怎麽沒露麵,你都將自己搭上了!賀嫣差點忍不住直接問他,但一對上他的視線又忍住了。

他應該是不希望她知道的。

她深吸一口氣,緩了緩情緒笑道:“你把自己說得好像多體貼一樣,還不是沒堅持多久就不寫了?”

她一共收了兩年信,其中小半年是祁遠寫的,說起來他也就寫了一年多而言。

沈知珩聞言掃了她一眼:“我那會兒去過漠城。”

賀嫣愣了愣。

“你跟你那個丫鬟……琥珀,”沈知珩蹙了蹙眉,“正在校場騎馬撒歡,像兩個小瘋子。”

賀嫣有段時間是很喜歡去校場玩。

賀嫣沒想到他還去過漠城,再開口都有些結巴了:“那那那你既然看見我了,為何不跟我打招呼?”

“沒必要,既然已經走出來了,就不必再為過去的人和事牽擾。”沈知珩看著杯中酒輕輕顫動,仿佛回到了那日單方麵重逢時。

她在馬上燦爛如烈陽,他便知道是時候結束了。

“那你也應該去見我的。”賀嫣小聲說完,卻想起他先前甚至不想讓她碰的事。

時隔六年,他仍嫌他自己髒,那個時候的沈知珩,應該是心病最重的時候,又怎肯與她見麵?

氣氛驀地有些凝重,沈知珩也覺察到了,笑了笑給她夾菜。

賀嫣看著他唇角的笑意,突然問了句:“無憂哥哥,我嫁給你,你高興嗎?”

沈知珩頓了一下,如實回答:“高興。”

賀嫣輕笑:“高興就好。”他對賀家、對自己有那麽大的恩情,能叫他高興,真是再好不過了。

一頓飯很快結束,沈知珩等她放下碗筷,便緩緩站了起來:“累了一整日了,休息吧。”

賀嫣驀地緊張:“哦、好……”

沒等她站起來,沈知珩就轉身往外走,她茫然一瞬,下意識抓住他的袖子。

沈知珩回頭:“還有事?”

賀嫣總算回過味來:“……你去哪?”

“我去書房,”沈知珩說罷,又解釋,“我知道你嫁得不甘心,也沒想要強迫你做什麽,你放心,在你答應之前,我不會碰你。”

說完,他又要走,賀嫣卻攥緊了他的袖子不放手。沈知珩總算意識到不對,心跳倏然加快:“賀濃濃……”

“沈知珩,”賀嫣也叫他的全名,像是糾結了許久才艱難開口,“沒有哪對新婚夫妻,是大婚當日就分房睡的,你、你是要其他人看我笑話嗎?”

沈知珩本以為她在挽留自己,沒想到隻是因為這件事,心裏頓時閃過一絲失望。

他靜了靜,道:“是我疏忽了,那我睡外間。”

賀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繼續攥著他的袖子。沈知珩本打算去衣櫃抱床褥子的,可感覺到袖口始終沒消失的拉扯感後,終於停下了腳步。

“賀濃濃,”他身上酒味彌漫,聲音卻是沉穩冷靜,“我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你再挽留下去,我便要改變主意了。”

賀嫣手指一顫,默默低下頭,卻也沒有鬆開他。

沈知珩眼神倏然暗了下來,他不由分說將人直接打橫抱起,裙擺掃過龍鳳燭,屋裏的燭光瞬間滅了。賀嫣身體騰空,嚇得驚呼一聲攬上他的脖子,等回過神後突然慌了:“蠟、蠟燭不能熄,嬤嬤說龍鳳燭要燃到天亮……”

“無妨。”沈知珩聲音暗啞。

“不、不行,皇後娘娘說你屋裏沒添過人,對□□並不熟練,若是不點燈,怕是會找不到……”至於找不到什麽,皇後娘娘卻是不肯跟她說了,隻道她新婚夜便會明白。

沈知珩聞言笑了一聲,抱著她的手臂愈發用力。

“找不找得到,試試不就知曉了。”

今日陰天,連月亮都沒有,門窗緊閉,屋內漆黑一片。賀嫣落在褥子上,緊張得渾身僵硬,連呼吸都開始不順暢。

黑暗之中,斑駁的手撫上她的臉,她輕輕一顫,咬緊下唇閉上眼睛。

“別怕。”沈知珩輕聲安慰。

賀嫣一聽,更怕了,到底沒忍住攥住他的手:“要、要不你還是去書房睡吧。”

沈知珩給她的回答,是一聲愉悅的輕笑。

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溫柔又不由分說地壓在枕頭旁邊,另一隻手抬手放下帷帳。

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繁瑣的喜服被丟在地上。窗外一陣風起,將牆根的綠芽吹得瑟瑟發抖,然而那風仍不肯放過它,一遍遍侵襲脆弱的枝葉,直到新生的綠芽掉進泥裏,攪合著露水變得一片泥濘,這才心滿意足停歇。

新房裏叫了兩次水,等真正歇下時,已經過了子時了。

屋裏還是沒有點燈,賀嫣一身新換的裏衣,蜷在**輕輕發顫,沈知珩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後背安撫,半晌突然問問:“我找到了嗎?”

賀嫣的臉刷地紅了,直接躲進被子裏,可即便隔著被子,也能聽到他的笑聲。

他今晚怎麽這麽愛笑?果然男人都一樣,即便清冷如他,也會因為這種事高興……不過幸好,他還能覺著高興。賀嫣迷迷糊糊的,很快便睡了過去。

白日一直在忙著行禮,晚上又被捏扁揉圓,她已經疲累到了極致,幾乎閉上眼睛便睡著了,全然忘了剛離家的悲傷。

沈知珩卻是半點睡意都無,隻是安靜地守在她旁邊,聽她短促安靜的呼吸。直到此刻,他都有種腳不沾地的虛無感。

“唔……”

旁邊的人發出無意義的聲音,沈知珩卻猛然落到實處,靜默許久後牽住她的手。她沒有反抗,反而順勢枕在他的肩上,親密得好像天底下所有恩愛夫妻。

沈知珩喉結動了動,終於閉上了眼睛。

翌日卯時,他準時醒來,正要起身洗漱,卻發覺肩膀沉甸甸的。他微微一怔,低頭便看到一張恬靜的睡顏,本打算立刻起床的他,頓時也懶倦了。

他重新躺回**,安靜地看著自己搶來的小妻子,心裏卻不覺愧疚。他本打算與她做一輩子不相幹的熟人,是她自己不肯,非要來招惹他,如今被逼嫁給他,也是咎由自取。

大不了……他對她好點,給她榮華富貴,佑她一世安穩。

如果她肯乖的話。

沈知珩正胡思亂想,門外突然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丫鬟敲了兩下便退後一步等著,沒等來人正要再敲,門突然就開了。

“大少爺,”丫鬟知道他性格,連忙說正事,“夫人和老爺已經在正廳等候了,二少爺叫奴婢來催催您和小夫人。”

沈知珩沉默一瞬:“知道了。”

今日是成親第一天,要向長輩敬茶,沈知珩雖不想將賀嫣叫起來,但想到日後還要長久相處,便還是催她起床了。

賀嫣困得厲害,全靠丫鬟伺候著更衣梳妝,等到全部整理好時總算清醒了,結果一扭頭就發現沈知珩正專注地盯著自己。

“……看什麽?”她下意識抓緊衣領,沒想到惹來丫鬟一聲輕笑,等回過神時臉頓時紅透了。

沈知珩唇角勾起,心情似乎不錯:“第一次瞧女子梳頭,好奇,便多看兩眼。”

“哦。”賀嫣努力鎮定。

長輩還等著,沈知珩沒有鬧她,等她整理妥當後便朝她伸出手。雖然昨晚已經做過最親密的事,可賀嫣仍對這種親密接觸不習慣,看著他伸出的手,她一邊起身一邊開口:“其實我可以……”

起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可以什麽?”沈知珩淡定詢問。

賀嫣:“……”

長久的靜默後,她乖乖握住了他的手。

沈家雖規矩多,長輩卻是和善,賀嫣敬過茶後收獲一堆貴重禮物,樂嗬嗬地抱著回屋。沈知珩見她這會兒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隻覺得好笑:“你是不是還想日日敬茶?”

“若是天天有禮物收,日日敬茶也不錯。”賀嫣順口說了句。

誰知翌日一早,沈知珩剛出門當值,她便被大伯母叫起來了。

“閑著也是無事,不如我教你些規矩吧。”鄭淑和藹開口。

賀嫣:“……”

成婚第二天,她突然體會到了做人兒媳的苦楚。

大伯母也不是壞人,更不是想為難她,隻是覺得既然進了沈家的門,就得多教導一下,這樣將來代表沈家出去時,也不至於失了顏麵。至於學習的時間,之所以選在早上,也是因為沈家一向無人睡懶覺,她也因此以為賀嫣也是如此。

沈知珩原本為了婚事告假好幾日,但成婚第二天皇城司就有要事處理,於是連續幾日早出晚歸。這幾天裏,不能睡懶覺的賀嫣苦不堪言,上午學規矩,下午學管家,天不黑就睡了。

沈知珩連續幾天回來,都看到她抱著被子睡得正香,漸漸也覺得不對勁了,於是特意叫了心腹來問,才明白是怎麽回事。

翌日一早,他沒有立刻去皇城司,而是先去了主院。

“你怎麽來了?濃濃呢?”鄭淑好奇詢問。

沈知珩沉默一瞬,道:“大伯母,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向您坦白一件事。”

“你說。”鄭淑笑道。

沈知珩歎了聲氣:“其實……濃濃她半年前便不喜歡我了,是我強取豪奪,用了卑劣手段逼迫她嫁過來的。”

鄭淑:“……”

日頭東升,陽光灑滿大地。

賀嫣睡足了才睜開眼睛,剛伸了伸懶腰便意識到不妙:“糟了!”

她連忙起床,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好,一路急匆匆跑到主院,正要向大伯母告罪,就看到她慈祥地迎了上來:“怎麽這麽早就醒了?再多睡會啊。”

賀嫣:“?”

“我仔細想了想,你這性子也不適合管家,不如這規矩就別學了,每日裏高高興興的就好。”鄭淑愈發溫柔,“以後也不必早晚來請安,我們沈家沒這麽多規矩,千萬別拘著自己。”

賀嫣:“?”

作者有話說:

大伯母:可不敢管了,萬一跑了咋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