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忘憂

月亮高懸若銀鉤,師蘿衣迷迷糊糊醒來時,一眼就看見了遠處廣闊的海域。

“我們到了?”

卞翎玉不知何時,又變回了麒麟——他的元身躲避罡風更為敏銳。

師蘿衣想從他身上下來,被他用骨刺輕輕推了回去。妄渡海外圍是黃沙,越往裏走,罡風越猛烈。

妄渡海深處,是一片死寂的海,海麵若流銀,常年刮著罡風。罡風密集到縱然是卞翎玉,也無法全部躲開。

師蘿衣伸出手,摸到他在流血的角。她昏睡的時候,卞翎玉聽她的話一直在往深處走,身上遍布了不少傷。

她有些難受和心疼,低聲道:“對不起。”

卞翎玉下意識抬頭望了一眼蒼穹。

師蘿衣知道,那上麵,就是傳說中的神域,是卞翎玉的家。而身下銀色的麒麟,是如今僅存的上古血脈了。

她問他:“你想起什麽了嗎?”

卞翎玉沒有回答她,因著封印未破,他還無法說話。半晌,再一波罡風刮過來,麒麟帶著她要往回走。

師蘿衣歎了口氣,堅持從他背上滑了下來。卞翎玉用來纏她的骨刺,也被她輕輕推開。

麒麟銀色的眼瞳中,流瀉出一絲不解的意味。

他圍著盤坐在地的師蘿衣走了好幾圈,漸漸變得急躁,低頭想銜著她離開。

麒麟原本以為,自己的“小雌性”出於好奇才來這個地方。

卞翎玉雖然覺得危險,可是好在也在能力範圍之內,便帶著她一直往深處走。如今妄渡海她也看過了,卞翎玉就想帶她回去。

她卻不聽話地盤腿坐下了。

妄渡海看上去美麗,卻是真正的死亡之地。數萬年前,海底是荒淵,是上古妖獸和神族的墳塚。

卞翎玉起初以為“小雌性”隻是好奇,喜歡妄渡海的美麗。她一定不知道這裏危險,她看上去那麽柔弱,沒有鱗甲,也沒有羽毛,被沙子磨到都會淚汪汪,更別說感知罡風。

他又等了一會兒,讓師蘿衣看夠以後,要叼著她離開,沒想到再次被拒絕。

師蘿衣捧著他的臉:“我不離開,我們得分開了,答應我,回到神域以後,好好生活。別再被你的母親和弟弟欺負了,你這樣好,他們算不得你的家人。”

他固然是聽不懂的,隻焦躁“小雌性”笨得不知危險。

師蘿衣注視著卞翎玉被華麗銀白鱗片覆蓋的臉,她覺得,要是卞翎玉現在有表情,應該已經狠狠蹙起了眉,責備她的“不知死活”。

師蘿衣從懷裏拿出蒼吾給自己的果子,想要喂給卞翎玉,偏偏又有點兒舍不得。

臨到別離,師蘿衣才發現,自己第一次這麽舍不得一個人。

連麒麟圍著自己焦急地轉圈,落在她眼中,都讓她留戀,讓她想再多看卞翎玉幾眼。

她喜歡這個人太晚了,晚了一輩子,讓他吃夠了苦楚,飲盡了絕望。

麒麟見她不論如何都不肯隨著自己走,從喉嚨裏發出低吼。

這樣的吼聲,她前幾夜也聽見過,那時候是從他喉間滾出來的,低低的,夾雜著滿意的喘息,聽得她麵紅耳赤。

但這次,他明顯是生氣了,在責備她像個笨蛋,喜歡來這麽危險的地方玩。

罡風再次刮過來時,卞翎玉沒有躲,一截骨刺被生生隔斷,掉落在師蘿衣身邊。他用溫熱的臉蹭了蹭她,示意她看——此處很危險,我們回家吧。

有一瞬,師蘿衣鼻尖發酸,覺得哽咽,抬手抱住了他。

卞翎玉以為小雌性終於明白危險了,他寬和地任由她抱著自己。

師蘿衣鬆開他,將無憂果喂進了他的嘴裏。

這些時日,她時不時會從乾坤袋中喂卞翎玉一些靈果,卞翎玉習慣了師蘿衣的投喂,哪怕無憂果看上去很奇怪,他也順從地咽了下去。

妄渡海洶湧,月華若銀刃。

師蘿衣沒再抬頭,她不願自己最後的記憶,是從眼前這雙澄淨的銀瞳中,看見忘情的冷漠。

但她明白,隻有吃下忘憂果,卞翎玉感知不到愛恨,才會離開這個令他感到危險的地方。

師蘿衣閉上眼睛,感受到身體在慢慢潰散。

彼時的師蘿衣,已經很虛弱了。她前世死在破廟,都沒有現在感受自己魂飛魄散來得真切。

偏偏在她準備沉入妄渡海的前一刻,看見遠處揚起漫漫黃沙。

師蘿衣抬眸看去,隻見無數修士,或熟悉,或陌生的麵龐,出現在遠處。師蘿衣看見了一襲青衣的宗主。

宗主身邊,站著一個白色錦袍的男子。

師蘿衣雖然沒見過夙離,但她一眼就猜到了他是誰。

夙離陰翳的目光看著他們,最後緩緩落在了卞翎玉身上,他揚起了唇。

來妄渡海的一路,已經死了無數修士。有他們開路,夙離的衣角都沒碰到過罡風。

這幾日夙離趕路趕得很急,本來不必死那麽多人,但夙離生怕有變故。

夙離在未來鏡的碎片中,看見卞翎玉殺回神域,如今看見卞翎玉被打成元身,像隻未開化的妖獸,他心中的急切終於散去,笑吟吟看卞翎玉被討伐。

他就說,一個沒有神魂的神靈,神珠還給了一個女人,又在人間待了十一年,怎麽可能回到神域?看來是未來鏡殘破,才導致出了錯。

他輕飄飄掃了一眼師蘿衣,沒將師蘿衣放在心上。

夙離知道卞翎玉的神珠給了這個少女,麒麟一族,真是癡情又愚蠢。有了神君的教訓在前,卞翎玉竟然還走上了他父親的路。

夙離自然不覺得師蘿衣會把神珠還給卞翎玉,母親都舍不得的至寶,師蘿衣一個凡人女修,得了這天大的好處,她怎麽舍得還回去?

夙離不再急,便欣賞著兄長的狼狽。

從小到大,這是他最愛的戲碼。他看向連化形都做不到的卞翎玉,心裏快意至極。堂堂神域少主啊,在人間可悲成這樣!

“諸位。”夙離惡意地彎起唇,“這便是十一年前,從本尊手中逃走的墮魔。如今本尊剛養好傷,力有不逮,諸位可願與本尊一同誅殺它?”

世人沒有見過麒麟,看見銀白色巨獸,他們竊竊私語,目露恐懼和憤慨。

這幾日,修士接二連三死在罡風中,如今還活著的修士,出離憤怒。他們聽了夙離的話,將這股憤怒,全部安在了卞翎玉身上。

“畜生,十一年前你僥幸逃脫,不知害我修真界多少修士的性命,這次我等定要親手除去你!”

夙離微微笑了笑。

卞翎玉轉身,看向他們。

師蘿衣看著卞翎玉被討伐,心髒像是被淺淺蜇了一下。

那時卞翎玉很狼狽,他帶著師蘿衣穿梭黃沙,被罡風割得渾身是傷。

他沒有漂亮的翎羽,本該長出銀白羽翅的地方,隻剩兩具森然的骨架。

他的尾巴是斷裂的,上麵隱約能看見金色的骨頭。那是幼年被折辱後,一道永遠都無法好起來的傷。

師蘿衣第一次慶幸卞翎玉聽不懂,不必被他護著的蒼生傷心。

她站起來,冷笑道:“十年前,我父親與前輩們前往妄渡海,與神族共同誅魔,舍生忘死,為天下人稱頌。而今,諸位想要效仿,卻連自己誅殺的是魔還是神都分不清!眼盲心瞎至此,你們對不住卞翎玉十一年前,拚死相護。”

眾人麵麵相覷,其實也不是沒人懷疑,夙離雖說他是神族,這一路走來,卻沒神族的擔當,不曾擋在眾人身前,也感知不到罡風。昇陽宗宗主說,夙離這樣,是因為十一年前他為了蒼生受了重傷。

師蘿衣的話,雖然讓他們生出懷疑,可卞翎玉這個模樣,和夙離比起來,更加不像神。

昇陽宗宗主哼道:“師蘿衣,你意思是,你身邊的這個孽畜,非但不是墮魔,還是神族?諸位,休聽她信口雌黃,十一年前妄渡海護住蒼生的,明明是夙離神君!師蘿衣,你被妖魔蒙騙,與妖魔為伍,還敢在這裏顛倒是非,滿口胡言。”

蘅蕪宗宗主悲憫地看著師蘿衣,搖了搖頭:“蘿衣,你父親曾托我好好照顧你。是我疏忽,導致你誤入歧途。蘿衣,你還有機會回頭,別再執迷不悟。”

“褚修遠。”師蘿衣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一個道貌岸然的小人,不配提我父親。十一年前,妄渡海誅魔你龜縮在人後。清水村不化蟾現世,你躲在蘅蕪宗看著弟子們送死。明明滿腔妒忌,卻裝得慈悲仁厚,你不是想知道,為何你數百年不曾突破?我告訴你,你這種人,到死也不可能成神。”

宗主惋惜地看著她,似乎在歎她無藥可救。

這些年他的表麵功夫做得好,在修真界德高望重,眾人見他到了現在,都還存著對師蘿衣的憐憫之心,有些許的搖擺的念頭,堅定起來。

比起一副妖獸模樣的卞翎玉,和狼狽虛弱的師蘿衣,他們更加相信夙離和向來仁厚的蘅蕪宗主。

師蘿衣掃了一眼眾人,也沒指望他們會信。畢竟上輩子,連自己都沒想過卞翎玉會是神族,她一直以為他和卞清璿是妖邪。

師蘿衣怒斥宗主的時候,夙離終於將目光從卞翎玉身上移開,看向師蘿衣。

卞翎玉出身高貴,卻一直狼狽長大。夙離見過卞翎玉最狼狽的樣子,麒麟的長尾被一次次砍下,痛得維持不住人形,血染紅了天行澗的地麵。

幼小的麒麟張開嘴,咬住母親的衣擺,企圖獲得母親一點憐惜。

每每這個時候,夙離便會麵露痛色,在輪椅上輕輕顫抖。

母親的臉色總會最快冷下來,抽出裙擺,對卞翎玉視若無睹,緊張地來他身邊:“離兒,可是又病發了?”

夙離輕輕搖頭,在母親看不見的地方,衝卞翎玉揚起唇。

麒麟似乎懂了什麽,眸光沉靜下去。

後來小麒麟不再張口咬著母親裙擺了,他倒在血泊中,也隻冷眼看著他們。

夙離知道卞翎玉已經走到了末路,如今的卞翎玉沒有神珠,別說自己,卞翎玉連蘅蕪宗主都打不過。

夙離看向師蘿衣,他占了一副好皮囊,眼底也是溫潤的:“姑娘,你被邪魔蒙騙,本尊不怪你,你父親誅魔有功,隻要你及時回頭,本尊可以饒你。”

他心中戲謔,胸有成竹,從小到大,論惹人喜歡的方麵,他就沒輸給過卞翎玉。

如今的局麵再清楚不過,修士們都相信他。誰會信一個連人身都維持不住的妖獸是神域的少主呢?師蘿衣若還想活命,投靠他才是明智之舉。

師蘿衣看他一眼,冷冷道:“夙離,若你及時給你兄長磕頭認錯,說不定他會饒你。”

那時候誰都以為師蘿衣在說笑話。

連夙離聽了,都忍不住輕笑出聲。

就憑現在的卞翎玉?

他道:“好吧,既然姑娘不願悔改,是宗主清理門戶,還是本尊動手?”

宗主別過頭去,似是不忍。

夙離抬起手,一道金色冷光砸過去,眼見要到師蘿衣和卞翎玉身前,卻被人攔住。

宗主看見來人,麵色變了變,沉下去:“長淵,你在做什麽?”

“師尊。”衛長淵強行接夙離一招,輕鴻劍翁鳴,他嘴角溢出鮮血,卻沒退後,“恕弟子不敬。”

宗主微怒地看著衛長淵,這麽多年的師徒之誼,對這個弟子,他自是喜愛的。

衛長淵被教的很好,到了這個時候,仍舊沒有在眾人麵前揭他的短,隻沉默地護著師蘿衣。但是宗主也知道,這個弟子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退後。

衛長淵打定主意,要和他們死在一起。

宗主蹙眉,看向夙離,到底沒說什麽。他總不能為了一個不聽話的衛長淵,搭上自己這麽多年的聲譽。

師蘿衣也沒想到衛長淵會來。

她動了動唇:“師兄。”

衛長淵回眸,妄渡海的夜晚很冷,這一眼,如同隔著時空長河對望。其實走到今日,兩人都清楚,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

衛長淵這一生,永遠隻是她的師兄。

但也就在這一刻,師蘿衣知道,他們之間,青梅竹馬之誼,曾丟失的信任,找了回來。

生死之際,衛長淵仍舊像幼時一樣,選擇護著她。

師蘿衣垂下眸,淺淺笑了笑。

好在,這條路不算絕望,她在意的人都不會死。會被留在妄渡海的人,是宗主和夙離。

丹田徹底潰散,她一步步往後退。

身後是肆虐的罡風,妄渡海如一張巨口,吞噬著靠近它的所有人。

“師妹,你在做什麽,回來!”衛長淵蹙眉,忍不住道。

夙離這時候也覺得不對勁了,他看著師蘿衣,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師蘿衣隻看著那隻孤零零的麒麟。

“卞翎玉。”

卞翎玉聽到了她的聲音,仿佛預感到什麽,一直沒有動,僵立在原地。

“你回頭看看我。”她低聲呢喃。

麒麟沉默著,漸漸的,他變成一個男子的模樣,轉過身來,嗓音沙啞:“師蘿衣。”

他一身銀衫冷光粼粼,身形修長,皓皓明月之下,像帶著微光。

師蘿衣知道,神珠的封印破了。

月光下,師蘿衣終於看清了卞翎玉的眼睛。

那雙冷冰冰的銀瞳裏,有一滴凝出的淚。然而淚剛剛生出來,便因無憂果,永遠留在了眼眶中。

卞翎玉看著她的神情,有片刻迷茫,最後萬般種種,皆化作平靜。

那滴神靈的淚,也隨之消散在空氣中。

卞翎玉一動也不動,就像在小院那幾年,她不喜歡他,他便停住腳步,永遠隻是遠遠的、無悲無喜地望著她。

師蘿衣一隻腳已經踩到了刺骨的海水,她眼前是衛長淵奔過來的模樣,還有夙離不可置信的臉。這次,她的眼睛裏,隻餘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她閉上眼,揚起唇,說:“回家吧,卞翎玉。”

冰冷的海水,頃刻淹沒了她。師蘿衣看見的最後一幕,是一望無際,漆黑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