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屋子

師蘿衣也沒想到,他們還沒走出山林,遠遠的,天上就有飛鳥掉落下來。

蒼吾說:“不好,是結界。”

師蘿衣心裏也是一沉,如此大的結界範圍,恐怕是夙離親自來了。

她聽卞翎玉說過,夙離手中,有卞翎玉父親的神珠。

夙離為了找到卞翎玉,竟不惜催動神珠之力,用結界慢慢傾軋,結界中不管是人還是靈獸,一個都跑不掉。

“現在怎麽辦?”

眼見結界範圍在縮小,師蘿衣當機立斷:“往妄渡海走。”

妄渡海四處都是罡風,結界就算延伸到了那裏,也會頃刻間被撕裂。師蘿衣本來可以試試用卞翎玉給的陶泥兔子破除結界,可是結界一旦被破,等同於把他們的位置告訴夙離。

若他們進了妄渡海中,夙離倒興許不敢再追。

那裏畢竟是昔日的荒淵舊址,上古的神隕之地,罡風肆虐,危機四伏。

師蘿衣暫時沒讓卞翎玉醒來,和蒼吾立刻往妄渡海而去。

剛到出口,蒼吾一喜:“這裏果真有個出口。”

然而下一刻,它立馬噤聲,隻見妄渡海的入口處,坐著一個青色的影子。

卞清璿在一處巨石上,裙擺翻飛,她在閉著眼打坐。不過師蘿衣覺得,用守株待兔來形容更合適。

卞清璿肩膀上被師蘿衣弄出來的傷口還沒好,她隨意地包紮了下,隱約滲出了血跡。她身後有好幾個白衣身影,都身著昇陽宗的服飾。

卞清璿守在這裏,證明夙離也清楚,這裏興許也是他們會選擇的路。

蒼吾和師蘿衣藏在暗處,不敢妄動,蒼吾嘀咕道:“這煞神怎麽在這裏?現在我們還去嗎?”

“去!”

再不過去,等結界縮小,夙離和卞清璿會和,那就麻煩了。

好在如今師蘿衣的全部身家都在身上,她從乾坤袋中拿出幾顆龜息丹,讓蒼吾含著,她又給卞翎玉喂了進去。

“我們隱匿氣息過去。”師蘿衣低聲道,“若是她沒有發現,我們就進入妄渡海中,若是她發現了,我掩護著你,你帶著卞翎玉先進去,進去後往沒有屍骸的地方走,那種地方興許沒有罡風。”

說罷,兩人帶著昏迷的卞翎玉,小心翼翼往出口靠近。

師蘿衣越靠近出口,越心跳如擂鼓。

她幼時和精怪們捉迷藏,快被找到了都沒這麽緊張過。

眼見結界出口就在眼前,還沒等師蘿衣鬆口氣。巨石上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

師蘿衣眼睜睜看著卞清璿一步步走到自己和蒼吾身邊來,她屏息不敢動,卻已經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

師蘿衣僵硬地蹲著,就在她以為卞清璿已經發現了自己的時候,卞清璿突然停下了腳步。

可他們之間,距離不到咫尺。

師蘿衣眼前就是卞清璿的衣衫,因為她砍的那一刀,卞清璿唇色蒼白,卞清璿淡漠地垂著眼,仿佛在看師蘿衣,又仿佛透過師蘿衣,在看地上的法陣。

空氣安靜了好一會兒。

卞清璿的衣衫被風吹拂,拂過師蘿衣的臉,師蘿衣瞪著她,愣是忍著沒動。

卞清璿突然輕輕嗤笑一聲,她蹲下身。

身後的昇陽宗弟子道:“卞師姐,可是發現了什麽?”

就在師蘿衣頭皮都發麻的時候,卞清璿伸手捉住了地上的東西,是一隻被結界傾軋,嚇得亂竄的鼴鼠怪。

卞清璿轉身,抬手將鼴鼠怪扔給昇陽宗弟子。

弟子們七手八腳慌張接住,師蘿衣聽見卞清璿的聲音響起:“沒什麽,一隻小妖怪。”

“……”

卞清璿又回到了巨石上,這次她閉目調息,再沒睜開眼。

師蘿衣也趁著這個機會,和蒼吾一起進入了妄渡海碑界內。

他們剛走沒多久,空中氣流拂動,一個白衣男子悄無聲息出現在了結界處。

昇陽宗的弟子看見他,連忙道:“夙離公子。”

卞清璿也看了過去。

夙離問:“有何異樣?”

弟子們尷尬地看了眼卞清璿,回答道:“隻看見了一隻鼴鼠精往這邊躥。”

夙離看向卞清璿,輕笑道:“青玹,我讓你找人,你卻去捉一隻鼴鼠,你就是這樣跟隨我的?”

他雖然在笑,可話裏的森然,令人膽顫。昇陽宗的弟子,都低下頭去。

卞清璿看了他一眼:“你若懷疑我,可以自己守著。”

夙離見她臉色毫無異樣,忍住心裏的煩躁。他確實不信卞清璿,這小野種連她兄長都敢坑殺,是個無情無義的小畜生。

可這些凡間的修士,修為還不如卞清璿。這麽多人,連個卞翎玉都找不到。

神珠雖然在夙離手中,可他不敢妄用,就怕引來天雷,被天道懲處,能大膽布置結界已經不容易。

夙離不親眼看著卞翎玉死,就一日睡不好覺。

他一想到卞清璿原本有機會殺了卞翎玉,結果隻帶了一道刀傷回來,就滿肚子氣。但夙離這麽多年偽裝溫和有禮習慣了,夙離上前,握住卞清璿受傷的肩膀,輕聲道:“我當然不懷疑你,畢竟我答應過你,事成之後,讓你做我的神後。你放心,你父親將你的元身送來了我的殿中,我一直幫你好好保照料著呢。青玹不愧是赤焚一族最好看的人,那元身令我驚豔,比起你這幅撿來的皮囊,可漂亮多了。”

卞清璿肩上一陣疼痛。

她千叮嚀萬囑咐,告訴族人,自己要去為他們一搏前途,讓人守好自己的元身,她跟著卞翎玉神降去誅魔。

然而她的元身還是落在了夙離手中。

卞清璿眼裏泛著冷,心裏卻覺得好笑。用這個來威脅她?左右不過一具破爛的身子。

赤焚一族懦弱守不住她不假,然而眼前這個東西,神後**生的天殘雜種,也配威脅她?

她舔了舔幹澀的唇,狠意藏進了平和的嗓音中:“是,我記下了,絕不敢背叛。”

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

她誰也不信,不信卞翎玉,也不信夙離,她隻信她自己。

師蘿衣也沒想到十年後,自己會故地重遊。

她匍匐著身子,帶著蒼吾在黃沙中穿梭。蒼吾見她輕車熟路,驚訝道:“你還真來過?”

“是啊,年少輕狂,無所畏懼,一心想救我爹爹。”

蒼吾眼見一道罡風穿過去,硬生生把地麵劈出一道裂痕,它險些跳起來,它的尾巴毛都被割掉了!

就差一點,它尾巴就沒了!

師蘿衣連忙道:“你別亂動。”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帶著蒼吾和卞翎玉穿梭妄渡海,上輩子她進入妄渡海之後,吃了不少苦,把保命的法器用完,連父親給她做的護身甲也碎了,才勉強到達了誅魔之地。

可惜入眼隻剩一片荒蕪,她去得太晚了。

蒼吾也沒吭聲了,據說從妄渡海出去的人,修為會掉好幾個境界。這裏殘存著上古的魔息,這些東西能吸食修士的修為。

自古以來,除了一心赴死之人,幾乎沒有修士踏進這裏。

天邊殘陽一片,蒼吾居高臨下,看見了一個巨大的坑,他睜大眼,震驚地發現,坑中全是骨頭。

有金色的,也有漆黑的。

竟是神與魔物交織,共同的埋骨之地。蒼吾說不清自己心中的震撼,那些頂天立地的英雄們,為了眾生,死後隻能與魔物混葬,蒼吾心中竟覺感傷。

師蘿衣將卞翎玉縮小,抱在懷裏。

當年,她就是從屍海中,將卞翎玉刨了出來。那時候他痛得走不穩,她卻抱不起他,而今她帶著他,走向他回家的路,也算是彌補當初自己對他的忽視。

師蘿衣沒敢歇,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躲避了多少次危險,直到看見一個小茅屋,她才鬆了口氣。

蒼吾震驚道:“這……這地方還有屋子?”

“我當初搭的。”

“……”蒼吾這一刻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都說刀修勇敢無雙,以前還沒覺得,如今他第一次對師蘿衣這個小刀修生出敬佩之意。

她不僅敢來這破地方找人,還能尋到唯一沒有罡風之處,用法寶搭個簡陋的屋子,這份毅力和孤勇,沒幾個人辦得到。

但師蘿衣並非孤勇。

若這世間,你最重要的人,在此處生死不知,誰都會有一探的勇氣。

她去妄渡海的路上,不是沒見過別人來尋親人,他們都被罡風撕碎了。最後隻剩她一個人,和撿回來的兩隻小獸。

一開始是她護著它們,後來反而是他們主動給她引路。

為了給自己和它們喘息的機會,她觀察了半個月,才硬著頭皮在這裏搭了個屋子。

屋子裏很小,隻有一張床,和一個用來清洗傷口的隔間。

蒼吾自覺得很,它總算想起來師蘿衣是要來做什麽的,一行人是迫不得已進入妄渡海這樣危險的地方,它羞赧道:“我去隔壁,你放心,我封了五感,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聽不見。”

“……嗯。”師蘿衣也有點尷尬。

所以說她一開始不願意來妄渡海,這確實不是個合適的地方。不僅外麵隨時會要命,還另一種程度的要命。

一牆之隔,蒼吾還在隔壁,她搭的那個床,也小得隻能容下一個人。

這屋子動作大些都會散架。

她記得當年就散過一次,當時她才把小赤蛇洗幹淨,結果屋頂突然就塌了。

她愣愣站在遍地狼藉中,看見卞翎玉望著那扇破門,不太敢看她。

師蘿衣知道,他在屋子裏本就很局促,頭上的角不小心勾到了什麽地方,屋子就垮了。

那時她歎了口氣,無奈道:“沒事的,我再修一修就好了。是我沒弄結實,修好就過來給你清洗傷口。”

如今的小破屋,已經被加固過,可是師蘿衣半點兒都沒信心。

她心裏還在愁這件事怎麽開始,就見卞翎玉睜開了眼睛。

他如今是一隻麒麟的模樣,沒了神珠,被她縮小一大截,結結實實地禁錮在**。

師蘿衣原本想直接用那個強行化人的法器。

可是當她看見卞翎玉的雙眸,那雙冰冷的銀瞳。她一時險些分不清十年前的他,和現在的他。

他們眼神是一樣的。

同樣冰冷,毫無感情,帶著審視的淡漠。正如因此,十年前,師蘿衣捫心自問,比起卞翎玉,她更喜歡那條親近人的小赤蛇。

小赤蛇生動極了,會生氣,還會故意盤她手腕,卻又會在罡風靠近前,拖著她躲開。

不像卞翎玉,她靠太近,他會退。讓他喝符水,他緊緊閉著嘴巴。

以至於師蘿衣從來就沒敢想,卞翎玉竟然能在那個時候就愛上她。

過往的記憶盡數湧上腦海,師蘿衣看著卞翎玉的眼睛,忍俊不禁道:“你可真好哄。”

可不是嗎,她什麽都沒做,就讓一個懵懂到什麽都不懂的神,把最珍貴的神珠給了她。偏偏她當時還什麽都沒看出來。

“那我再哄你一回,你也別怪我,好不好?”

麒麟能聽懂她的話,但他現在誰都不認得,隻剩最簡單懵懂的意識。

他發現自己被綁住,心裏彌散著被冒犯的殺意。禁錮住他的東西,隻是一套普通的子母環。他若弄碎了,師蘿衣手中的另一個能控製他的,也會碎去。

他冷著銀瞳,正要掙碎的時候,臉被一隻溫軟的手碰了碰。

麒麟下意識後退,他印象裏,是沒有人會這樣碰自己的。

“哎哎哎,這屋子可禁不住你折騰,我不碰你了行不行?”師蘿衣連忙道,“你不是想養兔子嗎,你看看我,像不像你走丟的兔子?”

她點了點自己的臉和眼眸。

師蘿衣見卞翎玉打量自己半晌,嫌棄地把頭扭了過去。麒麟眼中,她隻是一顆充滿威壓的神珠。

她不禁氣笑了。

“怎麽劉小姐懷裏的就是,我就不是?卞翎玉,你是不是故意報複我這麽多年對不住你啊?”

確實對不住他,哪怕曾經更喜歡小赤蛇,也不喜他的清冷淡漠。追逐師兄一輩子,也不願看他一眼。

師蘿衣表麵佯怒,心裏卻鬆了口氣。她沒想錯,就算卞翎玉變回了最初什麽都不懂的狀態,但他能交流,並非徹底成了暴虐殺人的凶獸,隻要她不對他動手,他也不會本能地傷害他們。

能交流那就好辦了,不然她怕這事沒法成。

師蘿衣這次做足了準備,狐狸離開不夜山前,她還找狐狸要了一本秘籍,她這才知道,要是男子真不想,這種事是不成的。

換句話說,至少那次她愧疚不已的事,那麽簡單就成了,還真不完全怪她。

眼見漫天黃沙,妄渡海在另一端,那裏封印著她的父親。

師蘿衣心想:這都是什麽事啊。

她總有種在父親眼皮子底下,騙人和她廝混的錯覺。

而銀白色的麒麟,還在用那雙警惕而冷漠的眼睛四處打量這個困住他的屋子。

師蘿衣輕輕咳了一聲,她告訴自己不急,這次卞翎玉也會願意的,她壓住窘迫,盡量讓自己臉皮變得和上輩子後來一樣厚:“那個,我先帶你去洗洗?”

沒道理十年前沉默著都願意清洗一下,現在不願意吧?