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知珩竟然肯看大夫了, 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
賀嫣暈暈乎乎地將他帶回賀家,臨進門時又趕緊拉住他:“你確定要看大夫?”
“嗯。”沈知珩給予肯定的回答。
賀嫣不解:“為什麽啊?怎麽突然改變主意了?”
沈知珩沉默地看著她,賀嫣眨了眨眼睛, 安靜與他對視。
許久,他拂開她的手下了馬車:“因為將來總不能分桌而食。”
……什麽叫不能分桌而食?賀嫣更不明白了,但還是急匆匆跟上去:“張大夫是我們漠城最好的大夫,你既然決定讓他給瞧瞧, 就別總是嘴硬, 更不能諱疾忌醫。”
“我在你眼中, 就這麽不懂事?”沈知珩眉頭微挑。
賀嫣輕咳一聲,乖巧地看向他。沈知珩無言片刻, 道:“知道了。”
得了他的保證, 賀嫣才著人去請大夫。
張大夫如今五十餘歲, 乍一看也就三十出頭, 身形削瘦眼睛有神,與京都城那些總是胖乎乎的大夫很是不同。
沈知珩見著人後,便恭敬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賀嫣立刻道:“張大夫, 這便是我同你提過的無憂哥哥。”
“沈大人,久仰大名。”張大夫笑道。
沈知珩客氣頷首。
賀嫣:“行了,問候的事待會兒再說,先看病吧。”
“你這丫頭,什麽時候都風風火火的, ”張大夫笑著說一句,繼而看向沈知珩, “沈大人若是不介意, 老夫為您診一診脈?”
“有勞。”沈知珩將手伸出來。
這邊大夫給沈知珩診脈, 那邊賀嫣也沒閑著,先是將廳內伺候的人都叫了出去,又讓管家去廚房拿新鮮糕點,還叮囑琥珀沒有她的吩咐,不要讓閑雜人等靠近正廳。
“不過是診個脈,小姐這麽小心作甚?”琥珀不解。
賀嫣歎了聲氣:“這你就不懂了吧,沈大人好麵子,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有病,咱們不得配合點啊。”
琥珀沉默一瞬:“小姐對沈大人可真是上心。”
“那是,到底是一起長大的,”賀嫣伸伸懶腰,“更何況之前他也幫過我。”
琥珀嘖嘖兩聲:“你們這幫來幫去的,也不怕有一日幫出事來。”
“能幫出什麽事?”賀嫣歪頭。
琥珀對上她懵懂的眼神,忍不住提醒:“小姐,我覺得沈大人近來,總是對你妥協。”
比如看病這事兒,她記得沈知珩原本是很抗拒的,可今日也不知怎麽了,竟然會主動答應。
“因為他知道我是為他好,所以才會妥協。”賀嫣笑道。
琥珀見她還是不明白,隻好進一步提醒:“還有另一種可能。”
“什麽?”
“沈大人心悅小姐,所以才會心甘情願為你改變。”琥珀幹脆直說了。
賀嫣頓時愣住。
“小姐?”琥珀喚她一聲。
賀嫣猛地回神,幹笑:“怎、怎麽可能呢,他明明……”喜歡的是男人。
然而這是沈知珩的秘密,她是萬萬不可說的。
“小姐回京也好幾個月了,是不是快忘了原本的計劃?”琥珀歎了聲氣,“不是要故意惹沈大人厭惡、從而謀得二殿下的憐惜嗎?如今你與沈大人越來越交好,還如何惹他厭惡?若他真喜歡上你,將來向皇上求娶,你又如何收場?”
“……即便不惹他厭惡,也可以得到二殿下憐惜的,”賀嫣下意識反駁,“至於他喜歡我……他不可能喜歡我的,你就不要杞人憂天了。”
說著話,餘光瞥見屋裏已經診脈結束,便趕緊跑進去了。
“如何?”她忙問。
張大夫與她對視一眼,又重新看向沈知珩。
沈知珩麵色淡定:“大夫盡管說。”
得了他的允許,張大夫才不緊不慢道:“沈大人鬱結於心多年,經脈不通丹田晦澀,若老夫猜得不錯,大人應該有失眠之症,食欲也是欠佳,想要痊愈,隻怕得調養好一段時日才行。”
“鬱結於心?”賀嫣睜大眼睛,“為何會這樣?”
“這得問沈大人自己了,”張大夫笑嗬嗬的,卻在不動聲色地打量沈知珩,“明明已是萬人之上風光無限,怎就心緒不暢鬱火攻心。”
沈知珩沉默一瞬,才迎著賀嫣的視線淡淡道:“朝堂事忙,偶爾會睡不著。”
張大夫歎了聲氣:“可否讓老夫瞧瞧大人的手?”
沈知珩眼底閃過一絲排斥。
“無憂哥哥快點,張大夫醫術可好了。”賀嫣殷勤催促。
沈知珩沉默片刻,到底還是扯下手套。
結痂的手暴露在空氣裏,汗毛微微立起。張大夫隻是輕巧地掃了一眼,便提醒他可以戴上了。
“就好了?”賀嫣驚奇。
張大夫點頭:“好了。”
“可看出什麽了?”賀嫣又問。
張大夫想了想:“看到一堆傷。”
賀嫣:“……”說了跟沒說一樣。
張大夫看到她無語的樣子忍不住大笑,笑完又道:“沈大人的手傷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老夫是大夫,不是神仙,隻能幫他調養身體,至於別的……還得沈大人自行努力才好。”
“什麽意思?”賀嫣蹙眉。
張大夫笑眯眯看向沈知珩:“沈大人今日來,可有什麽訴求?”
沈知珩靜了片刻:“我食素多年,如今對葷腥看也看不得,身邊人為此一直遷就。”
“大人想改了這毛病。”張大夫恍然。
沈知珩默認了。
張大夫笑笑:“想改,便等於好了一半了,至於另一半,就得靠大人慢慢來了,隻要有恒心,有朝一日定能痊愈。”
“如何慢慢來?”賀嫣追問。
張大夫:“這得問沈大人自己。”
沈知珩眼眸微動。
“問你呢。”賀嫣戳戳他的胳膊。
沈知珩微微頷首:“多謝張大夫。”
賀嫣:“……”怎麽就多謝了?你們說啥了?
她一腦門問號,可惜不管怎麽問,沈知珩都不再說了。
當天晚上,沈知珩帶著十幾副藥回到家中,一進門恰好遇上沈葉。
沈葉慌亂地將什麽藏到身後,又覺太欲蓋彌彰,於是訕訕捧出來。
是一包糖炒栗子。
“再過幾日就吃不到了,所以我去買了些。”沈葉老實道。家裏除了那個混丫頭,沒人喜歡吃糖炒栗子,他這是給誰買的不言而喻。
沈知珩沒說什麽,隻是看了栗子一眼。圓潤油亮,看著確實有食欲。
“這是曉春閣最後一袋栗子,再吃就得等秋天了。”沈葉說。
沈知珩蹙了蹙眉。
“……大哥,阿荷她真知道錯了,這段時間一直在祠堂誠心悔過,這栗子也是我要給她買的,她沒有指使我什麽。”沈葉見他遲遲不說話,一時間有些著急。
沈知珩回神:“她一貫不將你放在眼中,你倒是誠心待她。”
“誰叫我們是一家人呢,”沈葉笑嗬嗬,“而且阿荷也並未看不起我,隻是我平時太木訥,總惹她不高興罷了……大哥這是剛見過濃濃阿姊?”
沈知珩頓了頓:“你怎麽知道?”
“我當然知道,”沈葉笑得更開心了,“大哥每次見過阿姊,瞧著總是特別高興。”
“多嘴。”沈知珩掃了他一眼轉身離開。
沈葉追在後麵打趣:“大哥,你過完年二十有四了吧?同齡人孩子都有五六個了,你也該成親了吧?”
沈知珩眼眸微動,隻當沒聽到。
沈葉已經開始暢想:“若是濃濃阿姊做了我嫂子,沈家以後的日子肯定得趣,一家子同桌用膳更是熱鬧……”
沈知珩突然停下腳步。
“怎麽了?”沈葉雖然不像沈荷那樣怕他,可‘大哥’的威嚴無處不在,一見沈知珩看過來,便立刻站直了。
沈知珩盯著他看了片刻,直到他偷偷咽口水才緩緩開口:“今日晚膳,可備幾道葷食。”
沈葉愣了愣,仿佛沒聽懂:“什、什麽?”
沈知珩沒有多說,直接轉身回房了。
沈葉呆站在原地許久,突然抱著糖炒栗子朝主院跑去:“母親!母親!”
他一路大呼小叫,全然沒了平時的穩重,鄭淑正站在廊下看仆役點燈,聽到動靜連忙上前:“怎麽了?”
“大哥,大哥他……”
“他怎麽了?”鄭淑心急。
“他說要吃葷!”
鄭淑:“……”
“大哥他要吃葷。”沈葉見她沒反應,於是又強調一遍。
鄭淑無奈:“說什麽傻話,知珩回來了?”
“嗯,回來了,”沈葉剛才跑得太急,呼吸還有些不暢,“母親,這就叫廚房準備去吧,大哥時隔多年第一次願意食葷,定不能叫他失望。”
他一本正經,鄭淑即便不信,也不由得正色:“他真的要吃葷?”
“是啊,他方才親口說的,”沈葉故意壓低聲音學沈知珩,“‘今日晚膳可做幾道葷食’。”
鄭淑仍不敢相信,卻還是高興,隻是高興之餘又有擔憂:“他平日連看都看不得,怎麽突然要食葷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
母子倆麵麵相覷,最後決定先按沈知珩的要求做了再說。
於是半個時辰後的沈家飯桌上,時隔多年第一次出現葷食。
“四喜丸子、螞蟻上樹、豬蹄白玉湯,”沈知珩一出現,沈葉便笑嗬嗬向他介紹菜品,“考慮到大哥第一次吃葷,我特意叫廚房做得清淡些,這三道雖是葷菜,卻大多用了青菜,比如這道四喜丸子,就隻有一點點肉,其餘都是蓮菜。”
飯桌上,三道葷菜擺在正中間,色澤鮮潤明亮,還冒著嫋嫋熱氣。
沈知珩隻是靠近桌子,便嗅到一股做熟了的肉味,胃裏頓時一陣惡心。但他麵上沒有顯露半分,隻是平靜到桌前坐下。
“知珩,快用膳吧。”鄭淑溫柔開口,卻不敢催他去動那幾道葷菜,隻是偷偷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同樣期待的,還有忘了把糖炒栗子給親妹妹送去的沈葉。
沈知珩在兩人無聲的注視下拿起筷子,緩慢而堅定地伸向相對素一些的螞蟻上樹,鄭淑和沈葉的目光默默亮了。
沈家的廚子手藝很好,即便是簡單的菜,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比如這道螞蟻上樹,肉沫與豆芽相輔相成,上麵還泛著淺淺的油光,一看便是火候極佳。
沈知珩夾了一筷子放在碗中,葷油的香味一陣陣撲來,他垂著眼眸,再夾起時筷子上隻顫悠悠地懸著一根豆芽,還有少許幾乎看不到的肉沫。
然而也隻是夾起了,再多的動作是一點都沒有。
飯廳裏靜悄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沈知珩的筷子上。不知過了多久,鄭淑先不忍心了:“你若是不想吃,就別勉強了。”
“總要試試的。”沈知珩緩緩開口,“總不能一輩子不同桌用膳。”
沈葉忙道:“我們陪你食素便好,怎會一輩子不同桌?”
“是呀,我們陪你便好。”鄭淑也幫腔。
沈知珩沉默片刻,麵色凝重地咬了半根豆芽。
熟肉的氣息直衝腦門,鮮血、傷口、白肉……無數畫麵在腦海中浮現,沈知珩嘴唇輕微顫抖,捏著筷子的手也逐漸用力到發白。
“……實在不行,就吐了吧。”鄭淑都不忍心了。
沈葉忙點頭:“吐了吧,我們吃你看著就行。”
“看什麽看,來人,把這幾道葷菜都撤下去!”鄭淑皺眉。
丫鬟聞言立刻上前,沈知珩拒絕:“不必。”
丫鬟頓時停下腳步,不知所措地看向鄭淑。
“菜留下吧,我總要適應,”沈知珩說完頓了頓,“但也不能一蹴而就,今日就先這樣吧,我食素,這幾道且擺著。”
鄭淑歎了聲氣:“你今日是怎麽了,為何一直勉強自己?”
沈知珩父母去得早,這些年一直將鄭淑視作親母,聽到她的疑惑後,沈知珩靜了靜,還是開口解釋了:“我今日看了大夫。”
“可是不舒服了?”鄭淑立刻擔心。
沈知珩搖了搖頭:“大夫說不能食葷是心病,我若有心改,定能改得像正常人一樣。”
鄭淑眉頭蹙起:“你這毛病已經許多年了,一直也沒見你改過,怎麽偏偏今日要改?”
“可是跟濃濃阿姊有關?”沈葉突然問。
鄭淑立刻坐直了:“什麽意思?”
沈葉自知失言,頓時訕訕看向沈知珩,沈知珩卻坦然承認:“嗯,與她有關。”
鄭淑頓時倒抽一口冷氣,驚慌地捂住心口,沈葉趕緊給她拍背:“母親,沒事吧?”
“沒、我沒事……”鄭淑仍在震驚,“知珩,你對賀家小姐……”
“母親,這白玉湯真的不錯,大哥喝不了,你替他多喝點。”沈葉趕緊打斷,親自盛了碗湯來。
鄭淑還有一堆話想問,可惜被沈葉來回打岔,最終隻能作罷,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連飯都用得比平時少了一半。沈知珩的胃口更差,自從吃下一根沾了肉沫的豆芽後,胃裏便一直翻湧,最後中途離席吐了個昏天暗地,又漱了許久的口才回來。
回是回了,卻也徹底沒了胃口,對著一桌子菜沉默許久,愣是一筷子都沒動。
一桌子三個人,也就沈葉胃口還算不錯,隻是一會兒看看母親一會兒注意大哥,也用得比平時少。
晚膳結束,三人同時起身。
“其實……”鄭淑表情複雜,等兩個小輩同時看過來時才艱難開口,“其實賀家小姐也是不錯的,雖然規矩學得不好,但品性良善,是個好相處的,等、等她進門後我親自教導些時日,總不會差的。”
沈知珩沉默一瞬,想說賀嫣現在這樣也挺好,沒必要再教什麽,隻是看到大伯母一言難盡的表情,到底沒說什麽。
鄭淑深吸一口氣,已經下了決心:“下個月,挑個好日子,我進宮向皇上求賜婚吧。”
雖然賀嫣與她理想中的兒媳相差甚遠,但……知珩長這麽大,難得有個喜歡的,她又怎麽忍心反對。
“不急,”沈知珩總算開口了,“待我好了,會親自去求皇上。”
鄭淑聞言,便知道他都想好了,心情一時間更加複雜,但也隻是點頭表示認同。沈知珩微微頷首,先一步回聽雨軒了,沈葉看著他的背影,沒忍住笑了一聲。
“看來大哥今年好事將近啊,母親,說不定明年你就抱孫孫了。”沈葉真心為沈知珩高興。
鄭淑聞言悲從中來,扭頭撲進兒子懷中:“阿葉,你大哥苦啊!”
沈葉:“……”
“若是弟媳泉下有知,定會怪我沒盡到做伯母的責任,才會給他找了這樣的媳婦兒。”鄭淑傷心流淚。
沈葉嘴角抽了抽:“大哥得償所願,你該高興才對。”
鄭淑傷心得緊,一時也沒聽進去。
沈知珩回了聽雨軒,又漱了三遍口,仍覺口中油膩惡心,正要再漱一遍時,驀地想起張大夫的話。
你要想改,便一定能改得了。
他默默攥拳,到底沒有繼續。
夜漸漸深了,沈知珩躺在**,仍是一陣一陣地惡心,明明是還有些涼的晚春,他卻出了一層虛汗,胃裏針紮一樣細細密密地疼。
都是錯覺。
一切都是錯覺。
他翻來覆去,卻半點睡意都無,直到打更聲再次響起,他才猛地坐起來,趁著夜色往外走去。
同一時間的東廂房,睡得迷迷糊糊的沈葉猛地坐起來:“糟,忘了送栗子了!”
他趕緊披上衣裳跑去飯廳,可原本放栗子的桌子上,此刻卻空空如也。
“奇怪,怎麽不見了……”他小聲嘟囔。
作者有話說:
賀濃濃:好奇怪,怎麽不見了?
來晚了來晚了,抽50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