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融化

融化月亮

文/春滿池

下午一點半,豔陽高照,刺槐樹上尖銳的蟬鳴打破了寧靜,在整個綠洲上回**。忽的大風刮過,基地裏半人高的雜草簌簌作響。

風裹著熱浪從門縫裏擠進來,簡易板房裏的冷氣被吹散。蘇青杳蜷縮在躺椅上,硬邦邦的木條硌得背脊生疼。她艱難地翻了個身,深吸口氣,再也睡不著了。

上午澆灌完整片土豆田,蘇青杳和同事順便巡查了整片試驗基地,直到小臉曬得通紅,才回到簡易房休息。西北日照長,此時還不到午飯時間。

後勤部送來了午餐,劉博士搭後勤部的車從城區趕來基地,帶了兩個陌生人,一個男生扛著相機大炮,衣服上的口袋比餐盒還多,另一個年輕女孩,盤發長裙,臉上是精致的妝,戴著一頂漂亮的草帽。

明明不過三個人,卻讓蘇青杳感受到了烏泱泱的人氣和隆重。

蘇青杳吃了兩塊土豆和蔬菜,天氣太熱,她胃口不好。同事瞥了眼她的餐盒,伸長筷子夾了塊羊肉:“羊肉不吃,給我了啊?”

“我不吃羊肉。”蘇青杳幹脆將整個餐盒給了他。

同事費解:“蘇老師,你好奇怪啊,不吃羊肉,米飯倒是吃光了,怎麽還這麽瘦?”

試驗基地裏,學曆最低的就是蘇青杳,隻是個專碩,但是人人都互相尊稱老師。在這片沙漠裏的綠洲為了共同的目標努力,都值得尊敬。

劉博士站在田壟間,攝像機幾乎懟臉,拍攝了十幾分鍾,劉博士揉了揉笑僵了的臉,朝在簡易房下觀望的蘇青杳招手。

“蘇老師,過來一下。”

蘇青杳應聲,頂著烈日過去。

劉博士介紹:“蘇老師啊,這兩位是中華科普網的朋友,小張記者,攝影師宋老師。來采訪我們沙漠土壤化項目進展的,你給他們介紹一下我們現在種植果蔬的情況吧?”

他又向記者介紹:“這位是農科院吳教授的學生,已經畢業了,現在在我們項目裏專業研究基地裏的果蔬。”

小張記者看向蘇青杳,眼底是沉默的驚歎。

蘇青杳身形不長,但長手長腿,纖瘦的身材裹在大大的防曬衣底下,風一吹,輕薄的防曬衣勒緊就露出了細腰鵝頸的曼妙輪廓。

太陽毒辣,她的臉卻沒有分毫曬黑,現在也不過微微泛紅。黑色的雙眸清透明亮,側過臉,長睫微顫,視線靜靜地落在遠處。

鼻尖上一顆小黑痣,熱氣之下透著粉色。

她抬手指向北麵燦爛的向日葵花田,朱唇微啟:“那片是向日葵。”

小張記者踮起腳尖隻看到一抹金色,好奇地問:“沙漠也能種向日葵嗎?”

蘇青杳點點頭,帶著她往向日葵田走去,一路上路過大豆地,西瓜地,各種蔬菜田,還有狼尾草田。蘇青杳如數家珍,一一介紹。

植物種類琳琅滿目,簡直像在江南田間行走。小張記者從沒想過,這副景象會出現在荒蕪的沙漠裏。

蘇青杳耐心地給她講解他們項目的基礎原理,青蔥手指插入土中,拔出一株土豆,發達的根係像棵茁壯的樹苗。

小張記者聽著她講解,驚愕地點頭:“那,社會上質疑最多的一點是,你們是不是用地下水來澆灌,會不會把地下水用完?”

早料到會有這個尖銳的問題,蘇青杳笑了笑,走到綠洲邊沿。僅僅隔著一公分的距離,雜草叢生的隔壁,就是漫天黃沙。

白細的手指帶起一抔黃沙,風一起,黃沙隨風散落。

“非原生沙漠地底有豐富的地下水,的確可以適當使用。但沙漠無法保水,才會導致水分蒸發更快。我們現在做的就是將沙漠土壤化,讓土壤能夠保水,改善沙漠環境,變得適宜植物生長。改善整片環境後,綠洲會越來越多,水資源也會隨之豐富起來的。”

蘇青杳聲音柔和清脆,緩慢耐心地解答疑惑,到了最後一句,她臉上自然地浮現笑意。

小張記者好奇地問:“蘇老師,你相信這片沙漠都會變綠洲嗎?”

“我相信,春風會吹過這片荒漠裏的每一個角落。”

又一陣狂風呼嘯而起,向日葵燦爛地朝向日光,大大的金色花托隨風擺動。

記者驚呼一聲,大帽簷草帽被風吹起。

蘇青杳穿著運動褲,輕巧追過去,在狼尾草中找到草帽,緩緩走回來還給記者。

記者遠遠望著蘇青杳的身形,等接過草帽,她猶豫幾秒,關心地問她:“蘇老師,你的腿是工作中受傷了嗎?”

田壟間不平整,還沒有察覺。等離遠了,才發現蘇青杳的右腿似乎有傷,走路微跛。

蘇青杳搖搖頭,眸間盈盈帶笑:“不是,是小時候受過傷。”

這麽漂亮的女孩子,腿居然跛了。

記者扼腕,惋惜地問:“傷很嚴重吧?”

蘇青杳低頭看向自己的腿,釋然地笑:“不過是耽誤了治療。”

人是極能自我療傷的動物。時間久遠,她早就忘了當時的痛苦。

她隻記得,的確非常疼。

隻是最初再疼,也比不上後來舊傷複發的痛。

疼得渾身顫抖,心髒要炸開。她還要對著那人微笑。

下午六點,記者采訪結束,也參觀完了基地,太陽依舊熱烈。

沙漠裏的陽光似乎永不落幕。

基地接駁車到了,記者和攝像一起搭廠車回城。

蘇青杳上了車,小張記者對她很好奇,坐到了她身邊。

車子駛出基地,並入國道。國道筆直向西,直抵紅色的夕陽,地麵蒸騰起熱氣,路麵的景象隨著熱氣晃動。

蘇青杳回頭看向綠洲。漫漫長空之下,入眼是無邊沙漠,滿地荒涼。

漫天黃沙之下卻有一道涇渭分明的綠色分界線,將整個沙漠土壤化實驗基地圈了起來。

千畝綠洲中,全是他們沙漠土壤化改造成的田地,綠意盎然,種滿了瓜果蔬菜。

恍惚間,仿佛來到江南。

基地負責人陳教授和各大院校,企業合作,通過力學原理,運用一種天然植物材料作為固化劑將黃沙改良成固沙保水的土壤。

蘇青杳加入團隊前,還以為這是騙投資的項目,直到一年前看見這片綠洲,深深震撼下,決定來到西北加入基地。

最近沙暴天氣多,風聲很響。蘇青杳睡眠淺,昨晚沒有睡好,頭抵著車窗閉著眼休息。

客車緩緩遠離綠洲,國道兩側的沙漠荒蕪,寸草不生。漸漸地,沙漠地形接壤戈壁灘。零星的荒草點綴在砂礫之間,這是另一幅荒涼的景象了。

大概是平時工作太繁忙,太枯燥。關閉攝像機,車上人聊得不再是工作和研究,而是更私人的秘密。

車裏人的八卦,從劉博士的前妻,聊到攝像師的肱二頭肌,最後不知怎麽的,來到蘇青杳身上。

聽到自己名字,蘇青杳睜開眼,麵無表情地看著車內眾人,眼帶疑惑。

小張記者笑眯眯地推蘇青杳的肩膀:“到你了!”

“什麽?”

“大家都在聊初戀呢。蘇老師,你的初戀呢?”

蘇青杳一怔,不知道怎麽聊起這個話題。

心髒微微縮緊,她垂眸,濃密的睫毛蓋住眸色:“我沒有初戀。”

小張記者不信:“怎麽可能!沒有初戀,總有暗戀的人吧!”

暗戀的人。

被埋藏在江南水鄉的記憶裏,煙雨小巷中,她總是看見冷淡清雋少年的背影,默不作聲。

蘇青杳遲疑了幾秒,眸裏帶著水光。

同事在隔壁排,突然笑道:“蘇老師一定有故事!她現在也有喜歡的人!”他激動得好像發現了新大陸。

蘇青杳無奈地笑笑:“現在不喜歡了。”

這是基地同事們第一次聽到蘇青杳的八卦。她來煌城基地一年多,除了到綠洲工作,做研究,少有的閑暇時間都宅在宿舍,深居簡出,也極少和同事聚餐。

車上的男生們還想八卦桃色,隻有唯二的女生小張記者,突然問了一句:“那你告白過嗎?”

“沒有。”蘇青杳想了想,驀地自嘲一笑,“在外人看來,我們是陌生人。我沒有勇氣告白。”

“怎麽會這樣呢?”小張記者好奇。

蘇青杳看向車窗外。

戈壁灘一馬平川,荒涼又開闊,血紅的夕陽照亮了整麵天空,映染在大地上,整條國道都變成了紅色。

空曠荒蕪,一望無際。“長河落日圓”這句詩,用來形容此刻的戈壁灘再適合不過。

蘇青杳輕聲說:“高二那年,我認識他。我們偶爾會在放學後一起看書。我們靠坐在牆角,他就坐在我旁邊,不說話,但我心跳得很快,其實根本看不進去書。我暗暗地想,這是獨屬於我們兩人的時光,也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寒假的時候,他送了我一隻粉色的小卡包,親手做的。我其實用不到,但還是很高興,隨身攜帶。經過他教室的時候,會故意將卡包拿在手裏,露出一角,希望他能發現。雖然大多數時候,他都趴在靠走廊的桌上睡覺,慵懶地眯著眼,似乎看不到我。”

車裏很安靜,蘇青杳的聲音像泉水一樣靜靜流淌。

“那不是挺好的嗎?後來呢?”記者問。

蘇青杳笑著搖搖頭:“後來,我才知道,那隻卡包是他失敗的試驗品,他做了一隻更好看,更實用的錢包,送給他的女朋友。我隻是……不想浪費的邊角料。有人注意到我的卡包,問他我手上的跟他送女朋友的是一套嗎。結果他說……不知道,他不認識我。”

“那時候我才想明白,我對他來說,是羞於承認的存在。”

車裏驀然寂靜,隻有車輪碾壓過碎石發出的爆裂聲,以及發動機嘈雜的轟鳴。

車身晃了晃,打破眾人的僵硬,劉博士拍著椅背,喊:“這什麽人啊!純純渣男!蘇老師你這麽好看,他可真是狗眼不識金鑲玉!”

蘇青杳被逗笑了:“我那時候,可不長現在這樣,你們見到了會嚇一跳的。”

“不可能,你看著純天然,不像整過啊!”小張記者傻乎乎地否認。

蘇青杳憋不住笑出聲,車裏氣氛又活躍起來。空調風口吹著微弱的冷氣,車內悶熱,老舊客車向紅日駛去。

傍晚七點半,太陽終於開始落下,天色漸沉,西麵的天空一片通紅。

舊款普桑在國道上以八十邁疾馳,一路顛簸。

車內音響聲音沉悶,電台帶著雜音滋滋啦啦地唱:“是你體諒我的任性要求,在別人都放棄了我以後,沉默的心為你再次悸動,浩瀚宇宙美不勝收。”

樓祁擰著眉,看向窗外一望無際的荒原,低頭看手表時間,略帶疲憊問司機:“這個時間,天還亮著。”

“我們這不比北京,西北嘛,有時差。”司機是公司派來的,年紀不大,揚聲回答。

飛機改簽,隻能將就飛到張掖機場,司機中午接到人,吃了午飯出發,等快到煌城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

聽說這個總公司新派來的副總工程師年少有為,學術能力極強。就是脾氣不太好。也是,年紀輕輕就是博士,總工程師,有點脾氣也正常。

接到人後,司機一路小心翼翼照料,不敢惹禍。

但這一路相處下來,這尊大佛看不出脾氣如何,喜怒不行於色。

這一路整整六個小時的車程,始終在筆直的國道上行駛,國道有橫風穿過,車速溫吞。

司機覺得自己都快睡著了,偏偏樓祁始終一聲不吭,也不睡覺。

唯一的交流就是抵達服務區,司機問他要不要休息一下,樓祁點個頭。

這是上了國道以後,樓祁說的第一句話,司機感恩戴德地多說了兩句:“光熱電站離煌城30多公裏,是挺偏僻的,以後要去電站,知會我一聲就行,我本地人,往哪裏去都熟門熟路。”

樓祁不置可否,冷漠的視線從車內後視鏡裏看向司機。司機正好抬眼,和他視線交錯,心裏一緊,手心登時沁出冷汗。他尷尬地閉上了嘴。

樓祁淡漠地移開視線,漫不經心地問:“我聽說,電站30公裏外的沙漠裏,有個綠洲。”

司機長長地“噢”了一聲,車內氣氛雖然凝滯,但強烈的吐槽欲壓抑不住。

他說:“您說的是那個什麽,沙漠土壤化實驗基地吧?嗨,那就是個騙投資的項目,我鄰居是高中老師,文化人,他說這東西,抽光地下水澆田,成本高,根本沒用的!騙了投資以後,搞不好幾年內就搞上市割韭菜了!”

他說到後邊就感覺車裏空氣冷了下來,頓時心慌起來,不敢再說下去。

音響裏唱著:“隻是我不配再把你擁有,當你獨自麵對回憶洶湧。”

轟然一聲,引擎蓋冒出白煙,完全遮住了前方視線。車子一個轉向,急刹,停在了路邊。

後車是一輛破舊的麵包車,車速不緊不慢靠近,被普桑的急刹車嚇一跳,長鳴喇叭,也停在了車後。

幸好整條國道上車流少。這個時間,放眼望去,十公裏內恐怕隻有他們兩輛車子。

司機下車檢查車況,混著燒焦汽油味的白煙倒灌進車內,樓祁擰著眉下了車。

麵包車上的司機探出腦袋問:“大哥,怎麽了?”

司機從打開的引擎蓋下探出腦袋抱歉喊:“不好意思啊,車子拋錨了。”

方圓幾十公裏內都不會有修車點,他們隻能打電話喊人來修。

麵包車上下來五六個人,都灰頭土臉的,圍過來查看情況,想要幫忙。在戈壁灘上拋錨,是很棘手的事。

國道旁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榆樹,樹冠茂密,遮住了直射而來的紅色光芒,在硬路肩落下長長的影子。樓祁站在樹蔭下,背對著國道望著落日出神。

小張記者一下車就注意到了這個身量頎長,挺拔雋秀的男人,小心翼翼想靠近他搭訕。

身後劉博士突然喊了一聲:“蘇老師,你怎麽不下車啊?”

樓祁聞聲轉頭看去,卻在看見麵包車上下來的人時,瞳孔忽的一縮。

狂風突至,沙土鋪天蓋地卷席著一切,雜草被卷起在空中盤旋。

“算了蘇老師,你趕緊回車上吧,沙暴要來了。”劉博士又喊道。

蘇青杳吃了一嘴沙,沙礫擦得她臉頰生疼,她摸著車門,想要回到車上,狂風中有人逼近她,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大風伴隨著沙礫,蘇青杳幾乎睜不開眼,但那人高大,幾乎將她圈住,擋住了風沙。她抬頭,看見來人,愣了一下。

樓祁喉結滑動,輕輕嗤了一聲,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可是眼眶卻紅了。

他開口,聲音低啞,喚她:“小蟬。”

蘇青杳被他的聲音驚得心髒倏地緊縮,下意識地後退,後背卻抵在了車上。此刻風聲在耳邊咆哮,蘇青杳的耳膜被鼓動著,聽不見其他聲音,隻看見樓祁的唇開合。

他身上帶著淡淡的煙草味,依舊是記憶中的凜冽,蘇青杳渾身僵硬,無法動彈,腦袋一片空白,甚至沒去揣測他在說什麽。

還是記憶中的這幅模樣,風緩和下來,樓祁鬆開她的手,嘴角勾起嗤笑一聲,方才溢滿的情緒似乎都是幻覺。

小張記者從他身後過來,問:“蘇老師,你和這位先生認識?”

蘇青杳倚靠在麵包車上,移開視線看向地麵,手揉著被掐疼的手腕,長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語氣卻是平靜的疏遠:“不認識。”

聲音落下,蘇青杳自己都愣了。在車上,她還有過怨懟,設想過,如果再見到樓祁她要怎麽開口。沒想到這份怨懟,這麽快就報複回樓祁身上了。

連寒暄客套都沒有,但報複完,她隻覺得無趣。

樓祁氣得低低冷笑一聲,轉身對小張記者說:“你剛才叫她蘇老師?”

小張記者對上樓祁冷淡漂亮的雙眸,害羞地點頭。

樓祁搖頭,滿不在乎地聳肩,語氣幾乎咬牙切齒:“那是我認錯了。我認識的人,姓林,叫林蟬。”

作者有話說:

懷揣緊張的心情開文了!這是一篇久別重逢的暗戀文,有夢想,自由,勇敢,希望大家可以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